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手扶著侍婢,目光一轉,落到了鄭繼身上。
其實隔著冪籬,根本看不清她的雙眸。然而因了她的美,似乎有著穿透紗羅的力量,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那顧盼之間,生出的輝光神采。
即使是鄭繼,於驚艷之中也不由得心中一凜,忖道:「這位夫人大有來頭,必然不是尋常貴人。但聽她方才說話,似乎對我頗為不滿,卻不知她為何對這青碧之色如此維護?」
那美人問道:「公乃鄭氏,可是滎陽一族?」
鄭氏的淵源最早可以上溯到周宣王封的鄭國,滎陽為當時鄭國之都,所以正是鄭氏的郡望。鄭繼聽她說話,自然是深諳世族歷史,不覺應道:
「正是。」
「鄭司農當年何等清正之人,通曉經籍,堅守禮法,然無論是面對胡虜寧死不屈,還是冒犯天威亦要抵制鹽鐵之法,都是為了天下百姓。怎的到了鄭公之時,商賈可以服緋,貴人卻不能衣碧?」
她聲音清麗,如泉濺珠,如玉擊磬,這一番話說下來,較之先前還要更悅耳三分。這話問得實在刁鑽!
眾人聽她說話,固然是如醉如癡,當事人鄭繼心頭卻如堵了一團潮濕的絲綿,只是瞧著她飄拂如雲的冪籬,一時之間竟無法回話。
她所言的鄭司農,名鄭眾,在明帝朝時正是滎陽鄭氏中赫赫有名的人物。明帝朝時,鄭眾曾出使匈奴,匈奴單于想逼迫他下跪來顯示自己的國威,鄭眾卻拔劍以死相逼,其強橫之名連匈奴人也頗為佩服,後來曾鎮守邊疆,為武威太守,令胡人不敢犯土。後在章帝朝時,鄭眾上書反對朝廷重設鹽鐵官,認為不應該與民爭利,雖然遭到同僚彈頦甚至是皇帝親自斥責,也不肯改變其意見,是一個最為清正方直不過的人。
那美人又道:「當初鄭司農心繫天下百姓,哀民生之艱,不要說是胡虜單于,便是對當朝天子也毫不畏懼。誰知如今鄭公卻連區區服色,也定要分個貴賤,鄭司農地下有知,又該如何呢?」
她這純屬偷換概念!
鄭眾當年的確是為了天下百姓的利益,才敢於直言犯諫。但是如今鄭繼堅持青碧色為賤色,到底傷著天下百姓什麼利益?恐怕只是傷著董真一個人的利益罷了!
鄭繼心頭惱怒,抬頭正待相駁,只聽那美人又道:「況且先前董郎已經說過,服色之制,並非一成不變。紫為偏色,卻能為貴人所服,便是一例。我朝服色之中,凡三百石爵位以上者,可服五色,青絳黃紅綠是也。二百石爵位以上,可服青黃紅綠。倒是商賈等人,只能著緗縹之色。然而皇后蠶服,是上青下縹,可見貴為國母,亦並沒有心存貴賤,而那青碧之色,原也不曾如此下賤,倒是那緋色,卻並不見列於其中。」
楊阿若饒有興味地立在一旁,面具覆在臉上,看不清他的神情,然而那面具下的一雙鳳眼,卻是微微瞇起,似乎若有所思。
一陣風來,吹得那美人衣衫冪籬,俱都飄然而起,宛若仙人一般,偏偏說話之中,已帶了三分嘲意:「鄭公出身世族,廣覽群籍,怎的倒忽略這些?莫非是因為金一珍相從日久,便要欺負董郎孤身在此麼?若洛陽織業皆是這樣目光短淺,攘外排異,依妾看來,洛陽危矣!」
這一番說辭下來,鄭繼簡直是啞口無言。原來打算要爭辯幾句的,即使面對何晏也毫不退讓,不過是認為自己理直氣壯,而何晏又向來驕傲,圍觀眾人自然會偏向自己,便是何晏年少顯貴,也未必敢將自己如何。
誰知此時這美人言辭典,見識頗廣,先是拉出他的先祖來證明庶民比貴人重要,以對比他是如何的揚貴抑庶,又以服制來狡辯,說是皇后也曾著青來證明其實青碧色並非賤色,更強的是最後還踩了緋色一腳,說其實緋色才是不入流。當真是左右都有理,任他要怎樣講全被堵回去。
其實人性之中,所嚮往的無不是貴之姿。若青碧當真為賤色,即使是如此明麗鮮活,恐怕也是沒什麼人肯穿的。這美人妙就妙在將青碧色放在一個可賤可貴的模糊地帶,這樣的話,貴人穿它沒什麼負擔,庶民穿它還有一種微妙的滿足感。簡直是老少皆宜,貴賤統一……就像當年的紫色一樣。
紫色?
鄭繼模糊地記得,當初這個董真入洛陽時,經常愛穿紫衣,怎的今日卻是一身青碧色錦袍?而且這花樣新鮮,顯然是雲落坊新近織出來的品色。
他在心中冷笑一聲。
縱然這個美人舌燦蓮花,但這青碧之衣,想在短時期內推廣,那也只是癡人說夢罷了。說到底,除了董真,又有哪個貴人敢率先穿上這衣色?如果貴人之間並不曾風靡此色,那麼庶民中有錢的如商賈之類,也只會觀望,卻不會趨之若鶩。
遂微微一笑,退往一旁。乾脆閉上嘴巴,不發一言,但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卻頗為平靜,顯出一副並不為美人言辭所動的樣子,且揮了揮手,那些下跪的織坊主人們也紛紛起身,並隨之退到一旁,雖然也學著鄭繼一般並不出聲,但那臉上神情,都是不以為然。金一珍將身形藏於眾人之後,不由得輕吁一口氣,抬袖擦了擦額上冷汗,知道有鄭繼出面,這董真也蹦躂不了多高。
果然圍觀諸眾中,原本有頻頻睃向雲落坊的貨鋪上青碧衣衫的,此時也猶疑起來。
楊娥卻在此時狐疑地蹙了蹙眉,又看向阿兄,卻見他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不由得又收回目光,心頭卻是翻湧不定,垂眼想道:「這美人聲音,越聽越是熟悉,難道……難道是……」
忽聽一人道:「此青碧之色,明麗如碧空雲霄,實在不是凡品。某願購之,只是不知衣色何名?」
眾人都詫異起來,但見人群之中,立有一白衣男子,頭上卻戴著進賢冠,一看便知是個儒生。
白衣原為庶民之服,但在東漢末年漸漸流行起來,如已故的東吳周瑜便最愛著白衣,而陸焉於銅雀台之亂中,恢復師君身份之時,也是身著一襲白衣,其風采卓異,讓人記憶猶新,故近來十分風行。儒生們更是常以「精白如素」來自詡,著白衣者頗多。而進賢冠一向是儒所戴,所以這人的身份一看便知。
再仔細看時,但見他腰間垂下白玉,樣式古樸,且眉目清俊,望非常,顯然並不是尋常出身寒素的儒生仕子。
董真也有些驚詫,她雖早有些暗地裡的安排,決不至於叫這場面冷了下去,但也沒有想到當真還有人敢於「吃螃蟹」,且還是一個如此出色的儒生。
遂答道:「此衣名為『天水碧』。」
那白衣儒生一怔,遂即笑道:「此名也非同尋常,不知所由何來?君又為何服之?願聞其詳。」
董真含笑,看向那亭亭玉立、頭戴冪籬的美人,朗聲道:「我今日服這『天水碧』之錦裁就的衣袍,乃是為了在此迎接我的妻室!」
眾人嘩然互視,意外之中又有幾分興奮,唯有楊娥只覺晴天一個霹靂,臉上笑意頓時僵硬,身邊所有市聲喧囂,剎那間都如潮水般退去,腦中一片空白,幾乎是呆在了那裡。
她與董真算是漸漸熟悉,但從未聽他說起過往事,董真一直孤身一人,甚至連個姬妾都沒有。楊娥甚至還留意過那些侍婢,卻沒有發現任何一人與董真有情。芳心之中,未必沒有暗喜之意,甚至一廂情願地早就為董真想好了理由:隴西董氏雖然是個大族,董真卻一直寂寂無名,其父母又據稱一直在經營庶務,甚至董真幼時都不曾在隴西長大,可見在家族中並不受寵,說不定還有著許多不得已的苦衷,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也是常事。
如此想得多了,便如把自己也催眠了一般,只道一切都如自己所想,誰知今日才知,董真竟有了妻室!且還是如此高貴脫俗的一個美人!
起初在流民之中,她對董真並沒有什麼感覺。但就在那一次杜源生事之時,她無意中發現這個滿臉污泥、沉默少言的男子竟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心中第一次開始暗暗對他留意。後來在樹林之中,她為崔妙慧所擒,竟毫不猶豫地將崔妙慧引到了董真那裡。那次董真下手制服了崔妙慧,救了她和阿娘並秦氏母子,最後又不辭艱難帶著她們一起逃往洛陽。即使是在途中遇到了史萬石等人凌迫,董真也沒有隻身逃走,而是始終站在她們身邊,竭盡全力地保護。
這是阿兄不在身邊時,她第一次感到被保護的幸福和安然。
楊阿若性如烈火,她也一樣從小剛強,這是楊氏一脈相承的性子,與清秀柔弱的外表全然不符。或許也是因為楊阿若太過出色,除了阿兄,沒有任何男子能看在她的眼中。便是遇到再大的困難,也不屑向他人示弱。故此才寧可一個人帶著阿娘,從隴西逃往洛陽,也不願向阿兄昔日交好的那些遊俠兒求助。
她曾經以為,天下男子中,只有阿兄才算一個英雄。只到遇見董真,不知不覺之中才發現,自己在他的身邊,才會有著跟阿兄相處時一樣的放心。
她也曾在心中有過暗暗的念頭:等阿兄這次去酒泉平定了黃昂之亂回來,她定要將自己的心思說出來,楊家的女郎,又不是那樣忸忸捏捏的性子,喜歡董真,自然要想嫁給他!阿兄那樣疼她,一定會為她設法,讓董真前來求親。董氏雖是世族,但她楊娥也不是尋常的女子,有楊阿若這樣的一個阿兄,又有過患難與共的情義,董真不會不願意。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就在這樣一個日子裡,猝不及防的,董真說他有妻室!他有妻室!
她細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深深陷入抱著的錦緞之中,卻連自己都一無所覺。那是她挑的錦緞,懷著滿腔少女的柔情,有阿兄的,也有……他的。然而現在,才發現這一切都變成了鏡花水月,那樣華美的錦緞,縷縷絲質華光,便如千萬根銀針一般,剌得她的眼、她的臉、她的手、她的全身都彷彿疼了起來。
董真的聲音中,有著從未聽過的溫柔,卻那樣縹緲,如雲如霧,如風如晦,聽在楊娥耳中,飄忽不定:
「這天水碧,乃是昔日與妻旅居錢塘時,春夜閒來無事製作染料,我妻於無意中製成。因明麗如天,清靈如水,故名天水碧。我與妻分別之後,獨在洛陽,寒冬天冷,觸目皆是瓦灰凋敗之色,回憶昔日伉儷情深,不覺朝思暮想,遂製成此衣,以解相思之苦。」
他的笑容那樣和暖,如陽春薰風,楊娥卻覺有徹骨之寒:
「今日我妻來此,董真自然要服天水碧之錦衣,前來相迎了!」
不!不!一定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楊娥只覺眼前一片模糊,她強行攝定心神,掙扎著往前方望去。
那美人身形修長,竟與董真彷彿,螓首蠐頸,越顯娉婷多姿,特別是那樣一種高貴端方的氣度,實在是令人心生形穢。
她伸出素手,十指纖纖,宛若白玉春蔥。董真大步上前,含笑握住了那纖指,兩人攜手並立,周圍眾人之中,頓時發出齊齊的讚許嗟歎之聲。
神仙眷侶,莫過於此。
「妾,崔氏女也,夫郎,董氏子也,『天水碧』,為妾昔日與夫郎同制,為顯鶼鰈情意之深,庸人目淺,竟敢說天水碧為賤色!」
崔氏女!清河崔氏!
人群中傳過一陣嗡嗡聲,人人臉上俱是意外神情,且又帶有幾分艷羨之色。誰不知清河崔氏是第一流的世家?清河崔氏的女郎,是連皇后王妃都能做的,向來為各世族所爭相聘婚,難怪這美人有如此氣度,如此學識,如此博聞!誰能想到董真一個落魄的世家子弟,竟能有這樣尊貴的一位妻室!
其實早該想到,若不是崔氏女,以何晏那樣的身份,又怎會親自護送前來,且尊稱一聲「夫人」?
楊娥腦子裡轟轟作響,靈台卻在一瞬間變得清明如鏡!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想了起來:「是崔妙慧!這美人竟是崔妙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