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見他終於亂了方寸,跌入自己彀中,心中暗暗叫好,面上卻依舊笑得溫爾,道:「誰說我這青碧之色,是人人都穿得起的?金行兄,你仔細瞧一瞧,我這青碧之色,你可染得出?不要說你染不出,便是放眼洛陽,甚至整個天下,也無一人染得出來!方纔我便早已說過,紫為偏色,卻能為貴人所服,無非是因其價值昂貴。如今我的青碧之色,亦同紫色一般,其價值之貴重,更勝朱緋呢。」
她不慌不忙,微微側身,恰迎著天光而立。藍天燦陽之下,那青碧越發湛清明麗,彷彿被特殊的染料浸過,多了一層柔潤貴氣,的確不是尋常寡淡的青碧之色所能比擬。
配上其主人的風度翩然,宛若活生生的臨風玉樹,清逸雋美,令人見而忘言。
在場的女子們無不是目弛心醉,甚至連男子們也為之目奪。便是楊阿若,也不由得想起昔日讀過的幾句詩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驀地一轉念頭,不禁在心中啐道:「你可是瘋魔了?明明知道『他』不是男子,怎的倒想起這樣的詩句來?」
然而此時滿街之人,但觀了董真如此風儀,青碧之色,與「他」的雋美簡直是相得益彰,哪裡還會有什麼青碧為賤色這樣的念頭?
金一珍但看眾人臉色,便知道他們心中對自己所言實是不以為然,他心胸本就狹隘,豈願在此時輸給董真?況且染緋的方子是他家織坊立足之本,不由得變了臉,斥道:
「胡說八道!朱緋乃是貴色!豈容你來詆毀!」
董真淡淡一笑,道:「何謂貴?方纔我說得很清楚,著服者的身份尊貴,其一也;服色珍貴,其二也。緋色又不是王侯之色,不過是其色難染罷了。若是極易便能得到,也不知那些貴人們還願意不願意再穿著呢?」
金一珍有些發怔,但本能地察覺到了不妙,退後一步,怒道:「你這是何意?」
董真尚未答言,卻聽車聲轆轆,自遠而近,伴隨著沙沙行路之聲,聽起來人數眾多,然步伐極是整齊,一聽便知是訓練有素。
隨即便聽一個男子聲音響了起來,道:「知道服色有貴賤之分,卻偏偏不知人有貴賤,這位坊主也真是可笑得緊。」
聲音慵懶悅耳,卻又暗含傲氣,且吐詞之中,帶著貴人們常有的尾音。眾人均回頭望去,但見為首一輛飾玉披纓的輚車,正自街道另一頭緩緩而來。扈從如雲,鮮衣怒馬,再往後看,卻是洛陽令等一大批官吏隨行車駕其後,且個個顯得畢恭畢敬。
此時織錦夾金車簾捲起,露出裡面半倚半臥的一位美貌郎君,錦衣披曳,燦若雲霞,遠遠一望,便覺如天上仙人,輝煌華美。加上這樣醒目的排場,不是何晏,卻又有何人?
眼下洛陽織坊之中,無人不知董真頗得這位貴人的青睞,那金一珍先前急怒之下,只顧逞口舌之快,此時見了何晏,方才醒悟過來,素來聽說對方心性之狹更甚自己,又聽他口言斥責,不由得面如土色,身子晃了晃,便撲通跪倒在地,口稱:「小人該死!」
何晏所言當然沒有錯,董真再如何勢單,畢竟經何晏親口認證為董氏中人,是世族子弟。金一珍卻不過是個經營織坊的商賈罷了。先前董真稱他一聲「金行兄」,乃是表示尊重行規,卻並不代表二人的身份就真正平等了。事實上整個漢朝歧視商賈的風氣仍在,時人再重視風評,也不會同情一個冒犯世族的商賈。如果何晏借題發揮,治他個不敬之罪,按律雖不致死,但在牢獄之中吃吃苦頭是絕沒有問題的。
何晏哼了一聲,他一向自矜身份,連方纔那句話也並不是正對著金一珍說的,此時更是不會理他。但與金一珍交好者卻按捺不住,已經走出了一人,向何晏遙遙一揖,說道:
「侯爺所言極是,然服色之貴賤,卻並非因人之貴賤,而一言得定。」
說話者鬢髮須腳都有些花白,顯然有了些年紀,然而膚色紅潤,雙目有神,顯然平時保養尚好。且舉止安然,沒有尋常商賈的猥瑣或畏縮之態,倒有幾分士大夫的風範。別說這街面上的織坊中人,便是那些顧客也有大半認得,正是織坊行首鄭繼。
說起來鄭繼與董真的身世倒是彷彿,他是出身滎陽鄭氏的世族子弟,只不過為旁支庶子,又都是離了家族庇蔭創業。不過的是鄭繼在洛陽已經呆了三十年,歷經數朝,一直從事織業,聲名頗重,當時曾為靈帝獻錦,董卓佔據洛陽時也對他頗為禮敬,便是到了現在,上方御府還時常與之有著年節的問候往來,鄴城的織造司中那些蜀地匠人,便是鄭繼以自己的名義,在蜀地網羅後送去的,連曹操也曾專門讚揚並賞賜過他,可謂是居功厥偉。
雖是商賈,自己身份超然,又見慣權貴,在洛陽這地面上,也算是個響噹噹的人物。雖然並沒有擔任什麼實職,只有個昔日靈帝所授的八等爵位公乘,而且他後來還推辭了曹操的加爵,但便是洛陽令等人見了他,也要恭敬地稱上一聲:「鄭公」。
鄭繼雖是行首,卻穿著件尋常的平紋錦袍,且氣度自若,不卑不亢,雖對何晏禮數周全,卻並像其他商賈那樣誠惶誠恐:
「魏公曾言,人無貴賤,唯才是舉。海內英雄聽聞,方纔如風雲來聚,共報朝廷之恩。我織坊中人,但以織物為業,自然是唯織物品相為上,與其主人的身份,那是不相干的。青碧色本為賤色,董君這襲錦袍雖然精美,卻不能以一人之言,改變服色之貴賤。」
他抬起頭,目光平和,看向何晏:
「故此金一珍此言,卻並非是要冒犯世族子弟,還望侯爺原宥。」
說是原宥,看他的神情,卻是一絲一毫都不覺得金一珍需要被「原宥」!
董真心中有數,自己來洛陽經營織坊,雖然也一樣拜會了鄭繼,然而在鄭繼的心中,其實力也好,技術也罷,自然是比不過根基深厚的金一珍。雖是世族子弟,但在商言商,鄭繼早就是一個標準的商人心態,以利益為重。而他的利益,又主要在於對洛陽整體織業的基礎上,在這樣關鍵時刻,鄭繼也絕不容許在何晏的幫助下,自己能夠壓倒金一珍。
當然,如果董真能夠表現出比金一珍更厲害的實力,或許鄭繼態度又是不同。
他是行首,此時站出來說話,自然份量大大不同。便是那些原本對金一珍也有些舊怨的織坊同行們,此時也收起了看笑話的心態,變得肅然起來,紛紛拜下道:
「請侯爺原宥!」
何晏心頭惱怒,差點從車內彈起來,幾乎就要出聲喝叱。
這些人是什麼意思?仗著鄭繼資格老,就敢來當眾駁他的面子麼?區區一個織坊行首,便是對朝廷有些供獻,那又如何?何晏須不是怕事之人!何況……何況……
恰在此時,何晏的車隊之中,卻有個女子聲音響起來。
「誰人敢說天水碧竟是賤色?」
那聲音響如流泉,清如擊冰,先前何晏的聲線本已十分迷人,但這女子的聲音竟更甚之,非但音色動聽,韻律柔緩得宜,也宛若仙音綸樂一般,她這一出聲說話,原本因了鄭繼等人的言行而騷動起來的市街,頃刻間又是鴉雀無聲。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只盼聽她再講兩句才好。便是連鄭繼,都為之一怔,往衣車看了過來。
何晏眼中光采一閃,原先的怒意已被壓了下去。他也不理睬那鄭繼與跪了一地的織坊中人,竟施施然下了自己的車,逕直往車後走去。
先前何晏出場時太過光采奪人,以至於楊娥竟未留意,在他的輚車之後還跟著一輛朱幃衣車,其華麗程度並不亞於輚車,幕幃上繡有雲紋與飛鳳,翠蓋垂下墜有玉角的流蘇,迎風微微拂動,分明是貴族女子所乘。
車旁隨侍有四名侍婢,相貌秀美,風儀恬然,一望便知是世家大族的婢女。
董真一聽那女子聲音,不覺目光一亮,已帶上了幾分笑意。
先前鄭繼出來維護金一珍時,楊娥便有些擔心,但見董真並不在意,且此時更是神色愉悅,目光含笑,所及之處,卻並非何晏的車駕,而是落在了那輛衣車之上。
楊娥頗為好奇,不由得忖道:「董真這神情,似乎知道車中之人的身份。但與何晏同來,又乘坐這樣華美的衣車,難道是何晏的妻室不成?素聞富安侯府美人如雲,但何晏並沒有娶妻,可是如果不是何晏之妻,就算是尋常的世家女郎,也不見得能乘坐這樣的衣車,當然車中人絕不會是區區的侯府姬妾之流。」
正猜疑之間,卻聽鄭繼沉聲道:「先賢曾有言,夫禮服之興也,所以報功章德,尊仁尚賢。故禮尊貴,不得相逾,所以為禮也,非其人不得服其服,所以順禮也。順則上下有序,德薄者退,德盛者縟。正是通過服色、樣式、配件、紋樣的不同,方能辨貴賤、明尊卑,乃『禮』之根本!青碧色本為賤色,豈能為貴人所服!」
董真此時,方才明白鄭繼為何一力維護金一珍的本意緣由。鄭繼何等聰明老辣之人,當然看得出董真此舉,在於宣揚自己新染出的青碧之色,並樹立其聲名。身為行首,原本應該是讚許新品的不斷出現,因為它們可能會極大豐富洛陽甚至是整個朝廷在天下織業中的地位。做不到這一點容納之量的行首,不可能帶著整個洛陽織業走向興盛。
鄭繼本應該是讚許董真的,然而卻公然出來反對,甚至不惜開罪了何晏,或許在鄭繼看來,董真的這種舉動是在挑戰他所認為的「禮」。他剛才的這番話已經說得很清楚,服色看似簡單,卻是「禮」這根本。如果青碧色可為貴人所服,那麼就亂了尊卑之序,出身世家子弟的鄭繼,縱然早就被家族所棄,當了這看似風光的洛陽織業行首,也賺下了潑天傢俬,然而在他心中,卻比任何人都更為固執於等級、尊卑、門第。
董真心裡忽然跳出幾句話來,在另一個時空是耳熟能詳的:缺什麼補什麼,差什麼秀什麼。
鄭繼由世家子弟入了商賈之行,無論他怎樣在商業中取得成功,但心中一直都在暗暗地悔恨和慚愧吧?所以他一定要維護那失去的一切,雖然那些與他,其實早就沒有什麼關聯。
換句話說,如果青碧色當真為世族所接受,鄭繼就不會這樣固執了罷?
所以那衣車之中的美人,當真是來得太及時了。
何晏此時已來到了衣車之外,朗聲向車中道:「雲落坊已至,還請夫人下車罷。」
這夫人二字一出口,又是引發一陣猜測。
自春秋以降,「夫人」這種稱呼,一般是指君主之妻,到了漢朝,又成為宮中貴人的封號。但到了如今,漸漸沒有那樣嚴格,有時也用來代指身份貴重的士大夫之妻。
這衣車之中女子,竟被何晏尊稱為「夫人」,不知又是哪一位達官貴人的妻室,如何會來到此處,難道是特意來挑選錦裡的衣料?
然而錦裡雖然有名,畢竟是市井之地,何晏前來,誰都知道他是來拜訪董真的。論到購物,卻從未有貴人親履此地,這位夫人又怎麼肯降尊紆貴,來到此處?難道也是隨何晏一起來訪?
兩邊侍婢打起車簾,一個頭戴冪籬的美人,自車中出來,分明是有冪籬紗簾長垂至足,宛若山間雲霧,在風中飄飄揚揚,將她的相貌密密掩住,然而卻終究掩不住那樣卓絕高貴的氣度,恍若明月初升,瞬間照亮四海。便是楊娥都忍不住心頭一動,暗讚道:「未見其貌,已覺神搖,傳說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美人,最多也不過如此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