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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 嫁禍 文 / 東海龍女

    雪片簌簌的撲下來,打得風帽的淺灰緞面沙沙作響。不過何晏這件大氅著實精良,不要說內襯的銀鼠皮子如何厚實綿暖,便是這外用的錦緞也頗為細密,雪片打在上面,還來不及融化便滑落在地,水意卻根本滲透不進去,在雪中行了這許久,還是一樣的乾爽舒潔。

    大氅下裹著的身影秀挺筆直,且一頭烏髮都被風帽罩住了,從背後看上去,當真便是一個颯然若舉的英俊兒郎。

    這裡已遠離了水閣,風雪頗大,沒有溫泉滋養的徑旁花木早已枯凋,細瘦的枝幹在雪中簌簌發抖。然而「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腳步敏捷而堅定,在這些枯木凋枝之中,猶如一株生機勃勃的幼松。「他」的手中分明還牽著一根指頭粗細的牛皮索,索子另一端是個和明河作同樣打扮的少女,一件大紅昭君套兜頭蓋臉地將她一直籠到了靴跟。那索子便伸入衣底,也瞧不清是什麼情形。

    地上甚滑,那紅衣少女卻也步伐如風,倒顯得落在最後的明河分外蹣跚。

    「少……女郎!」

    明河緊了緊身上裹著的榴紅昭君氅,叫了一聲,又怯怯道:「我們這樣做,要是將軍知道了,會不會……會不會生氣?」

    紅衣少女聽到此言,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那披著淺灰大氅的「兒郎」回過頭來,露出秀麗的遠山眉,和一雙清水般的眼眸。正是剛被賜名甄宓的董織成。

    織成看了一眼紅衣之下其實被捆得極是嚴實,且閉嘴不言默然趕路的崔妙慧,不經意道:

    「他生氣又怎樣,不生氣又怎樣?難道我還能眼睜睜瞧著崔女郎被下掖庭獄不成?」

    「你我之間,就不必說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了罷!」

    崔妙慧冷聲道:「若叫不相干的人聽了,還以為你我二人乃相交之誼呢。」

    一路上她低首而行,在外人看來似乎和明河一般,都是這位「郎中令」的侍女。

    她也曾想過要逃脫,可是被織成帶出來時塞了一丸藥到口中,強迫著嚥下去,想必是什麼厲害的毒藥,更是織成用來控制她的手段。若是真逃走了,誰知道會有多慘的下場?這位中宮少府一向有毒辣的聲名,崔妙慧不敢去冒這個險。

    而路上織成都非常巧妙地避開了守衛,她選的這條路似乎本身也沒什麼守衛,偶爾遇見,也是憑借從何晏身上拿來的令牌糊弄過去。何晏相貌本就美如女子,何況她穿的是何晏的大氅,拿的是何晏的令牌,除了與何晏頗為親近的郎官,任是誰貿然一看,都會把織成當成何晏本人。

    因此竟給她有驚無險,終於將崔妙慧帶到了此處。

    「若非我實在仰慕女郎之才德,又何必干冒大險將你救出來?」

    織成笑著一指來時方向,那裡火光雖滅,猶自滾滾冒出黑煙,且煙氣中傳來兵器碰撞聲,彷彿連風雪都要被之逼退:

    「若是我沒有猜錯,此時只怕連臨汾公主都被看管起來了!」

    「這都是你幹出來的好事!與我和臨汾何干?便是此時被何晏看管起來,明早見了魏公,我自有話說!」崔妙慧瞪了織成一眼,猶自冷冰冰道:「今晚的火,根本就是你放起來的!」

    「你怎麼知道?」織成索性不走了,笑吟吟地看著她,卻分明是一副「就是大爺我呀怎麼樣我很厲害對不對?」的欠扁表情。

    明河張了張嘴,很想說這裡並非攀談的絕佳之所。可是看了看織成,又嚥了回去。

    崔妙慧掃視四周,發現這裡是一處異常僻靜的園子。

    此時雪下得大,不多時便是白茫茫的一片。這園中建築也都被覆上一層積雪,且四周竟無一盞燈籠,靜悄悄的,只聽聞雪片落下的沙沙聲。

    雪中依稀可以看出樓台的基腳並不高大,然而殿室高華,廊簷相連,高大的樹木雖擎滿了積雪,但可以想像得到夏蔭濃綠的美景。

    崔妙慧雖是第一次來到鄴城,也是第一次入宮。對於鄴城這座別宮並不瞭解,也猜不出這裡曾是何人所居,但也知並非一處尋常宮院。

    她故意引得織成說話,是想拖延時間,沒想到織成索性停了下來,還是這種你耐我何的神氣,或許早就看透了她的用意,卻有恃無恐。

    她在族中一向以聰慧著稱,更諻論還通詩、擅琴棋、能武藝,雖外表常作謙遜之態,實則心氣甚高。所遇見的女郎,對她羨慕者有之,嫉恨者有之,卻唯獨沒有這樣漫不經心者。

    在眼前這個女郎眼中,似乎她的所有伎倆都不值得一提。

    崔妙慧終於忍不住歎了口氣:「少府是明白人,既肯先放火,想必是發現了伏氏之謀算,索性先下手為強,再栽贓到中宮,這樣伏氏便可被名正言順廢掉,恰好順了魏公之意。」

    既然織成不怕在此地耽擱時間,她正好侃侃而談,倒要瞧瞧到時織成怎麼把自己藏起來。

    天邊厚積的彤雲當中,已隱約有光亮透出,想必再過不了半個時辰,天便會亮起來。那時少了雪景和夜色的遮掩,三人再想藏身便不易。何況織成分明是用了手段才弄到何晏的令牌,何晏一旦反應過來,又怎麼會不趕來?

    腦中念頭急轉,口中卻猶自滔滔不絕:

    「至於少府是為何忽然下了這樣的辣手……唔,依妾想來,若不是魏公曾面授機宜,便是少府發現了什麼端倪。」

    「那麼,是發現了什麼呢?」

    織成笑著反問道。她一拉手中牛皮索,崔妙慧不禁苦笑一聲,暫時停住話頭,隨著織成抬階而上,來到一處亭廊之下。明河也怔怔地隨之而入。

    廊上覆有彩瓦,可暫時擋住飄落的雪片,闌干外還有個小池沼,只是此時沒有燈籠,只隱約看到幽藍的一團,是水面反射出的微光。

    崔妙慧暗暗忖度,這裡或許是處消夏的亭榭。但這亭廊之下卻多有蛛絲塵吊,地上也頗多積塵,顯然少有人來。

    想到此處,心中一沉。少有人來,那自己該如何逃脫?

    她忽覺牛皮索鬆了鬆,知道是織成示意可以繼續。不禁又苦笑一下,口中道:

    「少府入宮之前,尚與五官中郎將同游。可見那時少府還想著要借他之勢,在這宮中生存。自然不會行此玉石俱焚之舉。以妾想來,少府做出今晚這些事來的緣由,理應是在入宮之後。」

    明河越聽越是心驚,不僅是因為這崔妙慧思維的縝密,並不遜於織成。且她看上去似乎瞭解每一處細節,而這些細節竟然來自於地位並不多高的織成,對其他權貴機密之事的掌握,或許會更全更多。

    單只這一事,可見其後面崔氏勢力之強。

    織成目光一閃,笑而不語。她此時掀了風帽,露出男子般高高束起的髮髻,橫綰玉簪,宛然一個面目俊秀的美少年,當真還有幾分何晏的神氣。

    「伏氏對魏公銜恨已久,又豈能容得下身為魏公親信的少府你?故此少府為解自身之厄,便先下手為強,搶先燒了宮院,並與何晏合謀,嫁禍於伏氏。想必今晚一過,伏氏便不再是皇后!」

    明河張大了嘴巴。

    這崔妙慧終究還不太瞭解織成,卻能猜到個大概,但能舉一反三,倒的確是個心肝玲瓏的妙人兒。

    崔妙慧見織成仍不答話,暗一咬牙,又道:「但不知這一切與妾何干?與少府有仇者,實乃臨汾公主,怎的倒綁了妾來,又意欲何為?」

    想起先前那一幕,心中仍是暗有餘驚。

    大火燒起之後,她遣侍女前去暗示臨汾公主,讓其閉門自守,以絕嫌疑。自己也一樣守在殿室之中,連消息都不曾讓人打探。沒想到過不多時,先是羽林郎們圍了宮門,後便有人持何晏令牌前來召詢,她推辭不過,只得出室相見。誰知那人先是強行餵她吃下一丸藥,然後又強行將她捆好,換上侍女衣飾帶走。

    她雖一向頗有智計,武功亦是不弱,但門外便是嚴陣以待的羽林郎,在這絕對的武力優勢下怎敢反抗?竟輕易地被帶到了這裡,後來發現來人並非何晏,而是織成時,雖覺得不妙,但已失了先機。

    此時外表雖然看上去平靜中帶點無可奈何,實則已是又愧又驚,又怒又氣。

    「崔女郎如此聰明,你語中雖然不盡不實,但想來也猜出我綁你來的用意。」織成笑容一收,道:「伏氏之事,倒算不上嫁禍。便是我今晚不燒宮,過幾日她也會燒的。然對於崔女郎你,我倒是的的確確要嫁禍的。」

    「嫁禍?」崔妙慧面色終於陡變,她不再說話,只是緊緊地盯住織成。

    「誠如你言,我燒了這宮院,壞了伏氏之事,又有了讓她被廢的明正言順之借口,魏公的確會很高興。」

    織成並不迴避她的視線,悠悠道:「可是這樣大的事情,我這樣一個無才無德無貌無智的人如何擔當得起?幸好在世人眼中,智勇雙全的崔女郎你,卻是可以完全勝任的!」

    「你要將燒燬宮院之事推到我的頭上?」崔妙慧這次再也忍耐不住,驚怒交加,厲聲道:

    「我清河崔氏的名聲……」

    「你清河崔氏的名聲,遲早要毀在你的手中!」織成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既是愛惜名聲,為何要踏入鄴宮這個最大的是非地中?崔女郎,我早說了你是個明白人,這燒宮之事,伏氏自然是推托不了罪名,但世人多半會覺得她只是個替罪羊而已。縱是廢掉,又哪裡堵得住世人悠悠之口呢?若加上你崔女郎,大家就覺得合理得多了。誰讓你不早不晚,偏偏是在這一日入了宮?」

    織成根本不容崔妙慧有插話的空隙:

    「你被引入宮中,大家心中都知道,是臨汾公主為了要下嫁五官中郎將而找來的臂膀。何況你崔氏一族是魏公姻親,令叔又是魏公麾下最為得用的謀士,為了討好曹氏,素以智勇聞名的你什麼事做不出來?」

    崔妙慧臉色慘然,眼中的光采也驀地暗了下去,咬牙道:「甄氏!你果然是個毒辣果決的人!」

    「過獎了。我不過是搶了先機罷了。若再拖延一兩日,那就是你們燒了宮院,讓我的落雲院也夷為白地不說,恐怕我本人還會一併死在院中,索性乾脆俐落地化為一蓬飛灰呢。」

    織成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明河看來,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崔妙慧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顫抖:「你……你也想在這裡殺了我?」

    此時你來我往言談半晌,除了雪片飄落的沙沙聲,和寒風掠過樹枝的簌簌聲,幾乎沒有別的動靜。崔妙慧想要拖延到被人發現的想法,顯然已經落了空。此時再看織成那似笑非笑的面龐,宛然便是催命的徵兆。

    「咦?」織成笑道:「崔女郎為何要用個也字?」

    崔妙慧咬住嘴唇,低下頭去。

    她心中卻是大為悔恨。早知落到這樣地步,當初在棲鳳堂的側殿中就不該束手就擒!縱是服下那丸毒藥,但若是遍訪名醫,未嘗沒有延治的可能。可是這樣乖乖地被牛皮索捆了個結實,且牛皮索韌性極好,便用上內力也掙繃不斷,空有一身武功也無法施展。難道竟然會死在此處?

    她當真是低估了女子的嫉妒之心,這甄氏既然與曹丕有私情,又怎麼會容得下臨汾公主和自己?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自然是會輕輕巧巧,要了自己性命。

    明河心中一動,手已經伸入袖中,暗暗握住了一柄短刃。那是何晏的佩劍,在他昏睡後被織成搜了出來交給了她。

    鞘上那冰冷的金屬和寶石,觸及指端,有一種剌骨的寒意。如果飽嘗了鮮血,會不會就熱起來呢?明河只覺心頭怦怦亂跳,緊盯著崔妙慧,只待織成說出一個殺字,便要上前動手。

    織成淡淡一笑,掌上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寒光爍目的短劍,正是那漸漸被很多人熟識的「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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