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微微一笑,道:「旁人也就罷了,楊君你早知我是個女子,即使我比你更女相一些,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之事!」
楊阿若不禁一怔,微微挺了挺脊背。他原本立於簷下,彷彿與黑夜融為了一體,此時身形一挺,便有凌厲之氣驀地迸發!織成只覺臉上微微剌痛,頰邊鬢髮亦無風而動,彷彿那並非無形的氣機,而是有形的利刃般!
耳邊吱的一聲慘叫,卻是一隻巴掌大小的蝙蝠落在了地上,掙扎幾下,地上便緩緩流出暗色的血來。
楊阿若瞧了眼蝙蝠,哼道:「我道是什麼宵小之輩敢來窺探,原來是這畜生!」
冬天原本蝙蝠是要冬眠的,不過此處簷沿緊挨著炭道,日夜炭火不熄,可能較為暖和,藏在這裡的蝙蝠竟還醒了過來。或許是出來覓食,又或是無意中撞上,卻在楊阿若的手底喪了性命。
織成瞧一眼那蝙蝠,又見楊阿若掌中,是一柄如雪的鋒刃。黑暗之中,那刃光更是白得耀眼,心下也不禁駭然:
「這楊阿若名動天下,果然不是等閒之輩!我也算見過幾個高手了,便是左慈,也沒有他身上的殺氣濃重呢!」
她心中坦然,原本就對楊阿若並無惡意,又已大致瞭解他的性情,即使他突然殺氣迸發,也並沒有多少懼意,反而笑道:
「位居天下遊俠之首的楊阿若,走南闖北,不知見過多少英雄,難道還會看不出我的真實身份麼?」
她始終淡定如亙,楊阿若有些詫然,輕笑一聲,道:「行走江湖,各有難處。你自己不說出來,我又怎會揭穿你?況且你待我有恩,我楊阿若可不是那樣無情負義之輩!」
話雖如此,但他那氣勁確在瞬間煙消雲散,織成只覺身畔的重壓也陡地輕了下去,心頭也暗暗鬆了一口氣。
卻見楊阿若踏前一步,半張臉從簷下陰影中露出來,卻是目如銅鈴,青面獠牙,讓織成心中悚然一驚,險些叫出聲來!
她定神一看,才發現對方的臉上是戴著一個面具,只是那面具實在太過逼真,陡然從黑暗中現出來,確實頗為駭人。
楊阿若的聲音中帶有一絲嘲弄:
「你這樣大的膽子,敢以女郎之身,跑到以販賣女子為業的大艷使家中去,還敢把世家女售賣給他,難道還會怕區區一個面具?」
他身為遊俠首領,到處皆是耳目,其大本營現在洛陽,自然消息更是如蛛網般密集。史萬石家中奴婢之中一定也有。若是刻意要監視她,自然是能洞曉她的所作所為。
但聽他的語氣,似乎對這種販賣女子的行為十分不以為然,甚至隱約有一絲厭嫌。大約是他想起了另一樁相似的事。
織成微微一笑,並不理睬他的嘲意,直截了當道:「我來尋訪楊君,是想問一問楊君,可還記得當初向我許下的諾言?」
楊阿若聲音一冷,想必面具下的臉色也並不好看,沉聲道:
「我楊阿若是什麼人?既為遊俠,豈肯大言炎炎,失信於一個女子?」
「楊君記得就好。」
織成目視那副面具,其實心中也一直有些發怵。不知道在這面具之下,是怎樣一雙審視自己的眼睛,更不知道這雙眼睛的主人,會不會忽發雷霆之怒,將自己如那蝙蝠一般,擊得粉身碎骨。
但已走到這一步,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
「當初楊君答應我,可以酬謝我三次請求。請先踐諾第一個請求吧。」
楊阿若目光清冷如銀,分明沒有緊盯著她,卻讓她好不容易平復的汗毛又一根根豎起來。
幸好沒過多久,便聽他冷哼一聲,道:「講!」
他聲音頗為清朗,料想年歲尚輕,但是舉止言談之中,頗具威勢,且隱約有戾殺之氣。便是織成這樣膽大的人,與他相處時,也覺背脊發冷,似乎汗毛根根上豎。
不禁忖道:「這楊阿若昔日有一個名號,『東市相斫楊阿若,西市相斫楊阿若』,說的是他性情暴虐,動輒拔刀相向,倒也砍出一條血路來,竟成了天下最年輕的遊俠首領。確是盛名無虛,實在叫人心中好生害怕呢。」
當下深吸一口氣,道:「我已將崔氏賣給史萬石,三日後便要被送往益州。」
所謂益州,就是巴蜀之地。
楊阿若早就聽說益州牧重金求美的事情,自然也不意外,冷笑道:「是要我派人一路護送,保證你財源無失麼?」
需知這個時代,美人與財貨是一樣的。絕色美人,甚至比財貨還更值錢一些。史萬石既然敢買下來送往益州,一定是有實力護送。但是從洛陽到益州路途遙遠,經過多方勢力範圍。便是多處打點,又如何比得上楊阿若這樣的遊俠首領,只要振臂一呼,便能令天下遊俠兒如臂使指?
織成搖了搖頭,笑道:「是另一樁事情。」
婉辭了楊阿若聽起來極不情願的「是否讓我送你回去」的建議,回到自己的館舍時,遠遠的譙樓上,已經聽到木柝敲了三更。
奪奪的柝聲,聽起來單調又淒涼。
說是宵禁,其實街上很少有兵士巡邏,也沒什麼人出來。
滿目瘡痍的洛陽城,才剛剛復了些元氣。原先的百姓對於殺戳記憶猶新,至今還心有餘悸,只願縮在家中便好,很少出來走動。
便是縱夜狂歡的府第,也是些剛剛遷進來的新貴或大賈。他們根基還淺,彼此間往來的,也是在同坊之中。比如步廣裡,又比如永和裡,是絕對不會到這樣冷清的金市來的。
而從前洛陽有九大市場之時,金市倒是有很多的秦樓楚館。後來這九市凋蔽,只留下金市後,寸土寸金,哪裡還有多餘的地兒來安置那些鶯鶯燕燕?就全都遷去了另外的處所。
織成一路行來,只聽見自己的足音悄悄,再沒見到半個人影。
不過,既然是與楊阿若相見,這洛陽城中,也的確沒有什麼宵小之輩,敢有這個膽子也有這個能耐前來窺探。
她的館舍是在濯龍園附近的一座小院落。濯龍園離金市不遠,原先是皇后養蠶和宴樂之所,在桓帝時被擴建為皇家苑林。但聽這名字,便知道是以水景取勝的,裡面重巖復嶺、高林巨樹,有飛瀑集湖之勝,所謂「濯龍望如海,河橋渡似雷」,足見其水面之廣、水聲之響,大有山河氣象,讓人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在洛陽最為繁華之地。
桓帝好樂,常在濯龍園舉辦各類宴會,因此濯龍園附近,也建有不少達官貴人的私第,當時洛陽宮苑之中,首推便是濯龍園,其次才是永安宮。由此可見當初是何等的規模氣派。
董卓之亂後,洛陽大傷元氣,南北二宮都難逃火殃,還無錢修復,何況這濯龍園?便慢慢地荒廢了,只留下些從前也是某達官貴人的一處別院,想必是專門用來讀書的,不大,但是軒敞閣明,環境幽。也有水渠引入院中,環宅潺潺,映襯修竹花木,更增添了幾分生氣。
織成到門口時,阿茱已打著燈籠,在門內守望多時,此時忙不迭地迎她進來,嗔道:「這麼晚,郎君的衣服都要被寒霜打濕了!」
一邊已將她迎入室中,那裡燒好了暖爐薰籠,添了好香,暖融融、香馥馥,頓時將織成的寒困之意,驅散了大半。
阿蘿打著呵欠起來,去給織成燒沐浴用的滾湯。織成有些歉意,要讓她二人去睡,卻被阿茱堅決制止了:
「郎君雖然心地仁慈,但對僕婢們不可如此縱容。現下只有我二人還好,將來開府立宅,僕從如雲,還這樣的話,如何馭使?」
義正辭嚴的樣子,儼然又是一個槿妍。
織成不禁失笑,心中卻不期然浮起槿妍那熟悉的面容來。
依舊是自己去沐浴過,上床躺好。在那舒適的被衾中,思緒卻不由飄到了離此有數百里之遙的鄴城。
鄴城的那些人,除了曹植外,大概都以為自己早就遠上巴蜀了吧。沒想到,她哪也沒去,居然就留在了洛陽。
那日從藏安寺的洞窟中出來時,果然有個叫做信都的鎮子。到了鎮上,她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了曹植塞給她的一塊絹帛。
那是曹丕與曇諦一起出室後短暫的時光中,曹植用不知哪裡揀來的一根燒過的炭支,在自己中衣上撕下來的一塊絹帛上,匆匆寫就的。
曹植的字秀逸中直,十分好看:
「到洛陽,尋楊阿若,可稱是張牧之故舊。」
織成看了這絹帛,先到附近農家,以幾枚五銖錢購得一套粗葛布短衣履襪,將自己改裝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少年。
曹丕的那件玄貂大氅,走之前她還是脫下來還給了他。
曹丕看了眼冰天雪地,又看了眼那黑竣竣的洞口,臉色殊不好看。但是她很容易就讓他無話可說:
「我孤身一人,卻衣飾華貴,這不是明擺著招盜賊麼?」
他默默地穿回了貂氅,卻有些鬱鬱神色。
只有曇諦一人,帶著織成進入那名為穿雲的洞窟。曹氏兄弟都沒有跟上來,不知是為了尊重藏安寺的秘密,還是為了要守住入口,不讓其他人發現。織成對他們的最後印象,便是曹丕陰鬱的臉,和曹植關切的目光。
那穿雲窟雖深,且有些陰冷,但倒也乾燥,並沒有織成所想像中,鐘乳石洞中常見的那些積水和潮濕。
曇諦在洞中點著了放在那裡的燈籠,提著在前引路。織成知道這也是一種為了安全的方式,只要燈籠熄滅,便證明窟中缺氧,需立刻退回來。
一路上燈籠居然都是極亮的,呼吸也沒有什麼困難,足見這穿雲窟是空氣頗為流通的。
她沒話找話,與曇諦交談,也是只談這穿雲窟:
「大師怎麼發現這洞窟的,是前人就知道,還是大師知道了才建寺?」
曇諦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僧雲遊至此發現,便向將軍相求。將軍賜金百斤,許我在此建寺。」
所謂百斤,並不是真的金子,而是指的銅。但這數量也頗為驚人了,難怪織成看那藏安寺雖然不怎麼奢華,用料卻是極為厚實。
「這洞窟也只有大師和五官中郎將知道麼?」
曇諦在燈光下深深看她一眼:「如今有臨淄侯和女菩薩知道了!」
這就是說明,還真的沒有別人知道。怪不得曹丕連伍正強等人都不讓入寺,自己還親自斷後了。
就算別人知道自己是從藏安寺離開的,只以為是從後山下去了,又怎會知道是走的這樣捷徑?便是許褚回報曹操後,派人沿官道追下去,也是望塵莫及。
曹丕當真心有城算,當年他准許曇諦建寺,是否早就想到,可以利用這個穿雲窟?
他絲毫不避曹植,是否也是因為有絕對的信心,認為曹植就算知道,一是不會告密,二是知道了也不會是他的對手?
穿雲窟頗長,織成跟隨曇諦,當真足足走了兩個時辰,算是半日的辰光,才從另一處山體的窟口鑽出來。
她撣撣身上不慎在窟壁上蹭到的塵土,鄭重地向曇諦告別,說道:「大師,不管我身在何處,只要我找到了那棉花,必定會想法製成棉衣,托人捎回來。即使沒有及時送到大師手中,」
她露出自信的笑容,那笑容中的神采如此殊甚,便是連曇諦也不禁注目良久:
「但想必,大師聽聞天下百姓皆有棉衣可穿、不畏冬寒之時,便知我已經成功了!」
曇諦誦了聲佛號,看著她的目光慈和平靜,清湛如水:
「老僧謹代天下蒼生,謝女菩薩如此仁愛之心!女菩薩,非世人也。」
這是他第二次流露出這樣的話意。
織成想到自己的來歷,不由得心中一跳,面上卻神情不動:「大師過譽了,我不過是個尋常人,只是無家族可依,為求活命,膽子大一些罷了。」
「女菩薩,曇諦只是個山僧,身無長物,無以為報。但女菩薩將來有難之時,老僧必效佛祖,即使捨身飼鷹,亦願為之!」
老和尚的目光,猶如深不可測的湖水,又如一面鏡子,如果仔細地看下去,或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或是……結局?
將來她會有什麼難?竟讓這老和尚流露出這樣堅決的態度?甚至用到了捨身飼鷹的典故?難道……
織成有些不安,飛快地扭過頭去。將來之事,將來再說,她從來不是林黛玉一樣的人物,不作無謂的傷春悲秋。
鄴城的宮城織室,這無形的牢籠制梏,至此已經被遠遠拋開。她目光所及,是遙遠的前方。
是那秀麗川巒,大好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