董真吃了一驚,對崔妙慧第一次湧起了佩服之情。
自己來自另一個時空,當然知道楊修的結局。但崔妙慧一個閨門女子,卻能從這樣的小事中精確地推斷出曹操及楊修的心思,甚至準確地預言了楊修的結局,實在是聰慧勝過常人,不愧是清河崔氏花了大心血調教出來的女郎。
「那何晏……」
「何晏麼,才是真正的聰明呢,」崔妙慧睨她一眼,道:「他好奢鮮服,洋洋自得,為人傲慢,又好清談,這些又干涉不了什麼朝政,都不是什麼毛病。相反魏公還需要這麼一個人,來體現自己的仁德和重情,既是博得一個寵愛假子的美名,又安撫了何氏等舊族之心。」
「所以,」她洋洋灑灑地繞了這樣大的圈子,只不過是為了最終的這個結論:「何晏性子傲慢也好,與曹氏兄弟爭奪魏公寵愛也罷,都不過是個虛頭。橫豎魏公再寵愛他,也不可能將這大好江山送與他何氏的血脈,而何晏也犯不著當真與曹氏兄弟交惡。如果我是何晏,知道你在洛陽,又知道曹子桓對你一向關愛有加,怎能不好好表現表現?」
「不對!」她若有所思,掠了掠鬢邊的頭髮,眼中光采一閃,道:「何晏此來洛陽,根本就是受到曹子桓的暗遣!他一定是因為甄洛……」
「果然不愧是崔氏的女郎。」董真打斷了她的話頭,立起身來,緩緩道:「你說了這麼多,每個人的心思都猜過了,唯獨沒有提過,我的心裡會怎麼想?」
「啊?」
「如果何晏不能來,如果曹子桓不肯管我,我該如何度過這個難關?」董真似笑非笑:「將自己所有的生機,都寄托在別人身上,是最不靠譜的做法。阿慧,換了你是董真,難道你就只會坐等曹子桓等人來救你麼?」
崔妙慧一怔,喃喃道:「我?」
她自幼所學的,從來就是如何利用男人,如何依靠男人。只因在這世界上,唯有男人才能做成許多事情。女子若是能找到一個夫主,使他成為一株心甘情願的大樹,自己便能在其庇佑之下遮蔭蔽雨。
可是,正如董真所言,如果所有的男人都背棄而去呢?
一個女子,所有的權勢不是來自娘家,便是來自夫家。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美色。可是失去了權勢的光環,單剩下美色又有什麼稀奇?她崔妙慧向來以美貌著稱,但以她之見,至少有個族叔的愛姬的美貌便不輸於她,只是對方出身貧賤,便寂沒於崔氏的深宅之中,在外藉藉無名。
「其實我早有打算,若是沒有何晏相助,我可能已經前往益州。」董真笑道:「咱們要做織錦生意,圈於一隅是不行的。單是同行相嫉,便能給我惹出不少麻煩。可是若是東吳,甚至益州都會重視我的錦你說會怎樣?牆外開的花,總是比在牆內要聞著香的。三方成鼎足之勢,我們從中尋找平衡之隙,或可求生,殺出一條血路來。當然,在此之前,我不會將雲落坊發展到多大的規模,以引起別人的窺探。不過你該感謝何晏,是因為他,我才留意到了杜源等人,起了留下你的念頭,不然你就該被送往益州,作為我的進身之階了。」
崔妙慧的臉變得煞白,喃喃道:「史萬石……你當真要將我賣給史萬石……」
「你那時處處與我作對,我當然毫不在意,只想搾取你的最大價值。但後來我改變了主意,你就成了我的妻子,我在意的人。不過在此之前,我一定要打破你心中所有的幻想,無論是對崔氏家族,還是對你昔日的仰慕者,當你發現無人可以倚靠時,你或許才會與我合作。因為與我合作,我雖一樣不能為你所倚靠,但一定能使你最終成為一個……不需依靠任何人,也能生存下去的世家女郎。」
董真含笑端起那盞飴糖梨水,遞到她的面前:
「喝吧,你的燥火之氣,真該消一消了。」
崔妙慧遲疑了一下,終於伸出手來,微微顫抖,接過了瓷盞,湊到了唇邊。
董真含笑望著她。
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般,崔妙慧閉了閉眼睛,仰頸一氣飲盡。
「從今晚起,我便宿在此處。內院之事,你先幫我管理起來。至於織坊,我也會慢慢地交給你。總之,你既成了我董真的『妻子』,自當要盡職盡責。」
董真走身走向內室,一邊走,一邊隨意彈指,指間射出的勁風,一一打滅兩邊點燃的燈燭。
崔妙慧怔了怔,如夢初醒般地跟上去。忽然想起了一事,問道:「何晏還在坊中麼?可曾安歇?」
董真哼了一聲,懶懶道:「他要賴在這裡,就由他去吧。天色晚了,自然會安歇,明天一早,自然會走的。」
噗。
卻是董真彈滅了最後一枝燈燭。
黑暗之中,只聽「他」笑道:「好夫人,所謂**一刻值千金……」
接下來的話語,便模糊不清,只傳出一陣低低的笑聲,聽不出是董真的,還是崔妙慧的,室內隱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屋簷之上,有兩個黑衣人伏於瓦上,早已潛聽多時。此時其中一人不禁睜大了眼,在蒙著口鼻的黑巾上方,詫異得閃閃發光。
他做了個手勢,和另一黑衣人一起,身形往後飄去,輕如一片樹葉,落在了另一片屋瓦上,又是幾個縱躍,落入坊巷之中,很快推開一扇門,進到一個幽深的庭院裡。
廳堂上燭火通明,銅火盆裡炭塊正旺,卻毫無煙氣,且炭體雪白如霜,竟是上好的銀霜炭。
旁邊幾後踞坐一人,聞聲抬起頭來,竟然是何晏。此時那張華艷的臉龐上卻毫無意外之色,笑道:「子建方來洛陽,便迫不及待,踏夜前訪故人,為何乘興而去,卻悻悻而歸?」
走在最前的黑衣人一把拉下黑巾,露出一張年輕俊朗的臉來,赫然正是曹植。
他臉上的神情果然有些悻悻,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坐在了几旁,一邊不顧形象地揉搓著凍紅了的手指,一邊道:「還不是因為那女人!那女人……」
他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說下去。
何晏嘴角一牽,似笑非笑地瞧著他。
曹植卻瞪了他一眼,道:「那女人……她成親了?」
「不錯,所迎娶之人,正是崔妙慧。」何晏親自往耳杯裡斟了壺暖酒,衣袖輕拂,手指修長,斟酒的姿態如此優,卻讓曹植驀地跳起來,險些帶翻了長几:
「崔妙慧?她瘋了!你說她的所謂夫人,還是你護送前去的!你不知道崔妙慧是什麼人?你居然送嫁?」
曹植又急又氣:「虧你當初還向大兄說,你一定會好好照看她!可是你卻……」
「我照顧得很好。」何晏好整以暇,端起耳杯,湊到唇邊,淺啜了一口溫熱香濁的酒漿。
他的目光幽深而漆黑,有一瞬間,曹植幾乎以為對面的人不是何晏,而是自己的大兄:
「她要開織坊,便讓她開。她要娶妻子,就讓她娶。她要做董真,就讓她徹徹底底地做一回董真!」
不知是因了炭火還是因了酒意,何晏的臉上開始微微泛紅:「我啟程前來洛陽時,我們的魏公世子只是交待我說,盡我全力,由她所為。子建,難道你的大兄沒有告訴你這兩句話麼?」
「大兄怎麼會如此交待?」曹植半信半疑,但那一些疑慮,在何晏的幽黑目光中,很快也消殆了。
他悶聲不語,一把奪過酒壺,索性直接往口裡灌倒酒漿,自動忽略了何晏不滿的眼風。
何晏是個聰明人,又高傲得很,根本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糊弄他,可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向冷淡於女色的大兄,分明是喜歡這個女人的啊,為何那日在藏安寺,卻眼睜睜地放了她離開,甚至明知她就在洛陽,安排了不少人手來暗中保護,甚至連何晏也用上了,卻不肯自己前往履足半步。而且,還對何晏有這樣奇怪的囑托……
可是她娶了崔妙慧啊!單不論崔妙慧如今的下場,本就是董真一手造成的,崔妙慧豈能不恨?她還將其放在身邊,難道就不怕養虎為患?
更何況,崔妙慧從前與大兄議過親,後來又差點做了陪嫁的滕妾!曾經差點做了大妻的女郎,與差點做了滕妾的女郎成親了!這……這聽起來,怎麼那樣荒謬?
「盡我全力,由她所為。」大兄這兩句話中,有多少無奈,又有多少深情。
「這女人到底想要做什麼?她滯留洛陽,遲遲不走,一定也是因為捨不得大兄吧……」
「她很快就會走了。」
何晏如看透了他的心底私語般,忽然說道:「一月之內,她必會離開洛陽!」
「什麼?」
曹植再次跳起身來,瞪著何晏:「你何出此言?難道她對你說過什麼?」
「她一向狡詐多疑,行事密不透風,說起來倒真像是你們曹氏之人。」何晏不忘損他一句,這才搖了搖頭,說道:「她什麼也沒說。然,她忽然『娶』了崔氏,身邊最親近的兩名侍婢也隨之不見,我的人居然沒有查出行蹤,便已是可疑。」
「你的人居然找不出區區兩名侍婢下落?」
這一次換曹植來嘲笑他了:「你不是說董真在洛陽立穩腳跟,全靠你在背後撐腰麼?何況誰不知何平叔一向聰穎過人,怎的這一次馬失前蹄,栽在一個小小的董真手裡?」
何晏並不在乎他的尖刻:「我過後想過,若是那兩侍婢當真失蹤,我卻查找不出,只能說,董真與楊阿若早有約定,就在楊阿若當眾求購『天水碧』後,離開洛陽城時,便帶走了那兩名侍婢!」
「堂堂遊俠首領,帶兩名侍婢做什麼?」曹植一向與遊俠兒交好,否則也寫不出流傳天下的《白馬篇》,昔日曾便服遊蕩市井,連楊阿若那時與他也有些交情,只是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罷了。
但曹植心中,對於楊阿若是頗為敬重的,此時一聽何晏此言,不由得就要出聲辯護:
「楊阿若此人向有風骨,豈是拐帶人家美婢之徒!」
「楊阿若當然不是拐帶,一定是董真的主意。」何晏瞇起一雙鳳眼,那酒暈赤色,已經染上了他的雙頰,越顯嬌艷:
「董真從不做無用之事,她這一步步的安排,顯然是在為離開洛陽做準備!只是我不明白,在洛陽有我在,她的織坊開得好好的,為何卻要離開呢?她,又準備去哪裡?」
曹植心念一動,想起先前聽到的董真對崔妙慧所說言語,但不知為何,他此時卻並不願意說出來,只是暗暗忖道:
「是東吳,還是益州?現在回想起來,從她先前的語氣中,可以推斷得出,她想去之地,多半是益州。她為何會去那裡,難道是因為瑜郎……他……就在益州麼?」
想到此處,大兄與陸焉的影子,在眼前交替浮現。他雖是局外人,此時也覺心中感覺甚是複雜,不禁歎了口氣。
濯龍園,董真後宅之中。
燭火熄滅,一片漆黑中,隱約能聽到均勻的呼吸聲。
董真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身邊的崔妙慧已經低聲道:「人已經走了。」
董真的眼睛越發明亮,口中卻懶懶道:「我就知道,若不提與夫人你同寢,那人定是不會走的。」
從崔妙慧那邊,傳來強忍不住的「撲噗」笑聲。
崔妙慧道:「那人武功不錯,但江湖經驗不足。且這種夜行宅第的私秘之事,還走得大搖大擺,明明可從牆洞中鑽出,卻一定要從牆上躍下,顯然是自重身份……連你我都瞞不過去,可見並不是真正潛行夜伏的江湖人。你說,會不會是……」
她頓了一頓:「是曹子桓……派來的人呢?」
董真默然不語,似乎是快要睡著了。
崔妙慧卻執著又故意地想要提起來,這次換了個話頭:「先前我說到甄洛時,被你有意無意地打斷,這又是為何?」
董真哼了一聲,道:「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四周黑不可辨,只窗外看出去,有淡淡的霜白天光。然單從聲音,便能聽出崔妙慧笑得很甜:「你先前說,要打破我所有的幻想和依恃,我才肯真正留在你的身邊。如今我也想知道,你雖一向強橫自立,然而在你心中深處,是不是也還對曹子桓,存著那麼一點兒的幻想和依恃呢?」
董真忽然輕輕一笑,問道:「甄洛是怎麼死的?」
崔妙慧的心彷彿驀地停住,耳邊卻傳來董真更為清晰的聲音:「你在崔氏族中,曾被打算用來聯姻曹丕,以你們清河崔氏的精明,豈能不將他的情史打探得清清楚楚?一定知道這段秘辛。」
崔妙慧歎了口氣,道:「其實你心中早已明白,又何必問我?」
董真淡淡道:「那只是我的推斷,還要聽你親口說上一番,我才能完全下定決心。」
「原來你還未下定決心?果然是對曹子桓有著一點兒的幻想和依恃之心麼?」崔妙慧格格一笑,笑聲中卻似乎有嘲諷,也有辛酸:「女人心性,總是不撞南牆不肯回頭,你這人又向來古怪,看上去比誰都愛錢,當真利祿榮華擺在面前,卻又最不屑一顧。說起來,你的心性之中,倒與甄洛還有幾分相似呢。昔日我與她也有過一面之緣,她落得如此下場,知情者無不嗟歎。也罷,我便將我從族中聽來的關於甄洛的秘辛,跟你說上一說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