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洞窟裡出來,她第一件事就是到鎮上人家去買來了少年郎的粗衣布履。那家只有女主人在家,面容頗為憔悴。對於她買衣履的舉動不但沒有置疑,反而還露出一種憐憫和理解的神情來。
這是織成第一次踏上鄴城之外的土地。
先前從洛水出來,直接就飛到了洛神廟,再就是昏迷著被帶回鄴城。此後入織室,再進宮,根本沒有機會見到外面真正的村莊城郭。
入冬後,又剛剛下過雪。這片土地顯得格外蕭瑟。從信都的街道格局來看,當初想必也曾人煙鼎盛過。但如今已經只有十之六七,沿街很多門扇都緊閉著,簷下垂有塵吊。
鎮外原是田埂,也是一片荒蕪,只有野草瘋長。
不時有孩子在玩著雪泥,笑得露出白牙,身形卻大多瘦弱,衣衫也單薄得很,而且一看便是大人的粗衣裹纏在身上,不過是為了取暖罷了。
街上時常有些衣衫襤褸的外地人走過,有的罵罵咧咧,有的人還保持著良好的舉止,但皆面如菜色,眼神空洞,一看便知是外地來的流民。
多年征戰,流民已不僅僅是底層的老百姓,小康之家甚至豪強,也多有破家滅族的,家園夷為白地,只好淪落為流民。
這還是離鄴城最近的一個城鎮,都已如此蕭條。那傳說中的千里赤野,不知又是怎樣的慘象?
織成不敢多想,這才明白那家女主人為何會有那樣的表情:
本來就受過高等教育,且又在鄴城見過世面的董織成,看上去教養良好,說不定也是哪個大家族曾經的閨中嬌女呢,竟淪落到了這個地步!那個女主人是見過了太多這樣的悲劇,才會在心底暗暗嗟歎吧。
因為男主人不在家,織成索性請求在其家中換上衣服。女主人猶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應了。甚至還好心地幫著織成換上,又拿了篦子讓她梳成男人的髻。
待到織成全部穿洗妥當,就著木盆裡的洗臉水反光照了照,自我覺得精神倍足。
那女主人卻遲疑地開了口:「這位姑子……呃,小郎……你是一人獨自上路麼?」
織成不明就裡,但還是點了點頭。
女主人那過早爬上了細紋的臉上,頓時有了一層憂慮:「那你還穿成這樣?這樣乾乾淨淨的,叫有些人瞧見了,只怕不好。你……你還是邋遢些罷!」
織成略一思忖,便恍然明白過來:她現在這樣子,即使是穿了粗葛衣裳,卻仍然面容豐潤,氣色煥發,跟那些流民太不一樣了!所謂喬裝,不僅是換了衣服,還要易其氣,改其容,否則若被不懷好意的盜賊遊俠看上,恐怕一不小心,就是人財雙失。
看她明白過來,那女主人又好心地開口:「熬點黃花子水,把臉和手塗一塗,再弄些灶灰敷上,就差不多了。」
所謂的「黃花子」,是路邊坡上長著的一種酷似微型野菊的野花,女主人去採了些回來熬,果然全是些極黃的汁兒。織成塗在臉手等露出來的肌膚上,頓時便與那些流民變作一樣的蠟黃了。
她十分驚奇,依那女主人之言又在灶底摸了一把黑灰,在臉上、頸上、手指等處細細塗抹一番,本來冬天寒冷,皮膚少有水分,容易皴裂,被這灶灰一吸附,更是乾燥得很,顯得粗糙了許多。
她索性將頭髮也弄得亂了些,又拍了些土塵在衣衫上。那衣衫雖打了些補丁,原本漿洗得很是乾淨。這樣一來,先前伶伶俐俐的一個俊俏郎君,頓時弄得跟個鄉下少年也似,混在流民之中,也絕不打眼了。
女主人這才吁了口氣,歎道:「這世道太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咱們女人更是命苦得多。你一個小姑子,要格外小心!」
她只當織成是家族覆滅的世家女,忍不住多嘮叨了幾句:「小姑子,路上別隨意找人家投宿。這世道,但凡還敢開著門在市街上的,多半不是什麼尋常百姓,都是有營生的。你看我家,」
她抿了抿嘴,終於說出來:「我男人也是乾的艷使的勾當,幸好他不在。他若是在,我怎麼都不會讓你進門的!你扮成男子,身形倒是象了,但言談舉止,還是有些女氣。」
艷使!
織成昔日在織室時,也曾略有所聞,這名頭好聽,且是昔日為皇帝選美的官員別稱,但如今用在民間,其實指的就是拐賣女子的人販子。
沒想到自己隨隨便便選了一家看上去門庭清淨的,竟然其家主幹的是這個勾當!幸好這女主人良心未泯,織成不僅有些後怕,趕緊向女主人表示了謝意,又問:
「實不相瞞,妾是前往洛陽投親的。還要請教姐姐,如何才能使自己看上去像個小郎呢?」
女主人看她舉止不凡,又聽她叫自己姐姐,不禁又是高興,又是有些自慚形穢,忙道:
「妾實在是太粗賤的人,怎堪為女郎你的姐姐呢?至於扮成小郎,我聽我男人說過,有很多世家女逃難之時,俱是如此作為,卻往往被人識破。
只因女子與男子最為不同處,便是步伐與眼神。女子步伐輕盈、細碎,男子卻穩沉得多,一步幾乎是女子兩步。且女子看人,往往自下而上,男子看人,卻是自上而下,頂多也只是平視罷了。還有一點,女郎切記!路上若遇見女人,務必要上下多打量幾眼。我男人說了,若是一個小郎,看見女人後無動於衷,要麼是宦官所扮,要麼是女子喬妝。一拿一個准,再不會出錯的。」
織成細細一想,似乎果然如此,不禁笑道:「多蒙姐姐指點,妾知道怎樣做了。」
說到此處,想了一想,趁著女主人回身放篦子之時,悄悄又摸出兩枚五銖錢,放在了盛有黃花子水的粗碗底下。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女主人:「看姐姐你言談舉止,不是尋常鄉野村婦,為何要屈從於一個艷使?如果姐姐願意,不如趁他未歸,隨我一起走罷。」
她本就是現代人的脾性,又對女子天然有一段俠義心腸,想著自己所攜金銀不少,曹植送了麟趾金,曹丕臨別時也塞給她一隻繡囊,卻是金錠、五銖錢各半。算起來這些財物,足夠置辦幾百畝地,買個小小宅院,就算多養這女主人一個,也沒什麼大礙。
那女主人的眼圈忽然紅了,舉起袖子,掩面哽咽道:「妾,也曾是世家女啊,流落至此,不得不嫁與他為妻。妾的姐妹都已零散,不知生死,或已身故,或為婢伎。與此相比,妾已經深感造化的眷顧了。再說妾與他已經生下了兩個孩子,怎麼忍心棄下離開呢?」
滿懷惆悵地告別了那女主人,化裝後的織成融入了流民的浩浩蕩蕩大軍之中。
流民看似雜亂無章,其實也分為兩撥,一撥是準備前往鄴城碰運氣,另一撥卻是聽說洛陽最近好混日子。
信都這個小鎮雖小,卻是南北交通的要道,又毗鄰冀州治所鄴城。但也正因為此,在曹操平定冀州,安擁河北之前,無論是韓馥,還是袁紹,每次政權的爭奪,信都都是地圖上的必爭之所。
但即使如此,與其他歷經兵災蹂躪的地方相比,尚且還算太平。更何況曹操得到鄴城已經有了**年,慢慢的略有了起色。玩耍的小孩們雖然一看便知營養不良,臉上卻掛著童稚的笑意,而非一種極致的驚恐。
所以織成才會這樣大意,卻又幸運地遇上了那家的女主人。她換裝原是為了避開曹氏父子,但現在她卻明白了:這世道中最兇猛的豺狼,或許並不是始終對她未下毒手的曹操,不是對自己持有情愫的曹丕,更不會是坦敞爽朗的曹植,而是迫於世道艱難,不得不以一切手段掙扎求生的普通人。
幸好她化裝之後,只是一個極不起眼又略顯粗糙的鄉野少年,索性也不僱車,隨著流民隊伍,一路向洛陽進發。
她謹記那女主人的告誡,路上留意其他男子的舉止,漸漸的也有七八分相像了。流民隊伍中青壯的雖多,但老弱病殘也不少,她這種病怏怏的並不起眼。當然,流民隊伍中其實也有頭目,就如乞丐也有乞頭一樣,這隊流民的頭目叫王大,窮人沒有名字,在家排行老大,便馬馬虎虎叫了這個名字。
據王大自己說,從前在涼州馬超手下當過小校,後來馬超被曹操所擊潰,他也就飄零到了此處。因頗有幾分蠻力,又粗通武藝,這隊流民中的青壯都不是對手,就奉了他為頭目。
織成裝得結結巴巴的鄉野少年樣子,在信都郊外一處破廟裡見到了王大,剛奉上一枚磨得有些殘破的五銖錢作為入門錢,王大便不耐煩地打斷了她所謂的身世的囉嗦:
「咱們這些流民,誰沒一番身世?你瞧那姑娘沒?涼州周氏,祖上也當過縣吏,大小算個閨秀吧?還不是帶著老母淪落到乞討為生?就你淒淒慘慘,廢話真多!」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真是個清秀的姑娘,面色憂鬱,在喂一個面如金紙的老婦人喝粥,口中還在低聲安慰著什麼。
織成本就沒有什麼包裹,只隨身攜帶了一些零散之物,包括金錢並那柄「淵清」短劍。身無長物,衣衫蔽髒,人又蠟黃,就引不起什麼人來注意。
織成從小是受過苦的人,在織室中也經過磨礪,雖然無車代步,日夜跋涉,渴了喝一捧河水,困了席地而臥,卻也不覺得十分難熬。白天就和流民們一起,去官府支起的粥棚找一碗稀粥來喝。曹操在河北發展,對於流民們的賑濟還是相當注意的。
粥極稀,喝不飽,太飽了這些流民就不願做事了,乾等著官府來賑濟。但也不能太稀,稀得厲害就會餓死人。
雖是陳年的大米,有一種霉味,捏著鼻子也能喝下去。加上織成一直沒有丟掉對於天一神功的修練,現在指尖彈出去,也隱約有了些勁風。饞起來時,便去溪河裡用這一招來抓魚。溪河水淺,勁氣射入,往往也能震暈小魚兩三條。
找個僻靜處,點燃了枯草烤熟,雖缺油少鹽,倒也鮮香四溢。
有時回想起在另一個時空時,那時父母俱亡,她還在上大學。為了考研,也沒空去打工了。原本也有低保的補助,但學設計本就是最燒錢的專業,吃飯成了大問題。幸好學校有個荷花池,裡面餵養不少肥碩的紅鯉。她餓得慌了,往往深夜去池邊,捏碎一些方便面屑,引得紅鯉紛紛喋食,趁機偷一兩條。
也是這樣,拿到學校後的山上烤熟吃掉。缺鹽少油,還燙得慌,可為了怕人發現,再燙也得急匆匆吃下去。
她吃了一個月的烤魚,學校才發現那魚池的紅鯉似乎越來越少了。以為是魚們得了什麼病症,還請了專人來瞧,她才收手。不過吃魚太多,最後連好朋友都皺著眉頭說:「你身上怎麼這樣重的腥氣?」
柯以軒也疑惑地問過,不過說了就忘了。像他這樣的孩子,是不在乎燒錢的,只在乎創意是否新穎。
她原是為了他,才上那麼昂貴的學校,那樣燒錢的專業。然而她的難處,他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有關注過。
那個夜晚,躺在異時空的一處荒野中,聽著四周流民們起伏不定的鼾聲和夢囈聲,碎石和土疙瘩墊得背脊生疼時,織成又想起了當年那段偷魚吃魚的往事,想起了柯以軒。
來到這個時空太久了,和那個時空卻沒有什麼太長的區別。一樣是掙扎求生,只是更血腥、更殘酷、更激烈。以前雙方針鋒相對就覺得是撕破了臉,到這裡就變成了直接要對方的性命。
不過,是撕破臉還是要命,又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
織成疲憊地想:總歸都是為了要喘口氣,找個立足之地吧。
她在流民中很安靜,只想安靜地把這一段路走完,快些到達洛陽。然後找個商隊,轉去其他的地方。
陸焉雖在巴蜀,但那裡現是劉璋的地盤,而她也知道將來這是劉備的地盤。地盤的爭奪會很激烈,陸焉所在的天師道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他又才新任師君,壓力很大。她不想去麻煩他。
那麼,從洛陽去東吳吧。
吳越之地,山溫水軟,不知和後世的蘇杭比起來,是否會更加美麗?
她下了決心要去東吳,越發在流民中安分守已,只是沒有想到,還是遇上了麻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