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崔妙慧看得更是分明:織成的進攻,非但狠厲,而且簡直不留後路!她飛身躍起時,已有幾個大漢反應迅捷,出刀砍來!一劈下脅,一攻後背,一砍頸項,若是織成此時回頭相抗,勢必陷入纏鬥之中。
但即使是崔妙慧自己,此時要害被攻擊,即算明知會纏鬥不休,亦不得不回頭。否則刀劍無眼,一個不慎,要害中了刀傷,說不定就會當場喪命。
織成偏偏就沒有回頭。
她沒有回頭,只在那一瞬間,將真力提升到了自己最高的臨界值,鷹隼般猛地向前撲出!
她用盡所有的努力,以精確而又冒險的速度,堪堪避過了那三道攻擊,短劍砍在了第四名擋路者的頸項之上!
崔妙慧倒抽一口冷氣!
是,為何自己會輸給這個甄氏……不,董織成?不是因為智慧不及,是因為自己不夠狠!對自己不夠狠!捨不得身體髮膚,捨不得冒哪怕一絲險,心有掛礙,步步受阻,每一次,都是被動,只能眼看著織成肆意施為,卻無法擺脫,更無能為力。
在宮中時,因為擔心提前發動計謀,董織成燒死後會惹得曹丕震怒,故此推到冬至。
被織成挾製出宮後,分明是可以奔回鄴宮,向曹操陳情。可是卻擔心捲入伏後之事中,只得一逃了之。
遇到杜源時,想讓其為之所用,不惜為討他歡心,來做擒捉楊娥這件小事,卻因此落入了織成手中。
……
如果以上種種,當事之人是董織成,她會怎麼做?
答案幾乎是呼之欲出!
想放火,她便放了!她一把大火惹得宮闈大變,天下震盪,可是她卻全身而退!
杜源盯上楊娥,她明知艱險,卻仍帶上楊娥等人逃奔洛陽。
眼下遇到這姓史的人販子,若是常人逃走也罷了,她卻暴起殺人,勢如破竹,隔那史萬石所在牛車,也不過數步之遙!
接下來,她想幹什麼?
一念未了,崔妙慧只聽砰的一聲利響,車身劇晃,她重心不穩,不由得向前撲倒。而隨著秦氏等人的大聲驚呼,一道寒冷夜風,從被鋼刀劈開的縫隙間噴湧而入!豁啷一聲,車廂斷為兩截!
崔妙慧當初是自動請纓前來,為了不惹楊娥的注意,她向杜源要來乘坐的這輛馬車頗不起眼,自然遠遠比不上她昔日入宮時所乘的衣車,有那樣牢固而堅實的榫頭和木質。
然而杜氏的馬車,所用質料都是結結實實的木材,做工也算老到,絕不是外面車行的那些尋常車廂能比。
誰知史萬石手下竟有這樣人物,如此神力,竟是一刀便劈開了車廂,果然不愧是職業刀客!
然而也幸得車中人命大,恰好避過了那鋼刀之鋒,否則若是正迎上去,怕就如這車廂一般,也會斷成兩截了!
只聽那綿軟聲音笑罵道:「阿大,你還是這樣魯莽,若是傷了車裡的美人,你卻拿什麼賠給我?」
一個男聲嗡聲嗡氣道:「主君放心,阿大早就瞧準了,絕計不會傷了那個最絕色的,這就幫你捉了回來!」
隨即廂板重響,一個手執鋼刀的大漢從車廂側面,撲了進來!車廂原本就被鋼刀劈破,此時經他再重重一踩,整個廂身完全裂斷,往兩旁傾落,秦氏尖叫著滑出車去,下意識地緊緊摟住懷中的嬰兒,那嬰兒雖未曾摔著,卻也被這變故嚇得大聲啼哭。楊娥的阿娘因為在昏迷之中,雖也從車中滑落地上,卻沒有什麼反應。
崔妙慧也跌出車去,她上身僵硬,無法用力,硬生生地摔落地面,急切間只得以下肢用力,將自己側面向下,避開了面部撞擊。然而胳臂髖骨卻首當其衝,被撞得一陣生疼。
那阿大與史萬石的對話,她聽得清清楚楚,恰好又見那阿大徑直奔她而來,鬍鬚賁張,呼呼噴氣,一副急色模樣。不禁更是氣急交加,卻偏偏無法動彈,更不能起身反抗。
正氣急之間,耳邊驀地響起楊娥的喝斥之聲,隨即是砰然一聲巨響!木屑四濺!先前那阿大是從側面攻入,楊娥不過也是從車轅上跌落下去,並沒有受傷。然她竟也毫無懼色,倉猝之間,居然拖起廂中的小几,迎面砸向那阿大!那阿大向來負有神力,一刀都能劈開這樣結實的馬車木壁,豈會在乎這小小一張幾桌?滿不在乎地將刀背一蕩,便擊得幾桌之面四分五裂,濺開的木屑之中,但見他鋼刀如雪,逕直向楊娥頭上砍落!
崔妙慧雖與楊娥一直暗潮洶湧,互相看不順眼,然而眼見她面對強敵竟全無懼色,並不似外貌所看那樣柔弱,心中未始沒有欽佩之意。此時楊娥又是奮不顧身前來救她,卻要喪身於那阿大的刀下,不禁失聲呼道:「快閃開!」
楊娥何嘗不知道要閃開?只是與那阿大一招相對,大力回撞自身,胸口如遇大錘,雙臂也酸痛失覺,眼前金星一陣亂冒,哪裡還有餘力閃開這一刀?
但覺刀風撲面,殺意剌骨,心中只叫了一聲:「阿兄!」卻無力閃避,便瞑目待斃。
崔妙慧全身一顫,緊緊閉上雙眼,不忍卒觀。
嗖!彷彿是弦聲輕輕一響,隨即阿大慘叫一聲,幾欲劃破夜空!
崔妙慧睜開眼來,但見阿大魁梧的身軀往後仰面倒下,重重砸在廂板之上,又滾落下地,激起一片塵土。
楊娥身形晃了一晃,勉力往前看去,但見不遠處阿大仰面八叉地躺在地上,雙眼圓睜,汩汩流出鮮血來,左眼當中顫顫巍巍,正插有一枝小箭!箭身雖只尺許長,卻直貫入腦,於腦後冒出半截箭簇,阿大竟然是已經氣絕了!
這一下,連眾刀客也大聲鼓噪起來。
阿大在刀客中是一流的身手,兼之性情殘暴,下手狠辣,便是佣金也往往是最高的。誰知還未經一個照面,便喪命於此!
當即有人拍馬往前衝去,卻聽弓弦一響,那人應聲落馬,再次激起一片塵土!
與先前一模一樣,都是左眼中箭,貫穿腦後!
眾刀客再怎樣悍惡,也不由得背上一寒,止住了馬匹。
卻聽一人冷冷道:「誰敢再上前一步,這二人便是他的榜樣!」
崔妙慧心中一震,抬眼看去,隔著滿地車廂的碎片和殘支,可以看清一人已經立在了中間那輛掛有「史」字旗的牛車的轅木之上。
雖是一身僕從衣飾,卻背脊挺拔,如雲松,如青柏,右手執劍,左手持弩,殺氣縱橫,而又英姿勃發!遠山眉高高挑起,圓睜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卻如寒星般閃亮,正緊緊盯向眾刀客,清美之至,卻也冷酷之極!
崔妙慧心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眼前這阿修羅般的「少年」,正是那位董織成!
眾刀客之中,有那見識廣聞之人,一見織成手中所持弩弓,不由得失聲叫道:「這是短弩!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短弩」二字一出口,連車中那綿軟男聲也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出來,且帶上了幾分惶懼之意。
在這個時空的兵器中,弩箭本就是一種先進的兵器,當初在嚴才發動的銅雀之亂中織成便見識過其威力,它是以機簧帶動箭枝,較之傳統的弓箭發射密度大,且力量極強,在戰陣之中十分具有殺傷力。也不像弓箭那樣,主要依靠的是箭手自身的力道。但造價也大,只有正規部隊才能擁有。不要說這些江湖上的散兵游勇,便是權貴家中所養的私兵,大多也只有弓箭而少弩箭。
而這種短弩,既可隨身攜帶,拉弦時又無需大力,其工藝異常精巧,所以成本奇高,便是軍中也十分少見。尋常權貴之家,或許終其一生也無法觸及這樣精巧的一把短弩。
然而在這個穿著僕從衣飾,深夜趕車的少年身上,卻出現了一把短弩!
他怎麼可能會是流民?說不準是顯貴的賓附門客,而這個絕色美人,更是來歷神秘,既然被他所挾制,或許正是某個貴人的獵物,卻被自己冒冒失失地惹了上去!
弩和劍的森寒殺意,似乎穿透牛車的廂壁,冷冷傳來。
織成回身側首,控住弩弦的拇指和食指輕輕一張,眾刀客頓時觸電般往後退去,有幾個急些的,馬匹幾乎碰在了一起,發出一陣長長短短的急促嘶鳴。
不遠處那幾具鮮血淋漓的屍體,在時時提醒他們:那張短弩,在這個冷兵器時代,在這樣近的距離,又在這少年手中,無異於是死神的權杖!
織成輕蔑一笑,心中對這短弩之威也暗暗吃驚。
她不是沒有碰過短弩,早在銅雀之亂後,就親自試過一試。但那時無論是準頭、力度還是速度,都遠遠比不上此時。
這些天的逃亡之途,無論怎樣疲累,她都沒有放下對天一神功的修習。除了覺得丹田中始終有一股熱流,令得自己不是那麼怕冷之外,也未覺得有其他的異常。
但就在她方才面對眾刀客,縱躍而起,暴起殺人的那一刻,她驀地驚覺出自己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殺意盎然,流溢全身,瞬間的視野變得清晰無比,每一位刀客拔刀、驅馬、攻擊的動作,也都歷歷在目,全然未曾受到夜色的蒙蔽。
所以她出手便是殺招,而且招招都不曾落空!特別是用上短弩之後,竟然連發兩箭,都是射入對方眼窩,分毫不差!
是那功力真氣的緣故麼?
她按下心中驚喜,再次掃視一眼眾刀客,向車廂內喝道:「出來!」
幾乎與此同時,一名刀客覷出空隙,雙足一蹬,從馬背上一躍而下,逕往楊娥撲去!
誰也沒有想到,這看似纖弱的「少年」竟是如此狠厲,於電閃石火之間連殺數人,勢如破竹,來到了史萬石的牛車之畔。他們皆是史萬石重金聘來的刀客,卻連一個「少年」都無法抵禦,史萬石無論死活,此事若傳揚開去,他們都會名聲大跌,此後誰還肯高薪聘雇?
他們本就是江湖中人,幹的是刀頭舐血的勾當,縱然被織成懾住,卻終究不肯束手聽令。這名刀客便是最早行動的第一人,他倒是眼力奇準,看出楊娥乃是對織成來說最為重要之人,只盼著一舉得擒,挾持在手,便可與織成對峙,救出史萬石。
但聽弦聲輕響,極平淡的一聲響,和先前一樣,像是風刮過樹枝,輕輕搖晃了一下所發出來的聲音。
但那刀客口中,卻迸出令人膽寒的慘叫聲,石頭般地從空中墜落!
織成面寒如水,一手執弩,一邊喝道:「車中可是史萬石?再不出來,我就射一箭進來!」
便聽車廂中殺豬般地叫起來:「別別!我出來,我這就出來……」
燈籠暈光之下,但見一個滿體綾羅、頸擁狐領的胖子,戰戰兢兢從車廂裡爬了出來,顫聲道:「退後!都退後,英雄,我……我……在下便是史萬石……」
織成短劍一揮,劍尖已指到了他的後頸之上,冷冷道:「讓你的人好好聽我說幾句話!不然我這會就宰了你!」
史萬石心中哀鳴一聲,但也不敢違逆,哀聲向眾刀客道:「史某無能,連累各位,且這位英雄……是何等人物,定然不會為難於我……不妨……不妨先從之……」
眾刀客面面相覷,但僱主如此吩咐,不得不聽,便都提刀駐馬,向織成惡狠狠地看了過來。
「我非僕從,乃是隴西董氏子,單名一個真字!」
織成開口便將他們嚇了一跳。
隴西董氏,雖算不上一流的世家,但也頗有名頭。眼前這「少年」談吐氣質,的確不像是庶民。先前只當他是顯貴家的大奴,如今聽他自報身世,倒也附合其外貌舉止。
「隴西不靖,家宅也受了連累。奴婢們四散逃去,真不得不護送族中長輩及嫂妹前往洛陽投奔表兄,同時將表兄留在隴西的愛姬也一併送去。真雖為世家子,但為了路途平安,故才扮作奴從,親自趕車前行。」她指了指崔妙慧,憤然道:「誰知此姬生了異心,與人有私,一路只想私自逃去,不得已只好將她綁起來,她卻趁著真一時不備,竟又攪擾了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