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信都前往洛陽,行車只需要半日的時間。但是織成選擇了走路,而且是與流民們一起前行,整個隊伍拖老攜幼,王大又時常帶著青壯們去附近村莊幹些偷掠的勾當,足足走了三天,還沒有望見洛陽城。
不過織成倒也不急,因為這樣混在流民之中,看似危險,其實對曹家父子的追捕能力來說,還是相當安全的。「他」樣子瘦弱,王大出去勾當時不屑於叫上,怕是幫不上什麼忙,還得分上一份。她極少說話,便是說話,也是盡量放粗了嗓子,所以還沒露出什麼馬腳。對於老弱病殘,織成能幫把手就幫一把,打打水、領領粥什麼的,雖然沒什麼深交,也博得了他們的感激。
「他」自稱姓董,隴西人。從小隨父母出門在外經商,遇到兵亂,父母俱都亡故了,現在自己去洛陽,是想找個表叔投親。
董氏為隴西大族,子弟眾多,以勇武著稱,多出戰將。以至於靈帝朝的董太后因出身卑微,便也攀稱自己是隴西董氏女。大名鼎鼎的董卓就是出身隴西董氏,而董卓既然曾進過洛陽,遺留個把族人在洛陽扎根,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加上織成畢竟有過許多見識,又在天下最高層的地方呆過,所謂養移體、居移氣,雖然刻意地表現出了木訥寡言,但是還是不難看出其有著良好的修養。所以織成經過深思熟慮後自稱的這個身份,是比較靠得住的。
流民中也多這種世族中的子弟,大半是在家中庶出或是旁支,不受重視自幼出外,卻恰好避過了戰亂中的滅門之災的。但畢竟失了家族的庇佑,就與庶民無異了,談起來都很嗟歎。
就有人趁著在破廟歇息時,向織成指著那個照顧老婦人的年輕女子道:「這可巧了,楊娥也是你們隴西人,你祖籍臨洮,與她家所在的酒泉都屬涼州轄,說起來也是同鄉。」
楊娥卻只是怯生生地看了織成一眼,便又垂下眼簾,給老婦人掖掖衣角,以抵禦穿堂而入的寒風,卻沒有借這個話頭前來攀談。
那介紹的人落了個沒趣,啐道:「總是這副模樣,以為自己還是世家女不成!便是酒泉楊氏,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族!」
娥,是對美人的稱呼。這女子被稱為楊娥,想必當初在楊氏族中也是頗為看重的閨秀。便是在這流民之中。她也很注意自身的潔淨。只是一路顛沛流離,衣物本就不多,又頗為單薄,為了御寒只好都穿在身上,換洗是不可能了。但她的手臉,卻一直乾乾淨淨,與流民們大不相同。
相比而下,織成就遠遠不如了。
隨著時間推移,加上席地而坐、就地而臥,她的衣服是越來越髒了。她刻意不洗臉,那臉也是汗泥交加,很難看出本來面目,加上通身發出的酸臭氣息,地地道道,就是一個流民。
她安之若素,覺得這樣反倒更是安全,也不在意。但看那楊娥的模樣,分明還是在意的。
楊娥愛潔,一直與那個她稱為「阿娘」的老婦人在一起,不但此時不太理睬織成這個所謂的隴西老鄉,平時也不太願與其他流民接近。所以才引來了那個流民的啐罵。
但她與王大也屬同鄉,加上聽說她確定自己是有個哥哥在洛陽,如今正是前去投奔的。王大也打算在洛陽立足求生,所以對楊娥還算是客氣。即使流民們對她頗有隔膜,也沒有趕她離開。
第三日早上,寒風越發凜冽,王大很早就起身,罵罵咧咧地驅趕著眾流民上路。據他說,是因為洛陽著名的遊俠兒楊阿若正在招收部下,且這次楊阿若並不是個尋常的江湖遊俠,而是奉了武威太守張猛之命,不但有糧草兵械,且還多了個都尉的頭銜。
楊阿若是隴西人,早有勇武之名,當初在隴西時還是少年,便有「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的勇烈之名,如今在洛陽又是遊俠首領,且公開招兵買馬,天下遊俠兒無不慕名來歸。王大希望冀此去投奔他,圖個官身做做。並打算以這隊流民中的青壯作為投效軍力,所以迫不及待地就要趕往洛陽,免得落在了別的遊俠兒之後。
青壯們要走,老弱病殘不敢不跟著。本來這流民隊伍,便是由鄉黨、親戚還有織成這樣臨時找上門來的所謂同鄉組成的,如果沒有青壯們在隊伍中,老弱病殘是無法生存的,即使得到一口吃食或是稍貴重的東西,也會被別的流民搶走。而略有姿色的女子,也會被擄掠。
所以在王大的罵聲中,拖兒攜母的隊伍不得不跌跌撞撞,行走在尚存寒霜薄冰的官道上。
織成跟在流民隊伍後,看到一個不滿週歲的嬰兒,被其母抱在懷裡,猶在昏昏沉沉地打著瞌睡。其母也不過二十來歲,面容已經枯老不堪,木然地抱著嬰兒,高一腳低一腳往前走。她的丈夫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有幾個老邁的婦人跟著,聽她叫的是「叔姆」。有個老婦人的兒子,是王大的左右臂,所以容許她們跟著。
自來這個時空後,織成總覺得像是一場夢。對於這夢中的一切,。不管是愛還是恨,是生還是死,是相親相愛還是流血拚命,似乎都比較淡薄。即使一時之間受到感動,很快也就淡然了。
故此在她離開鄴城前,妥善地安置好了明河等人,卻從未有帶著她們其中任何一人上路的打算。
如果東吳和巴蜀,都還是找不著流風回雪錦,也沒有關係。她或許終身都不會回到鄴城去了,三年後返回自己的世界。就讓明河等人,安靜地生活吧。
至於為天下衣的夢想,說起來是為了天下蒼生,其實這四個字是一個籠統的形象,更多的是想在這個時空留下一些建樹,她很少將天下蒼生與眼前人聯繫起來。
然而此時,看著這個抱著嬰兒、未老先衰的母親,她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真實感。
是真的!
這個東漢末年,三國未鼎立之前的時空,是那樣真實。眼前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他們不再是史書上的字樣,也不是銀幕上的幻象,是痛苦輾轉在紅塵中求生的人!
她張了張嘴,正待向那個已露出疲態的母親說幫著抱一會嬰兒,忽聽蹄聲如雨,急急從對面傳了過來。
流民們都好奇地往前望去,但見一行騎士正往這邊疾馳而來。
當前兩匹駿馬,毛色如雪,蹄大如碗,便是在鄴城之時,織成也很少看到這樣神駿的馬兒,便是比起曹植的大宛馬也毫不遜色!
馬上騎士裘衣豐美,頭戴金質小冠,是一個年輕的郎君。劍眉星目,頗有華采。其唇薄且鮮,唇線微微向旁展開,流露出傲慢之意。然而此時他側身而去,與鄰近白馬上那個女郎言笑晏晏,倒是又和氣又溫柔,帶著幾分刻意討好的小意。
時下貴族女子出行,多乘衣車或是輜車,便是普通富戶人家的女子,也有一輛漂亮的牛車乘坐。但這個女郎卻別具一格,竟然學男子一樣騎在馬上,更是引人注目。
她頭戴貂帽,身穿一身大紅錦衣,暗繡金線折枝梅花,遠望過去似火如荼,外襯雪白狐裘,紅白相映,容顏如畫,華美不可方物,讓人一看便覺自慚形穢,不知這樣一個神仙般的絕色美人,是怎麼會來到如此荒涼破敗的郊外官道上。
頓時所有的流民都看得呆住了!
織成也大吃一驚,不覺往流民隊伍裡縮了縮,惟恐被她看見,認了出來。
那女郎的美貌固然是一方面,但更讓她吃驚的,是那女郎長眉豐鬢,神逸冶儀,竟然是崔妙慧!
崔妙慧被她設計逼出了鄴宮,又無奈奔逃,是織成引開許褚的誘餌。而且已經有家歸不得,卻為何忽然一改先前的沮喪敗頹,如此意氣風發,有如公主般被簇擁至此?
看他二人身後眾人的服色,顯然是這年輕郎君的大奴。雖是奴僕,但一個個也是鮮衣怒馬,面色倨傲,俯視流民的樣子,儼然是世族豪奴的派頭。
他們也看到了迎面走來的這隊流民,崔妙慧的眉頭不禁微微皺了皺,馬行放緩下來。
那年輕郎君只看了大奴們一眼,那些大奴便明瞭主人之意,遂馳出數騎來,揮舞著手中長鞭,大聲喝叱流民讓道。
流民們也知道這些人乃是貴人,早就紛紛讓開,互相之間時有推擠。但那抱著嬰兒的婦人也在其中,她本就瘦弱,又抱著嬰兒,被人家一擠,反而整個人向前撲出來,恰好絆倒在崔妙慧的馬前!
崔妙慧所騎的白馬雖然神駿,但常年被養在馬廄之中,受到奴婢們十分周到的照顧,便是馱著主人出行,也是一樣前呼後擁,哪裡受過這樣的驚嚇?
當下灰灰長嘶,雙蹄提起,竟然如人立而起,幾欲要把崔妙慧掀下馬來!
那年輕郎君臉色陡變,驚呼道:「慧妹!」想要上前來救,卻見那馬狂嘶亂突,哪裡還敢靠近?
崔妙慧卻並不驚慌,髮絲飄然,迎風而起,便如一團火焰在寒風中燃燒般,明艷耀目;偏偏整個人卻如粘在馬背上一般,任那馬踢騰搖擺,卻哪裡掀得下來?
只聽她喝叱一聲:「吁!」一手緊握韁繩,另一手卻往馬頭上直按了下去!不知用了什麼力道,已巧妙地將馬頭迫壓了下來。那白馬灰灰連嘶,四蹄一陣亂刨,然而頭不能動,任是它焦躁不已,卻怎樣也擺不脫崔妙慧的控制,終於慢慢平靜了下來。
崔妙慧這才展眸一笑,向那年輕郎君道:「」
那年輕郎君這才舒了口氣,策馬過來,慚道:「慧妹!這畜生據說也有天馬血統,長得神駿,平時也溫馴,誰知今日被這賤民所驚,竟如此頑劣,險些傷了你,待源回去將它宰了與你出氣!」
那馬呼呼出氣,鼻下噴出一堆白沫,顯然累得不輕。
一邊從袖中取出一條絹帕,伸手來幫崔妙慧拭汗,崔妙慧卻只是睨他一眼,他便訕訕地收回手去,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那些流民,待目光落到那跌倒在地,正抱著嬰兒艱難爬起來的婦人身上,臉色卻沉了下來,喝道:「把這賤婦給我拿下!」
他聲音森厲,那嬰兒原本在母親懷中摔了一下,早被驚醒,此時又被他所驚,頓時大聲啼哭起來。那婦人知道自己衝撞了貴人,一邊喃喃賠罪,一邊倉皇地將他抱住,也顧不得旁邊有人,撩起衣衫,想用乾癟的乳房堵住嬰兒的啼哭。但那嬰兒甚是倔強,只顧著啼哭不已,也不肯去吸吮**,婦人越是驚惶,趕緊用乳房將他小嘴緊緊塞住,那嬰兒哭聲立止,但一張小臉也頓時漲得青紫,眼看便要喘不過氣來。
偏在此時,兩名大奴聽令上前,一人伸手去扯那嬰兒,另一人便揪住那婦人髮髻,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
眾流民都嚇得呆住,那婦人的幾個叔姆皆已年邁,縱然是想要護持那婦人,只是自己都嚇得戰戰兢兢,哪裡敢上前攔阻?
但聽那婦人頭髮吃痛,忍不住尖聲慘叫,卻雙手緊緊抱住嬰兒,不肯放手。
織成心頭猛地炸開,但覺一股怒氣直升而起,正待要站出身來,忽然看到崔妙慧,不禁遲疑了一下,卻看向王大。
王大是流民首領,又與這婦人有著親戚關係,理應出來護持一二。但王大看那郎君儀從非凡,哪裡還敢惹事?反而往後退出一步,一邊諂媚地向著那年輕郎君陪笑,一邊向流民們喝道:「都靠邊!靠邊!切莫再不長眼睛,又衝撞了貴人大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