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方穿的雖然是黑衣,卻並不是夜行服,似乎是隨便找了身黑色的短衣穿上,以方便縱躍往來。頭上包著的黑巾下,也依稀看見不規則的亂髮。顯然他是匆忙趕來,甚至顧不上內宅與外院之防,也顧不上自己的外表容儀。
他看見董真的兩道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忙解釋道:
「阿若離開洛陽時,曾把一對信鴿放在屬下之處,說是若主君有什麼麻煩事,讓我以信鴿馬上傳遞消息,不得有片刻延誤。只是主君這邊尚算平安,他卻放了信鴿過來,送的又是羽書,屬下也不該有片刻延誤,這才急急趕來。」
崔妙慧臥床未動,面朝床內,眼睛卻亮了亮。
楊阿若竟是這樣心細的一個人?
從前她不知道,近些時自從她投靠董真之後,董真有很多事情並不瞞她,她才慢慢看得更清。楊阿若在洛陽之時,董真與他心照不宣,走動稀少,在外人看來很是生份。然而不要說他的幾次當眾力撐,便是私下裡,他也幫過董真幾次忙,特別是訊息的傳遞方面,這位「黑暗皇帝」麾下的遊俠兒們遍佈各地街巷鄉野,最是方便不過。
董真也呆了呆。信鴿?
雖說前朝也經常用到信鴿,但那種經過特殊訓練的信鴿相當珍貴,一向只用於軍情傳遞。楊阿若現在是都尉,又要帶兵與黃昂一戰,所以也蓄養了信鴿。只是沒想到,他會專門留一對,放在齊方這裡。
若說是為了楊娥,他做得也已經很多。即使是他這次離開洛陽,將楊娥及那位阿娘一起托付給董真,董真還是覺得還不了自己欠他的人情。
何況楊娥執意要住在雲落坊,死活不肯跟隨董真過濯龍園這處原本屬於楊阿若的宅子。董真看著楊娥那微紅的眼圈,憔悴的面容,與當初那個清秀倔強的女郎相比,簡直就像變了個人,知道這是因了崔妙慧之故,心中很是愧疚。
然而,她又如何能向楊娥說明這一切的真相呢?楊娥被楊阿若保護得太好,故此還保留了原來的本真,心中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董真不敢冒這個險。
楊阿若用心良苦,究竟所為之何?
董真點了點頭,從齊方手中拿過竹管,一種不好的預感,忽地從心底升起來。
她並不瞭解漢朝的傳信方式,但是這種粘有白色鳥羽的竹管,讓她想起了後世的雞毛信。那迎風飄動的小小白羽,是否也寄托了寫信人那急切的期盼,希望這個緊要的消息,能夠如鳥兒一般,橫越千山萬水,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收信人的手中。
楊阿若正在攻打酒泉叛軍的途中,有什麼事情是比這個還要緊急,令得他星夜放了信鴿回來,又讓齊方不惜施展輕功,也要掠入內院,向她送上這小小一根竹管?
她盡力控制自己情緒,向齊方溫言道:「夜深霜冷,你快些回去歇一歇罷,有事我再找你來商量。」
齊方一拱手,身影退入窗下的陰影之中,在草木間幾個縱躍,便消失不見。
崔妙慧在枕上轉過頭來,於黑暗中看了看董真,卻十分知趣地沒有說話。
身為清河崔氏的女郎,她自然知道什麼時候置身事外。
但聽嚓的一聲,眼前光亮乍現,卻是董真點著了燭燈。她拔開竹管,小心地從管中抽出一根小小帛捲來。帛紙極為輕薄,董真細長的手指輕輕捻開攤平,動作居然還是有條不紊,崔妙慧覷在眼裡,忖道:「這女人倒確有過人之處,每逢大事,皆有靜氣……」
尚未想完,卻聽啪的一聲輕響,董真失手將那竹管掉落在地,帛紙倒猶自緊緊捏在手中,然而在燭燈照映下,崔妙慧發現董真的臉色卻變了!驚駭、擔憂、不安、焦急……唯有「靜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然覺得這種情況下最好是識趣地不要多問,但看到董真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崔妙慧忍不住開口問道:「出了什麼事?」
董真轉頭看她,遠山眉不覺已擰在了一起,但她並沒有瞞崔妙慧的意思,沉聲道:「益州出事了!」
「益州?」崔妙慧驀地坐了起來。益州之地,能讓董真如此掛心的沒有第二個人:
「陸焉如何了?」
董真緩緩道:
「益州牧劉璋以別部司馬張修為先鋒,派軍攻打陽平!陸焉被圍,已有三日!」
崔妙慧眉頭蹙起來:「張修在漢中經營日久,又是劉璋的人,陸焉進入巴蜀,他一定會在路上層層設障,不會讓其順利成為天師道的師君……陸焉既在陽平被圍,那麼他一定是另闢蹊徑,才一舉佔據了陽平……」
她眼睛一亮:「陽平關!陸焉是否已佔據了陽平關?」她從床上跳了下來,顧不得自己赤腳,在地上急促地踱起步來,口中唸唸有辭:
「蜀地本來就極險,其中陽平關西控川蜀,北通秦隴,為蜀之咽喉、漢中門戶,地理位置十分險要。進利於攻,退可以守。如果我是陸焉,與其一路前往,與張修餘孽糾纏不休,還不如趁張修不備,直奔其老巢,搶先攻下陽平關,讓師君的名義坐得更實。到時挾天師之威,又佔心臟之地,便是整個陽平治,都會成為囊中之物矣!」
董真不得不再次對崔妙慧另眼相看。這位世族女郎說起軍事時,眼睛閃閃發光,而且反應如此迅捷,只是從自己的幾句話中便料到了陸焉的所作所為。
而這一切,正是楊阿若在帛紙上所密密麻麻書寫的內容。楊阿若說,陸焉到達巴蜀後,並沒有首先去聯絡天師道的教眾,反而率領那些跟隨他的部曲賓附一起,自成都北上,沿劍閣棧道出百牢關,到達了沔陽,攻打陽平關。他的部曲都是其父陸或經營多年的精英,當地守軍哪裡是他的敵手?只半日就讓他攻下了陽平關,長驅直入漢中,逕直到達陽平。
天師道有二十四治,陽平治為治中之首,如同是天師道的「首府」。而天師道的「政治中心」——歷代天師所居的陽平觀就在陽平山上,松柏如蓋,景色清幽,下臨著碧水滔滔的湔江,靈秀宜人,的確是一個修煉隱居的好去處。
昔日張修在此獨攬大權,但上次在鄴城張修敗走,回來就直接去了劉璋麾下,只留下親信在此看守。這些親信原也在沿途設了暗哨埋伏,且私下叫囂說「便知有大祭酒,不知有小師君」,妄想將陸焉暗中除掉。
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陸焉如神兵般從天而降,挾陽平關之威,將整個陽平治收入囊中,併入住陽平觀,成為了天師道名符其實的師君。陸焉佔據陽平,馬上令人加固修建陽平四周的寨堡,整編道眾,操練軍伍,做出一副長久踞峙的姿態。
事實上,即使他不這樣做,他離朝返蜀,本身也是一件不得不讓人矚目之事。只是素來陸焉以溫多才著稱,沒有人想過他在軍事上如此快速狠辣。漢中太守蘇固十分驚惶,加派援軍攻打,卻被陸焉擊敗,就連蘇固本人,也死於亂軍之中。
如此一來,不僅是張修,便是劉璋也頓時坐如針氈。
前任漢中太守蘇固雖然與劉璋並不對付,但蘇固本身勢力較弱,又膽小怯懦,不足為患,且在漢中的心臟部位還有張修控制的天師道,蘇固就更不值得劉璋在意了,劉璋留著他也有牽制其他勢力的意思。但現在蘇固死了,漢中的主人換成了陸焉,一切局勢就又大大不同了。
劉璋二話不說,派遣五萬精兵,前往攻打陽平。張修因為涉及到自己的貼身利益,當仁不讓,就成了先鋒。
崔妙慧雙掌輕輕一拊,笑道:「妙啊!陸焉這一手玩得漂亮!陽平之地易守難攻,劉璋短時間內絕難攻克!何況劉璋要應付的勢力多著呢,豈能在區區一個漢中之地多耗精力?只要陸焉拖長些時間,再趁機安撫教眾,收攏了人心,天師道眾在巴蜀之地數以萬計,何況又是在二十四治之首的陽平治?只要他們認可了陸焉,有他們的擁護,陸焉之安危,你大可不用擔心了。」
又笑道:「陸焉既然敢稱自己是張衡之子,天師道又最重嫡支血脈,除了張修的死黨,其他人若要撫慰收服,倒也不難。何況當日銅雀之亂,我可是聽說天師道中,有兩個元老祭酒,對陸焉也是公開支持的呢。」
她說的正是陳玄之和吳可貞,然而董真依舊不語,心中卻越來越是沉重。
崔妙慧瞧了出來,奇道:「我都這樣說了,怎麼你還是鬱鬱不言?難道陸焉還有什麼難處,是我所不知道,而你頗為忌諱的?」
董真搖了搖頭,心中卻想:「此事又怎能向你告知呢?普天下人,除了我與陸焉,沒人知道內情。他雖佔了陽平,又貴為師君,可是那枚可以號令天下道眾,且傳說能驅使鬼神的陽平治都功印,卻是在我的手中啊!就是那一日銅雀台前,張修就指明了陸焉無印不能為師君,若不是我湊巧激發了戒指中的法印之象,恐怕連陳玄之二人都心存疑慮。更何況陸焉雖稱要回歸天師道,卻心念其義父,擺明了不肯改回張姓,手中再無法印,就算入了陽平觀,時間一長,又該如何彈壓那些作亂的道眾?」
那一日方士們受張修所蠱,在銅雀台配合嚴才作亂,卻被當時的織成與陸焉聯手壓下,因情勢緊急,織成甚至逼出了陽平治都功印的現身。後來眾人只道事後她將此印交還到了陸焉手中,卻不知她簡直一籌莫展,不知如何將此印從紅寶石戒指中取出,更無法交還。
腦中靈光一閃,驀地想道:「不對啊,正如崔妙慧所言,陸焉要有足夠的把握能收服陽平治的那些教眾,靠著他們支持,才能與劉璋打一場持久仗。可是如今他連印都沒有,連天師例行的向天庭上奏表章都做不到,又如何讓那些道眾信服?陸焉此舉,終究還是冒險了一些。難道他還有別的後著,來作為援手和依恃?」
她神情凝重,腦子裡翻起無數重驚濤駭浪,面上卻只有一雙遠山眉擰得越來越緊。
一個念頭忽然跳入腦海,如浪濤中一葉小舟,縱然拋上跌下,卻始終醒目而清晰:
「不管怎樣,看來我當真要去一趟益州了!」
她轉向崔妙慧,露出一縷含義莫名的笑容。崔妙慧不禁後退了一步,瞪著她道:「你……你別這樣對我笑,怪糝人的,一看便知你又在打我什麼主意……啊!」
她忽然失聲叫出來,雙眸圓睜,顯然猜到了董真部分心意:
「你莫不是要去益州?先前你跟我故意說給外面那人聽的一番話,如今竟要變成真的?」
「是,我要去益州。若是方便,便殺了劉璋!」
董真的話語十分平淡,彷彿她說的不是殺了一方諸侯,而是「若是方便,便摘朵花來戴戴」一般簡單。
「殺了劉璋?益州牧府第甲士如雲,你就算武功再好,也沒法子直衝進去!你連部曲私兵都沒有,你……」
崔妙慧的話語忽然停下來,因為董真向她微微一笑,笑容詭秘而又得意:
「誰說我要蠻幹胡來,直衝入益州牧的府第?好阿慧,」
她柔聲道:「你倒忘了,先前你沒做我妻子時,我打算如何待你?」
「將我賣給那個殺千刀的人販子!」崔妙慧被她勾起傷心舊事,不由得恨恨道:「那又如何……」
她驀地明白了什麼,原本就寶光璀璨的一雙眸子睜得更如同貓咪般,警覺而又恍然:
「如今我已是你的『妻子』,料想你會另尋美人送往益州罷?何晏府中美人極多呢。」
她的話語中總是有些揶揄:「難道你去扮做那人販子的護衛,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地護送眾美人,前往益州牧的府第?然,就算何晏送了美人給你作進身之階,可是史萬石既然要借獻美在劉璋面前露臉,又怎會容你見到劉璋?」
「你錯啦,阿慧。」董真抬眼看向窗外,經過這一番折騰,天邊已露出曙色,照入室中,顯得那燭燈更是黯淡無光:
「我才不要做什麼護衛,一路喊打喊殺不說,還要騎馬枕鞍,忒也辛苦了些。」
她掠了掠墨裁般的鬢髮,嫣然一笑:「你快穿衣起來吧,服侍為夫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我還要前往史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