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妙慧本是臥在地上,忍著冰冷和疼痛在仔細聆聽,陡然聽到此言,不禁嚇了一跳,睜圓了眼睛。她羞憤交加,想要出聲反駁,然而織成的話又快又疾,聲音寒厲,哪裡插得進去?
便是楊娥明知織成在胡說八道,卻也有一時的恍惚感:「難道董君說的都是真的?可這崔氏女郎,何等清貴,又怎會去做董氏的姬妾?」
但織成這話一說出來,眾刀客卻露出一種恍然大悟的神情,望向崔妙慧的眼神之中,多了些鄙視,卻也多了些**。
秦漢以來,忠孝二字是最被世人所看重的。臣不背君,僕不背主,稱為故主之義。姬妾也在僕婢一列,不過是高等些罷了,也要講究一個忠義。這美姬貌雖絕色,卻在這樣緊要關頭棄主而去,與人私奔,且被董氏人追回之後,還在路上尋機再圖逃走,實在是大大的悖離了普遍的道德觀。
故此連這些刀客,先前不過是覺得這美姬奇貨可居,想讓史萬石隨便發注財喜,自己也蹭些好處;如今卻是頗有些「義憤」,覺得這美姬如此奸詐薄情,還累得刀客們折了好幾個,簡直就是活該被賣到妓寮才好!有些更是馬上yy了起來,渾然忘卻了自己這樣做也當真並不算是大丈夫。
史萬石更是嚇了一跳,心中暗暗叫苦。
他做人口買賣生意,若一直奉公守法,滿腹道德,恐怕早就虧得不剩一毫錢了,哪裡還有今天江湖中人稱的「大艷使」地位?別說區區一名董氏的姬妾,便是更厲害一些的世族嫡女,他也不是沒有賣過。
然而那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他自有法子讓這些可憐的女郎們服服帖帖,任其賣掉,路上不走漏半絲兒的風聲。
眼下卻是走了許多的風聲不說,自己還一時大意,被這董氏的郎君挾制住了。若是這董真到了洛陽,將此事大肆宣揚一番,自己不但名聲「大噪」,恐怕還會引來許多的麻煩。
畢竟,倒賣無依無靠的世族女子,的確是沒有人前來追究。但這美姬卻有本族的人在,要是鬧騰開去,會引得其他世族同仇敵愾,自己在洛陽又該如何立足?
更何況,自己主動招惹在先,如今一條小命還捏在眼前這美如處女、卻出手狠辣的董真手中!他手中有那短弩,簡直如虎添翼,便是那些刀客想要上前來救,也只能望之興歎。
卻聽那美貌郎君的話頭一轉,恰好就說到了此處:
「史君你是江湖中人,豈能不知背主私逃,乃不忠不義之輩?怎麼就敢伸手相助?難道江湖之中,就不講究忠義二字了麼?」
史萬石雖然有錢,但商賈地位低賤,眾刀客是巴結他才稱一聲「主君」,但他卻是萬萬擔不起織成正兒八經地稱一聲「史君」的。偏織成這樣叫出來,倒像沒有半分彆扭,比起一般達官貴人倒要親和得多,只可惜她剛殺了數人,在眾人心中,怎的也無法跟親和二字掛起鉤來。
「我哪裡是伸手相助?我分明是想搶奪肥羊才是啊!」
史萬石這話只敢在心裡咕噥,哪裡還敢說出聲來,連連道:「是小人糊塗!小人糊塗!望董君寬宥!」
「寬宥?」織成斜了他一眼,冷哼道:「若是先前,我們喪命於你手中,誰又來寬宥我們?」
史萬石頭如搗蒜,哀求道:「小人空長了一雙眼珠子,未曾識得貴人!小人願以獻百金,以安貴人之驚!」
織成心中暗暗詫驚,沒想到這史萬石倒是大方,一出手就是百金。果然是個家大業大的人販子,百金買命,絕不遲疑,說起來還是賺了。
她目光掃過那幾輛牛車,但見此時車簾俱都被悄悄掀起,隱約可見車內人都在向外偷看。心中一動,忽然有了計較,叫道:「阿娥,你過來!」
楊娥正在發怔,忽地聽她叫到自己,且是稱呼的「阿娥」,不禁心中一甜,應道:「喏。」
遂趕緊走了過去。
那些刀客眼瞅著她走過去,卻是無人敢阻。也聽織成方才自稱董氏子,又說這是表妹,想借此挾她為人質,織成恰在此時冷笑道:「其實我董氏累遭劫難,於這人世已頗為厭棄。若是果真到不了洛陽,索性今晚一起死在此處罷了,有史君相伴,便是到了黃泉之下也定會拉來不少艷鬼,想一想倒也有趣得緊!」
言畢將史萬石圓滾滾的身軀再往跟前拉了拉,驀地反身伸臂,只聽弩弦一響,車後黑暗中有人慘叫一聲,再無聲息。
眾刀客都悚然一驚!
先前便是他們當中一人,趁著黑暗想要偷偷繞到官道的另一邊,即牛車之側,想要偷襲織成,誰知這少年郎君竟然明眼如炬,弩箭陡發,那人便又送了性命!
「史萬石,」織成冷冷瞥著史萬石,直呼其名道:「看來他們當真是不怎麼在乎你了,果然就有人要幫著送你上路!」
言畢短劍一拉,史萬石頓時殺豬般地叫起來!
肥肥短短的頸上卻已見了紅——一道殷紅血線,蜿蜒著爬了下來,緩緩滲透進了孔雀藍錦面袍服之中。
這郎君果真起了殺意!隴西董氏不愧以武傳家!出了董卓這樣的人,連族中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青郎君都如此狠辣!
史萬石只覺一股寒氣直衝脊樑,自己走南闖北,處事一向謹慎小心,居然陰溝裡翻了船。
對崔妙慧那絕色女郎臨時起意,以為對方只有一個年青男子且還頗為瘦弱,便由著眾刀客去公開搶掠,誰知對方單槍匹馬,竟將自己挾持在手!
要是他知道那絕色女郎,也是同樣原因落在這所謂的瘦弱「男子」手中,不知作何感想。
他的聲音尖利而淒厲:「都滾回去!滾回去!英雄!董君!小人絕無冒犯之意,都是這些膽大的殺才……」
楊娥鼓足勇氣,已經走到了牛車之前。只是裙裾之下的雙腿,正在微微顫抖,卻無人得見。
才剛站定,便見那車轅上的郎君,向著她微微一笑:「我有筆生意,要好好和史老闆談一談,你在外面守好了。有任何異動,只管叫出來便是。」
織成呲牙一笑,白色的貝齒閃閃發光,恰在此時她又晃了晃手中鋒刃如雪的短劍,讓人看了心中更是發寒:
「當然,只要你叫出來,我就會毫不猶豫地一刀捅下去。史老闆的一條性命,也就此了帳。」
雖然對「老闆」這個稱謂是首次聽聞,也不知是吉是凶。但史萬石已經忙不迭地表達自己的真誠:
「史某絕計不會如此!先前種種冒犯,皆不是史某本意,董君千萬不要介意!」
織成再次冷冷一笑,向楊娥點了點頭,一把揪起史萬石的衣領,就拖入了車廂之中。
眾刀客再次面面相覷,卻果真未敢再前進一步。
夜已深沉,寒意剌骨。
秦氏早扶起了楊娥的阿娘,懷抱著自己兒子,三個人在一塊被劈落的廂板步擠作一團,倒也可以勉強取暖。只留下一個崔妙慧仍是臥在地上,她行動不便,眾刀客不敢過來,楊娥和秦氏是惱她惹事,假作未見。
這一段官道遠離洛陽和鄴城,不像近郊的道路全是鋪著平整的青石板,從前鋪好的石板早就被踐踏得殘破不全,高一塊低一塊,有許多地方露出了泥土,且因剛下過雪不久,泥土未能全干,躺在上面不但硌得慌,且更是冰涼剌骨。雖說只要把身上披著的貂裘拉一拉墊在身下,便能隔絕這寒氣,無奈上半身仍在束縛之中,哪裡動彈得了?
崔妙慧心中又氣又苦,卻又偏偏不願讓楊娥等人笑話,遂緊咬著牙關強忍,但身體卻是作不得假,不多時便冷得抖起來,牙齒也得得相擊,一團團寒氣在體內擴散開來。
然而此時的車廂之內,卻是溫暖如春。
史萬石當真好享受,這牛車外觀尚可,車廂內的面積卻大出意料,遠不似這個時代的車廂那樣逼仄,足有織成在後世所見的奔馳350的兩倍多的空間。且除了坐墊扶枕外,兩邊壁上還鑲嵌了玲瓏有致的木格,挖出梅花形、方勝形的洞來,放置有茶具點心之類。靠門之處,還嵌進去一隻小小的紅泥手爐,上面一隻小銅壺正咕嘟冒著熱氣,此時更是熱得差點溢了出來。
車內甚至還有一名小婢,卻早就嚇得軟癱在地,見二人這副情形進來,更是將額頭死死抵住地面,全身發抖,根本無法抬起頭來。
想來先前織成在外面與眾刀客激鬥之時,這位史老闆正悠哉樂哉地守著茶爐美婢呢。搶奪一個路人的「家眷」,對他來說,便如一場無關緊要的戲一般,是不值得特別關注的罷?
織成冷笑一聲,向那小婢喝道:「滾出去!」
那小婢連滾帶爬地挪了出去。
史萬石也趴在地板上,胖乎乎的臉上,幾乎要冒出汗來。
先前若是兩車擦肩而過,也就罷了。偏偏交上了手,這位年輕郎君一露出猙獰面目,他不知道為何,便分外有一種恐懼之意。
在江湖上走得多了,什麼樣的狠角色也都見過,卻偏偏沒見過這樣的。
這董真年紀輕輕,卻像是飽覽世事。先前他連殺數人,卻不見激動,更無亢奮,還是冷冰冰的頗為平靜。那一雙星子般的眼中,更是沒有什麼情緒的變化。
這些人在他的眼裡,恐怕從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罷……
史萬石腦子裡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那自己此時與之相處一「室」……
卻見那董真忽然露出牙來,又向他笑了笑。牙齒發出的白光,與那短劍上的刃光,交相輝映。
他差點嚇得蹦了起來,對方的話語卻十分的溫和,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溫柔:
「史老闆果真是覺得冒犯了真,想要補償於我麼?」
史萬石滿腹狐疑,卻又不得不擺出最真誠的面孔,戰戰兢兢地點頭道:「那是……那是自然……」
「史老闆那幾輛牛車中的女子,不知是售向何處,可有買主?」
她話題忽然一轉,史萬石卻跟不上這樣跳躍的速度,只覺整個腦袋都像被倒入了泥漿,稠得難以運轉,結結巴巴道:「是,是。」
「若是有買主,買主可急待著接手?」
織成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這些女子不過是些婢伎罷了,到時只為了給正主當些隨從,充充行色,但正主兒還沒得手呢。」史萬石說起此事,不禁眉毛鼻子都皺到了一堆:
「實不相瞞,小人冒犯董君,也是逼不得已。是益州那邊急索數名美人,還遣了專使來找我們這些艷使,指明了要絕色的。若是往昔倒也罷了,自然有那些專門蓄養美人的門庭,但如今天下大亂,就連洛陽都如此凋敝,從前的九市如今僅餘了金市一處,哪裡有那許多好貨色?就這些女子,還要運到小人府中,經教習調弄後才能送往益州呢。」
史萬石連連擺頭:「倒也有絕色,可都在世家大族的深宅之中,除了犯事被官府發賣……」
說到此處,他看一眼織成,忽然醒悟過來,想到隴西上次在韓遂馬超等人的帶領下,有數十家世族捲入了針對曹操的叛亂,事後都被清算。董氏本來在隴西當地也是個大族,卻在不久後星散零落,而眼前這個年輕郎君孤身帶著親眷投往洛陽,恐怕正是受到這次叛亂的連累。
自己怎麼就這麼沒有眼力價,偏偏戳到了別人心窩子步?
不禁心中一跳,再次撲通磕首:「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織成伸手止住了他的廢話:「死倒不必死了,既然這些女子不過是充作婢伎之流,且未經調教,色藝也未見得出色,依當前市價,每人也不過就價值數金罷了。你先前說要贈我百金以壓驚,倒也不必,便以這些女子饋我,如何?」
史萬石萬萬沒有想到,織成竟提出這麼個要求來,不禁一時呆住了,喃喃道:「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