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萬石先前評點美人的一番話,實是多年來經驗所積,只是他向來結交者多是商賈,人人都有自己生意經,他又豈肯輕易與外人談起本行?若想跟貴人們講一講,根本是機會都沒有,他也沒有那樣膽識。
只有遇上董真,身份既貴,人又和藹,且有些循循善誘的意味,引得他興致大發,大生知已之感,不由得將畢生所想一股腦地倒了出來。不知不覺之中,已將對董真的試探之心拋到了九霄雲外,多少露出些真性情出來。
董真「撲噗」一笑,推開懷中美人,坐起身來,拍了拍史萬石的肩膀,慰道:
「阿史你是陶朱公一樣的人物,又有官身,現住著洛陽最是有名的西鄉侯第,來往皆巨富,豈能與那些人牙子相提比論?我不過是有些好奇罷了,既不賣給本朝權貴,也不賣給他地商賈,那該往何處?」
董真先前總是稱史萬石為「史君」,自稱為「真」,看上去雖然謙遜,卻也有一種世家子弟的崖岸自許在其中。此時卻也隨著稱史萬石為「阿史」,又自稱「我」,卻是將二人距離拉近了幾分。
史萬石本是個人精,哪裡聽不出來?不覺臉色頓時放霽,露出喜容來,答道:
「阿史居於洛陽,是仰慕曾經漢之燕京的威儀。既然住在這裡,所謂『兔兒不食窩邊草』,還是少與貴人們做生意的好。他們個個背後都大有來頭,只要一個不慎,被抓了痛腳,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乾笑一聲,搔了搔胖臉,腆顏道:「譬如上次,阿史便是犯了糊塗,若不是得董君搭救,險些命喪此地!一個小小的遊俠兒便能如此,何況那些大人物?阿史可是怕煞了!怕煞了!」
董真眼神一閃,笑道:「區區小事,阿史何必再三提起?這便不是朋友相交之義了!」
史萬石陪笑道:「董君為人謙遜,尚願與阿史相坐而談。若是別的貴人,恐怕連看一眼便覺是天大的榮幸。阿史雖是個商人,卻也明白好歹。」
又說了幾句奉承話,才道:「故此這第二等的美人,阿史是斷然不肯賣在洛陽,或是鄴城的。多半是遠走江湖,售賣於各列侯了。」
「列侯?」
董真這一次當真來了興趣,問道:「是吳侯,豫州牧,還是益州牧?或者是……漢中?想來利潤最豐,當是這第二等美人的生意了。」
當今天下諸侯,勢力強橫的無外乎這幾人。史萬石既然自詡不是尋常的人牙子,自然只會販賣給這幾人了。
所謂列侯,並非是尋常意義上的爵位,而是指的勢力之大,足以為一方諸侯之意。
但這些勢力各自割據一地,雖說商賈可自由往來。但做到史萬石這樣的地步,多少還是有些關係可以依恃。其實販賣人口,並不是只有史萬石在做。只是他人脈廣,財力足,自己又精明,否則也決不可能保得住那些活色生香的美人們,能按他的願望送入列侯之第。只需哪一方的小小一個兵將,捏造個「疑似奸細」之罪,便能將他下獄處死,甚至不會有人為他鳴冤。
而現在史萬石卻好好地在這裡,可見此人背後能量,確也不容小覷。
先前他在洛陽受挫,想來不過是因為才到此地,根基未穩的緣故。否則以他這樣長袖善舞的圓滑性子,只怕假以時日,一樣能混到風生水起。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上次洛陽之事,想必也是涉及所謂的「列侯」,若非是利潤豐厚,史萬石商人心性,又怎麼會甘冒如此大險?
果然史萬石先是笑而不語,後來才道:「這列侯之間,通美往來,若是利潤不是最為豐厚,區區在下又何必冒此風險呢?」
他又笑道:「至於那第三等者,多是賣於豪富之第為婢奴,又或是乾脆賣入秦樓楚館。於阿史來說,不過是手下人隨意為之罷了,算是他們小小的獲利,卻是不必交給我的。」
這話說出來口氣甚大。顯然他手下管事眾多。他雖微賤,但在他的世界裡,卻無異於是君侯一般。
雖則史萬石所行之事不齒,然他商賈世家,在當前的大環境下,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卻未曾沮喪失意,還保持了這樣昂揚的鬥志。看著他的肥頭大耳,董真心中,竟也有了一絲肅然敬意。
不由得道:「阿史行事有序,又有如此襟懷,屈從此賤業,實在是委曲了你。不過你現在也有個官身在,若運作得當,未始不能轉為士族啊。」
史萬石臉上的興奮驕傲之意,漸漸褪了下去,苦笑道:「董君你出身高貴,只覺得世人的尊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卻不知我這種出身商賈世家的人,想要跳出這個圈子,實在是千難萬難。我聽說河塘之中,多有魚類,有的浮生於上,有的沉潛於下,像阿史這樣的人,便是那沉潛於底的魚兒吧,只在那裡方能生存,要想浮於上層,只怕便有性命之憂!」
他指了指那木偶一般面無神情的美人,道:「便如這些女子一般,她們只要落入我的手中,為姬為婢,為奴為伎,便是她們的命運,從此既無親族,亦無依仗,想要再逃出這個圈子,也唯有死路一途!」
董真微有動容,思忖片刻,卻搖了搖頭,道:「可是這世上也有一種絕色佳人,不受命運之左右。即使為奴為婢,也終有一日脫開羈絆,如龍鳳般高翔於碧雲之間呢。」
史萬石想了想,也搖頭道:「古來倒也有幾個這樣的女子,如褒姒之流,也是出身女奴,後來貴為王后。只是下場終究不好。便是本朝,也有個甄洛,當年號稱河洛第一美人,又為袁氏婦,聽說連當朝魏公都心生傾慕,最後還不是鬱鬱而終?像這樣的美人,即使高貴美貌,終究還是薄命,仍是要歸在第一等中,」
董真聽到甄洛之名,卻沉默了一下,方道:「不,阿史,這天下美人,絕不是只有你所看到的那三等。」
這話不知觸動了史萬石心中何事,他竟沒有出聲,彷彿神思飄忽,臉上也變幻不定。過了片刻,便歎道:
「董君說得對,我昔日雖見過一個女郎,確與我平生所見不同。當真稱得上傾國傾城、動人魂魄這四字。」
但他又搖了搖頭,道:「只是,那樣傾國傾城、動人魂魄的絕色美人,是生來一段風華,高於同儕,力壓群芳,卻是造化所鍾,是常人等羨慕不來,也調教不出的。便如『朱顏貴』一出,百花失色。此時饒是香氣再奇異也好,色彩再繽紛也罷,終歸是壓不過它那樣的光輝。」
此時左側那小樓之中,那中年士倚窗窺看多時,奇道:「阿史隨那董真鑽入了車廂之中,也不知瞧見了什麼好寶貝,竟然半晌都未曾下來。偏那兩婢又守在車外,尋常奴婢接近不得。不然倒可讓人偷聽一二。」
年青男子雙手搭在膝上,坐姿端正,只是他原比別人畏寒,手背已凍得有些青白之色。旁邊便是火盆,他偏偏仍是以手扶膝,卻不肯向那火上去攏烤一二。
聽那中年士如此說話,不覺笑道:「子綱,你年歲越長,倒越是沉不住氣了。阿史見了什麼,總歸是要告訴我們的,何必急於這一時?」
那中年士也不禁失笑,喃喃道:「也是,想那董真年輕,便是當真出自隴西董氏,終究董氏是以武立家,論到才智,難道還比得上我們江東才俊不成?阿史的狡猾,可是在江東也少有人敵的。」
車廂之中,董真與史萬石的對話,卻已將近尾聲。
董真往後靠了靠,讓自己的姿勢更為舒服了些,這才笑著問道:「真還有一問,要請阿史釋疑。若說是精於琴藝,又頗通翰墨,尋常世家大族所蓄養的家伎中佼佼者,也同樣出色。且有些家伎蓄養在室,送人之前也是處子之身。自引阿史入這車中,我未發一言,你是如何得知,我懷中這美人便是一等一的世家女呢?僅說什麼眉宇之間有高貴之態,這樣的模糊之語,我卻是不信的。阿史既然是教我品評美人,於這一點上,可不准藏私才是。」
史萬石小眼轉了轉,卻見董真一手支頤,另一手卻已輕輕撫摸那美人耳垂,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但那微微挑起的鳳眼之中,卻有幾分嘲弄之意,心知自己先前那些半真半假的話語,已被這世家子看了出來。
他先前與董真打過交道,知道其聰穎非常,外貌雖柔美如女子,內在卻頗有主見,毫無那些貴人們倨傲愚魯的缺點,便是他再怎樣口桀蓮花,亦從來未曾糊弄到董真。
他既打算刻意與董真結交,自然不會在這樣的小事上掖掖藏藏,當下哈哈一笑,道:「董君慧眼如炬,果然是瞞你不過!阿史怎敢藏私?」
他摸了摸胖胖的下頜上那幾根稀稀拉拉的鬍髭,道:「做阿史這一行,跟那傳說中的神醫扁鵲一般,講究的是望聞問切。」
董真忍俊不禁,嗤笑出聲,道:「好一個當代扁鵲!」
史萬石腆著臉道:「可不是麼?董君你便聽我來為你斷一斷——這女郎如此才貌,必是出自世家。可若是世家所蓄的出色家伎,董君又何必如此遮遮掩掩,將其帶來我的府第?必然是麻煩不好出手,才想轉賣給阿史,是也不是?」
董真不置與否,笑道:「我聞阿史最擅鑒美,帶來給你瞧上一瞧,又為了吊上你的胃口,方纔如此神秘,有何不可?」
史萬石眨了眨眼睛,道:「如此倒也說得通,只是……若只是要讓阿史鑒美,好端端地帶來即可,又何必要給她用藥呢?」
董真的笑容有了一絲僵滯,卻神情不變,依舊是微笑著看向史萬石,一副「你說什麼我其實不懂」的模樣兒。
「正如名馬多性烈,美人亦是如此。越是一等一的貨色,越是清傲自許,哪裡肯甘心墮入伎婢之流?若是以鞭笞調教,或是嚴加捆綁,未免損壞了她的容色,實在不美,亦難以售出好價,而這『伴花眠』一旦服下,除了使之四肢酥軟,口不能言外,並無其他不適。咱們行中之人,常將此藥用來對付這種烈性的小娘,最是合適不過!只是此藥極貴,加上朝廷一向嚴禁買良為賤,所以知道的人甚少罷了!看不出董君你清貴之人,居然也是行家裡手,還弄到了這種藥,阿史實在是佩服!」
史萬石舉起一根胖胖的食指,指向自己鼻端,笑得眼睛快要合攏,卻射出狡詐的光:「只是董君你可知曉,你用在這女郎身上的『伴花眠』,其實最初,正是出自阿史之手呢!」
董真不由得呆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史萬石看在眼裡,不禁放聲大笑了起來,胖胖的手指也隨之顫抖不已,心中得意已到了十分。
朝廷雖然嚴禁買良為賤的人口買賣,人販子若是被捉住要受斬首之刑。但其實漢室自己都風雨飄搖,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加上漢末烽亂四起,先是黃巾之亂,後是諸侯紛爭,多少豪強右姓、世家大族,在這歷史的洪潮中宛若螻蟻般,俱都傾頹覆滅?男子身死,女子被賣,根本數不勝數,哪裡還追究得來?便是曹操如此嚴明,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他自己的卞夫人,雖出身娼家,但細究起來,也曾是世家之女。
在這樣的情況下,從小深受名節之束的世家女,在墮入紅塵時不乏有人以死抗爭。但對於以販人為業的商賈來說,要馴服這些世家女,「伴花眠」這種藥物,便應時而生。
只不過正如史萬石所言,尋常類的藥物,多少對神智或容色會有些影響,這樣昂貴的「伴花眠」,也只是針對所謂的「一等一」的貨色才能使用了。
董真也忍不住笑了,這一次是由衷感慨地拍打著史萬石的肩膀,歎道:「阿史阿史!當真妙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