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後不遠,衛士如虎,槍戟如林,令人越覺殺氣騰騰。搜宮已經完成,幾乎所有伏後的黨羽都被一網打盡,甚至是近半年來入宮的生面孔也全被誅殺,當中或許還有冤死的亡魂,但根本沒有人會在意。
天光已經大亮,太陽沒有出來,只有四周的積雪白得耀眼。昨夜宮變的痕跡,火墟還是血污,皆被大雪所掩蓋。宮侍們已經清掃出了主要的道路,青石地乾乾淨淨,更是看不出絲毫的端倪。
昌殿前的鐘聲,如昔而起,渾厚悠長,那是在召喚著朝臣們魚貫上殿,參拜大漢的君王。
可是大漢的皇后,此時卻早已僵冷在不遠處一間僻靜的宮室中,她所生兩子也皆被毒殺,家族全被夷滅。
她的家族和夫君,皆不能庇護。
明河的手指冰冷,藏在包袱之下,還在微微顫抖。這一晚的經歷太過光怪陸離,卻又血腥凶殘,是她從未觸碰過的世界。
她出身寒門,從前看世家大族的女子,無異於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一直在心中暗暗地嚮往著,能夠有一日踏入那珠玉璀璨的世家門檻。
所以,那一晚的落雲院,當曹丕決定留宿下來時,她和槿妍一起採取了默許的態度。
五官中郎將,那也是珠玉門檻裡的神祇,真要是跟了他,哪怕只是一個侍妾,也勝過綾錦院裡半生的院丞。姐姐卻為什麼發那麼大的脾氣?
縱然姐姐後來解釋說,那是因為要迷惑辛苑的緣故,不然說不通為何要撇下她和槿妍,只帶辛苑入宮。然而她看得出來,即使沒有辛苑,姐姐也一定會真的大發雷霆。
與嫁給五官中郎將相比,似乎織成姐姐……不,或許現在要稱阿宓姐姐,她更在意的,是她常說的兩個很怪的詞語:自由與尊嚴。
阿宓姐姐經常說到這兩個詞,還在織室的時候,便說,人的一生,必須要按自己的心願,有尊嚴地活著。
可是什麼叫自由?難道就是無人管束,像個村女一樣在田野裡大叫大笑地跑來跑去麼?這樣的日子,自己從前過得還少麼,卻也半分不覺得開心。
阿宓姐姐當時怎麼說來著?
「明河,不僅是自由,還要有尊嚴。我不凌人,人莫辱我。彼此平等,絕無尊卑!」
人真的可以做到這一點麼?
明河是不信的。她心底還是偷偷想,如何能夠攀龍附鳳,一躍而入那珠玉檻內,方是最為錦繡華采的人生。
這樣的夢想,只到昨晚為止。
即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還不是這樣輕易地死了!曾經高高在上,幾度欲置阿宓姐姐於死地的臨汾公主,如今也被羈押!
她們都是朝廷和權利的犧牲品,至於其他的世族女子,想來在世事的傾軋翻覆中,亦一樣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比如眼前的五官中郎將愛慕過的女子,她隱約聽聞過的甄洛。
可是或許有個人可以……以前的董織成,現在的甄宓。
阿宓姐姐說自己獻上這件東西,曹丕便不會生氣。她說過的話,一定不會有錯。
曹丕冷哼出聲:「她倒是膽大,瞞著我做下這許多事來,竟然還敢讓你來見我?你若不說出她下落,信不信立時被亂杖打死?」
衛士們皆面無表情,林立於後。隔得近了,能瞧見那些槍尖上的暗色血漬。他們彷彿不是活人,而是冷冰冰的殺人武器。
明河鎮定下來,將身軀躬得更恭敬了些,卻是不卑不亢:
「少府只叫婢子送上這件包袱,其餘婢子一概不知。」
曹丕挑了挑眉,陰沉的顏色中,露出一絲霽意。他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這侍婢。
年歲尚稚,容顏秀麗,雖是長長的柳眉,卻隱約也有些沉毅的意味。
不愧是她身邊最親信的人之一,多少也沾染了她的襟氣。
他接過那包袱來,入手頗輕,與這包袱中物件的形狀不相匹配。入手柔軟,當是件衣物,但什麼衣物這樣輕?阿宓行事一向大氣,極類兒郎,她既然下定決心離開,連他都瞞得緊緊的,走便走了,為何還送件衣物過來?
明河平靜地回應著他疑惑的目光,搖了搖頭。
曹丕轉身步入旁邊殿室,伍正強隨後跟上,隨即有侍衛上前去守住了殿門。而明河的身後,也是虎視眈眈的侍衛。曹丕不發話,她一步也走不了。
入殿之前,伍正強不由得回過頭來,瞥了明河一眼:
明河垂手而立,既沒有絲毫的驚惶,也沒有絲毫的求懇。身形婀娜,整個人籠在石榴紅的昭君套中,帽沿雪白的風毛下,長長的睫毛時不時撲扇一兩下,眼波湛清如水。
這樣明艷悅目,亭亭地立在雪地裡,倒像是一副最美麗的仕女圖卷。惹得那些侍衛們也不由得頻頻偷看,先前的肅殺之氣,不知不覺中倒淡薄了許多。
果然,接近了那個女郎的人,多少都會有些改變。比如眼前這個於槍林戟雨中安然又淡定的侍婢,又如大失穩重方寸已亂的五官中郎將。
曹丕一進入殿室,便迫不及待地來到一處案幾前,打開了那包袱。
竟是一件男子夾袍,袍子很短,且並不是常見的寬袍大袖,亦非曲裾深衣,袖窄腰細,極是貼身。
袍面用的是最簡單的淺藍細葛,絡有淡金絲線,內襯倒是月白絲絹,難得的是這兩種貴賤不同的織物放在一起,淺藍、淡金、月白三色相映,卻有著意想不到的致。
這倒像是她一貫的風格,舒適還是昂貴,都不必為外人所知,唯有自己的感知最是重要,且必要從簡樸中見韻致。所以絲的放在內襯,葛的卻是外布,顏色的搭配又這樣淡宜人。她平時穿著,倒也並不怎樣艷麗,即使那一次的敬神衣大典上,在修羅獄般的戰陣中,她一襲熱烈奪目的絳衣,不知傾倒多少兒郎。但也僅此一次,過後她又恢復成了那個低調而決不平凡的女郎,那樣張揚的風姿,彷彿只是驚鴻一現。
如果說衣如其人,那他承認,正如他不瞭解她多變的衣著風格一樣,他亦不瞭解她往往令人瞠目結舌的行事。
說起來,他在衣著上的性子倒與她相似。與曹植好奢何晏喜艷不同,他常穿的袍服也不過就那麼幾件,唯有對內穿的中衣特別在意,一律用最好的白絹,且新的不用,要多下幾次清水,再風吹晾乾,使得絹絲柔軟後方能縫製。且衣料的針腳必須勻稱,堪稱嚴絲合縫,他府中的侍女姬妾都知道,若是針腳哪怕只歪上一針,斜上那麼一絲兒,他都會敏銳地感覺出來,然後就決然地棄入篋笥之中,絕不肯再穿一次。
他府中的姬妾,也只有任氏等一兩人做的中衣,才被他穿在身上。當然,從前還有阿洛……
阿洛所做的中衣,現在他正穿在身上。衣如其人,柔軟的、順從的、溫暖的絹衣……讓他每每從冰冷的夜中醒來,都會有著貼膚的暖意。
他仔細地看著眼前這件怪模怪樣的短袍,既然袖窄,自然是要貼身穿的,那麼是穿在中衣的外面?
手指捏一捏,裡面似乎絮有什麼絲狀物,但指尖又似乎感覺到有細細的小梗,並不像是絲綿。且整個袍面都用了淡金繡線絡成菱形格子,看上去就覺得緊湊暖和。
可是樣式實在古怪,沒有立領,也沒有左衽,衣領是個桃心的形狀,從最當中開下了兩邊衣襟,且左襟處每隔數寸,便釘了一個如小指甲蓋大小的圓圓的東西。仔細看時,發現是被剖開的珍珠,每片珍珠上又被鑽出兩個小孔,有淡青絲線穿過那兩個小孔,緊緊縫在了襟上。與之對應的另一片衣襟上,便有類似的圓洞,以細細的青線絞縫了洞沿,頗為牢靠。
無帶無絛,怎麼穿?難道就造這些半剖開的珍珠?
伍正強好奇地在旁邊張望,曹丕乾咳一聲,拎起那短袍,皺眉道:「這難道是她做給我的衣服?怎麼穿?」
他從見到明河後,雖然沒有大發雷霆,然那樣陰沉的面色,實在是讓伍正強一直很小心謹慎。
此時聽他開口一副不耐煩的腔調,伍正強倒大大鬆了口氣,笑道:「既是叫侍婢送來,自然是送給將軍你的。至於怎麼穿……」
他搔了搔頭:「不如將軍你去了衣甲,試上一試?」
曹丕哼道:「誰知那女人又在耍什麼鬼心眼?她生性狡獪,性情狠辣,口中從來沒有一句實話……」
既然這樣,你幹嘛把她送來的一件衣服如此珍而重之地擺出來研究?
伍正強暗暗腹誹,口中卻笑道:「將軍神勇蓋世,她一個小小的女郎,又能如何?且都說甄少……啊女郎對於紡織一道確是經驗豐富,原有的二十餘種錦因為使用了她讓馬鈞改造後的新織機,銷量大增,聽說與去年同期市錦所得的銀錢相比已是多了兩倍還余。如今還出來不少新品種的華錦,都是漂亮又便宜的東西,居然還賣入了蜀地。從前蜀地的人哪裡肯用我們鄴錦?織室丞去找她想法子,她便畫了不少花樣,讓她們先以新錦做出成衣,那樣式極為新穎,據說都是出自她的……她們叫做設計……對,是出自她的設計!」
他瞅了一眼聽得入神的曹丕,又補上一句:「我瞧將軍這袍子,倒有些像我看到過的一件新式衣服。叫什麼襖什麼襖的……裡面蓄有絲綿,卻又和咱們常穿的裌衣不同,都以絲線絡了格子,這樣絲綿便不會亂跑……」
「你怎麼知曉這許多事?」曹丕臉色不善地問:「難道你成天都在織室裡泡著?」
「將軍英明,」伍正強暗叫不好,臉色不變,笑著答道:「前段時日,將軍不是派屬下常去織室轉一轉,以免織室令丞等屬吏新近上任,為宵小所趁麼?屬下一向盡職盡責,自然事無鉅細,皆要弄個明白。」
曹丕一窒,才想起自己的確是因為擔心阿宓,下過這麼一道命令。不過……不過……伍正強這話說得義正辭嚴,聽起來怎麼都有些不對勁。
他一聲不吭地先脫掉頭上的翎盔,伍正強趕緊去掩殿門,以關上那呼呼入內的冷風,又幫他敏捷地卸去衣甲。
短袍穿在身上,竟是意想不到的合身。掐絲合縫,每一寸都如貼身而做,如他這樣挑剔的人,都找不到任何挑剔的地方。
且這一穿上,那些寒意頓時被隔在了外面,整個人便是暖融融的,他想起袍內那絮物中細小的梗,並不是尋常的絲綿裌衣。、
他伸手往下插去,腰間縫了個小小的荷包。不過不像時下都是繫在腰間絲絛上,而是縫於衣襟之內的夾層。除非是裝了東西,外面絕計看不出來。
這又是她「設計」的新花樣,叫作「衣袋」。前些時便有了,一直流行開來,連他府中也有幾個姬妾學著在衣裳上縫了。他知道她一直沒有歇下來,縱然是成了中宮少府後也不例外。只不過他心中向來只有軍國大事,紡織一道雖然也能換來黃澄澄的金錢,終究不曾放在心上。
伸手入袋,裡面似乎觸著一物,趕緊拿出來看時,卻是一片小小的帛紙。
帛上一行黛墨色的字跡,看上去不像是松墨的濃和,纖硬得很,像是用描眉的炭筆寫上去的,倒是意料之外的秀麗,只是那一筆一劃之間,依舊硬朗瀟灑,全無女子執筆常有的溫懦柔軟:
「亦曾掠青雲,終究碎羅衣。願君憐飛鵠,幸勿摧羽翼。」另有一行小字,道:「妾之友儕,托與曹君,君懷大志,可納山河,豈獨故人哉。頓首。」
離別之意,溢然紙上!
她先前弄倒何晏,原來竟是打算要離開?所謂友儕,大概是包括了眼前這個侍婢在內的她曾經的親信罷?她所托付的人,竟然是自己,而非何晏。
心頭冷硬的那一塊堅鐵,開始慢慢融化。她並沒有對何晏表現出特別的親暱,或者說,她心中仍然是最信任自己。
是因為自己「懷大志,可納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