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並不是昏迷的,且看上去神智相當清醒,只是不知何故沒有發出絲毫聲息。雖是蜷縮了身體,雙臂也本能地環抱在一起,卻依然可以看出四肢修長,若是站立起來,必有亭亭之致。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孔雀紋間菱格的錦袍,且因躺得太久,已被揉得皺皺巴巴。雲髻早已散亂,披了半邊額頭,即使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且未施脂粉,依然是長眉如墨,唇如塗朱,生得十分冶艷。只是一雙寶光璀璨的眼眸之中,滿是驚恐憤恨——但饒是如此,也掩不住她那眉宇之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高貴之態。
史萬石眼神一亮,脫口道:「好一隻肥羊!」
董真抬起頭來,一手支頤,另一隻手卻好整以暇地玩弄著那美人的一綹秀髮,閒閒道:「肥在哪裡?願聞其詳?」
「眉秀而貼,腰韌而柔,必是處子。」
史萬石一見這美人,先是驚愕,繼而便露出一種狂熱之態,眼中亮光越來越盛,早就躍躍欲試。
此時聽董真發問,索性大起膽子,俯身下去,熟練地翻弄著那美人的手腿,嘖嘖道:「指尖微白,曾有硬繭,後用藥水洗去——必是琴藝嫻熟;肌膚豐膩,隱有書香,說明是通曉翰墨。」
董真挑了挑眉,不置與否。
史萬石瞧得越來越是仔細,隨著他兩隻胖手的動作,那美人便如麵條似的,由著他翻來翻去,被他先摸了摸眉毛,又捏了捏手掌,甚至是還想去試試她大腿的長度——卻被董真不露痕跡地擋開。
但即是如此,那美人眼中恨懼之意,直如兩把刀子,簡直要將他剁成細細的肉糜!
史萬石行事久矣,什麼貞烈女子沒見過,哪裡在意她的恨怒?況且在他的眼中,這些活色生香的美人,便是金銀珠玉的化身,只要握在手中,誰管金銀珠玉會不會憤怒?
便是董真方才擋了一擋,他也毫不在意:董真既攜了這女子來史府,且是這樣的一種處置方式,顯然這並不是董真的禁臠。而誰都知道,他史萬石從事的是什麼生意,既帶給他看,就是有意賣給他的貨物。
未易主之前,看看貨物品相,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
史萬石「技藝」嫻熟,既然董真不准他再動手,他只用那兩隻細縫般的小眼掃了數眼,髮絲、肌理、手腳、腰肢甚至是胸臀等處,無不是刻毒入骨,且看得越久,就越是喜歡。兩隻胖胖的手習慣性地相互搓動起來,小眼也亮晶晶的,上上下下將那美人看了個清清楚楚,一邊嘖嘖讚道:「好肥!好肥!這樣皮囊標緻、又通琴書的肥羊,端的是一等的好貨!」
「一等貨?」董真眉梢一動,失笑道:「是了,我也聽說你們看貨,要分三六種品相,真,願聞其詳!」
史萬石也不推辭,翹起個胖胖的大拇指,道:「要論品相,先論價值。這女子價值,首在其貌,毛嬙飛燕,各具韻致,只叫是肌膚細膩、腰肢纖柔、五官秀麗,便已在美人之列。加以調教,使之顧盼生輝,便是一等一的美人了。」
董真含笑看了一眼懷中女子,道:「首在其貌,那其次呢?」
史萬石道:「其次,便在於其韻。或柔順,或倔強,或妖媚,或端莊,種種不一,味味不同。美人就像是佳餚,海陸奇珍,菰蘆筍菘,各具各的滋味。這權貴人家蓄養各色美人,便如饕餮之徒好做全宴一般,講究的是百般滋味,聚於一堂。」
董真心中詫異,面上卻絲毫不變,笑道:「聽起來有些道理。」
「可不是麼?」史萬石雙掌一擊,興致越發上來,笑道:「董君你自然懂的,但凡赴宴之人,其實真正的喜好只有兩三種佳餚,然如果呈現其他菜色,新鮮美味,前所未有,他也會順勢而食。要知道人心最貪,譬如飲食,最初不過是為了果腹,但到了後來溫飽俱足時,再選用佳餚,卻非是口腹之慾,而是源出心中貪慾了。若不是人心皆貪,我們往每家頂多賣上一兩個美人,便休想再賺他錢了,可不是要活活餓死麼?」
董真掩口笑道:「正是,正是。」
史萬石得意洋洋,又道:「這再次嘛,便是才藝了。天地造化所鍾而生人,可這天地造化,也有陰陽變動,四時不同。故此天份也多有不同,有人擅舞,有人擅歌,有人擅琴,有人擅,這倒是簡單得多,無非是延請幾個教師,費些重金相授罷了。至於床第婉轉,承接交huan,但凡是有幾分靈氣的女子,調教出來都相當容易。」
他露出一絲「你我都知道」的**笑意,道:「便是真有那木呆呆不解風情的,只要皮囊夠美,卻也有木的好處!」
董真咳了一聲,卻不接他話頭,轉而問道:「依史君之言,所謂美人,不過是中上之姿,分類施教而成罷了。其實取的是一個『各具韻致』。但不知這樣一群美人,又如何能分出三六之等來?」
史萬石精神一震,得意道:「這個董君就不知道了!除卻皮囊才藝,出身性情,也是極重要的。」
他手一指那更加蜷成一團的美人,道:「這女郎貌美多藝,按理說只有專門蓄養的姬伎才會如此,只是眉宇間大見高貴之態,顯然出身不凡。如這種女郎,大多為世家大族的庶女,又或是別無依仗的嫡女,是刻意培養出的滕妾人選,專為聯姻王公貴人所用,為正妻之左膀右臂。」
他方才說到此處,一手攬著那美人,另一手正撫摸其秀髮的董真,分明覺得那美人身軀微震,彷彿在一瞬間僵在了那裡。
董真的嘴角,露出一縷淡淡笑意。指尖用力,卻在那美人肩窩處掐了一把。那美人疼得又是一震,卻無法躲閃,更無法叫出聲來,只是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史萬石渾然未覺,繼續道:「但凡這樣的女郎,相貌既美,家世又好,且從小見聞廣博,當然要勝過尋常美姬。這種美人若是陪嫁給諸侯,多半便能成為側夫人、小妻。」
那美人聽到此處,眼中恨意稍斂,卻又浮起一抹期望之色。
董真瞧在眼裡,手指卻依然撫弄她的秀髮,口中問道:「落在史君手中,也能嫁給諸侯麼?依我這美人容色,當可為任何諸侯小妻,而不遜也。」
史萬石搖頭笑道:「董君是有意取笑阿史麼?所謂嫁者,非正妻即滕妾,又皆是出自高門。都是要付出聘禮的,只不過聘禮多寡罷了。像阿史手中的美人,純以金錢售賣,怎稱得上一個『嫁』字?既不是嫁,又如何做得側夫人、小妻?至多也不過是個得寵些的侍妾罷了!」
那美人聽到此處,臉色微變。
董真奇道:「這一等的,難道不該賣於權貴麼?那又如何賺得了錢?」
偏史萬石唯恐董真害怕擔上干係,不將這難得的美人讓給自己,雪上加霜,壓低了聲音,道:「實不相瞞,最為賺錢的生意,並非售與世家大族。只因他們府中美姬本就眾多,又多有下吏故舊獻美,除非是那樣絕色芳華的美人,否則並不特別在意。且各層管事又多,人人需要打點,我們行商之人,除非是刻意巴結,否則都是不願與他們打交道的。」
董真微笑道:「那史君若得了這美人,會售往哪裡?」
「自然是巨商大賈!」史萬石小眼閃閃發亮:「若不是肯花錢,以他們身份,如何能得到這樣身世高貴的美人?」
他的聲音不由得又壓低下來,顯得親近又神秘:「阿史有幾個朋友,在江南一帶頗擅經營,堪稱富可敵國。近年來雖也得蒙了貴人提攜,不比前朝那般任人欺凌,只可歎仍是只能娶商賈女為妻。故一向對這種世家女郎最是傾慕,且肯花錢,家中收藏何止百數!」
說到此處,不免偷眼看了看董真,見對方無動於衷,又嘿嘿一笑:「近年來天下大亂,無數世家傾於一夕。昔為玉堂人,今落婢妾伍。這也是最平常不過的事了!便是官府,也是不管的。而這些女郎的家族,即使找到了她,也往往以此為恥,根本不肯相認,更不用提將其索回。倒是一些貧寒人家的女兒,若是不服家主管教,又或是惹了主母的嫉妒,被笞傷或死,往往會有家人來糾纏不休,多有後患,反比不上那些落難後再無親族往來的世家女了。在那些商賈看來,多買世家女,其實也最是安全不過。便是那些當主母的,也覺得這些世家女甚是好用。只因朝廷律令,士商不得通婚,這些女郎再受寵,也是當不得主母的。」
這些話語聲音再低,董真聽得見,躺在董真懷中的美人自然更是聽得一字不漏。但她在史萬石眼中,不過是件會喘氣的寶貝罷了,他根本就不會在意她是否聽見。
那美人聽到此處,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一雙原本光芒璀璨的大眼睛,此時連恨怒之意也消失了,只是空洞洞的一無所有。
漢朝重農抑商,對於商人的歧視無處不在。朝廷有明律令,商人不得穿絲綢,不能乘馬車,甚至子弟不能讀書入仕,也嚴禁與士族通婚。當時的世家大族雖然也有產業,但都是讓奴僕經商,自己獲利。商人的地位非常之低,即使是平民經商,也多是處於社會最底層。甚至每當邊境起了戰事,就勒令商人、罪犯和贅婿必須入伍,去當戰爭炮灰。
只到了帝、景帝二朝,為了休養生息,增長國力,鼓勵商業發展,對商人稍稍寬鬆了一些,允許其納粟捐爵,才不再與罪犯為伍。而漢武帝時因為抵抗匈奴,戌邊需要大量的金錢,時有商人卜式捐家財一邊,被武帝封為中郎,拜左庶長。後又因擅治理地方很有才華,為人忠直敢言,先後擔任過縣令、齊國相、御史大夫,聲名赫赫。商人的地位才又有所起色。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漢靈帝時公開鬻爵售官,也有商人先後以金錢賄賂宦官獲得功名,但在世人眼中,商人仍屬於賤民一流。正如史萬石所言,再富可敵國的商人,也娶不到世家的女郎。便是清貧的讀書人,也少有將女兒嫁入商賈家,否則會受到士林的恥笑而無法立足。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是亂世。
漢祚衰微,雖然商人還是娶不到世家女為正室,卻只需付出略高於尋常美姬的價錢,便能獲得世家女為婢妾,若再多付一些,便能獲得世家女中所謂一等一的貨色,基於一種特殊的補償心理,自然是趨之若鶩。更何況一旦世家女郎落入其手中,其家族為了聲名,根本不聞不問,這些女郎無母家依傍,更是馴順許多,頗為合意。
董真只覺懷中美人黯然不語,想必是這史萬石所言,讓她意識到了黑暗的前景。假作不覺,又問道:
「那這第二等的,想必是身份略差些,總該是賣給當朝權貴了罷?啊,聽說富安侯何晏,府中好蓄美人,史君可有美人賣給他家過?」
雖明知董真是有意撩撥,但那美人聽到「富安侯何晏」五字,還是不覺眼中又有了些神采,抬起頭來,有些緊張地瞧著那滔滔不絕的胖子,不知他又會說些什麼話來。
誰知史萬石又搖頭道:「非也,非也。想那權貴之家,見多識廣,府中多少美人不得?只怕我所說的這一等一的美人,他府中或許都是車載斗量,何況這第二等的美人,少了世家出身,便少了高貴之韻,少了見識氣度,又如何進得了他們的青眼?」
見董真只是含笑而視,意似不信,便彷彿受了侮辱般地嚷起來道:
「阿史雖是個商賈,但也有些微功名在身,一樣做的是這生意,卻只是來往於華堂朱樓之間,不是那牙人販子之流!那些粗陋不堪的婢僕奴客,阿史卻是不屑去售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