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門已經下鑰,但身為衛尉的曹丕親自趕到,原以為要強行命令開門,但那門上侍衛一見身著白絹中衣、騎著黑馬,如一陣旋風般飛速趕到的曹丕,立刻大門開啟,顯然早有準備。
「郎中令可到?」曹丕才只到端門,鼻中已嗅到大火過後的焦臭氣息,心中憂心如焚,本能地問了一句,也顧不得多說,急匆匆就衝了進去。
「郎……郎中令……早就進去了……」
在他身後捲起的塵土裡,一個衛士摸了摸鼻子,吶吶道。
可是曹丕已經衝了過去,並沒有聽到這一句。
伍正強不知在何時催馬趕了上來,可憐的馬嘴已經累到滿是白沫。他什麼也沒說,只將手中一件外袍擲給了馬背上的曹丕,曹丕草草穿了上去,又驅馬狂奔,一路散發出無數命令,他身後跟隨的隊伍裡,不時有人領命離開。
噠噠的蹄聲,敲擊著深夜中的宮殿。知道發生了大事,無論是否有衛士守護,所有宮室的門都緊緊閉著,那馬蹄聲聽著就越是彷彿敲在了心上。
在一處路口,曹丕手中韁繩一滯,咬咬牙,衝向了左邊聽政殿。
幸好,皇帝所居的聽政殿,看上去彷彿無事。曹丕遠遠便瞧見了穿著玄甲紺裳的衛士,如臨大敵般,已將聽政殿圍得水洩不通,那是郎中令部下的郎官們。
殿前空地上,有個熟悉的身影。這樣緊急森肅的場合,他還是一襲華美的黃底素緣夾綿錦袍,上面繡織一隻展翅飛翔的鸞鳥,鳥首及肩,長長尾羽如火焰狀,一直拖下袍裾。因夾雜了金絲在內,在四周林立的火把照映下,那鸞鳥栩栩如生,熠熠生輝。
是何晏!
曹丕縱身下馬,向他大步走去。
何晏也迎上前來。
「陛下無礙。羽林郎們已經將他護在內殿,便是鳥雀,也近不了他身前。只是聽政殿受了池魚之殃,燒掉了一隻角,幸無人員傷亡。」羽林郎是武帝時制度,用以稱呼郎中令所管轄的郎官們,至今仍然延用。他們的職責是保護皇帝,只要皇帝無礙,便沒有失職,何況聽政殿燒掉一角可以幾乎忽略不計。
所以何晏看上去神態相當輕鬆,時已近冬,手中卻還搖著一柄雪白的羽毛扇,扇柄亦為白玉,與執扇的手指幾乎同色。
面龐亦是同樣瑩白,火光一照,倒透出暈紅之色,雙瞳黑亮,鼻挺唇秀,當真是俊美無匹,不負「粉侯」之名。
「皇后亦無礙,只是受了些驚嚇,椒房殿火是從後廄燒起,那裡久未飼馬,草料不多,很快就被撲滅了。鳴鶴宮因為緊挨著木蘭坊,火勢極大,倒是棲鳳堂燒得只剩些空架子,公主這下可糟了。」
明知何晏循禮制,必須是要先從皇室成員的安危報起,但是曹丕還是按不住心中忽然而生的怒火。
他分明知道自己要聽什麼!可他就是不肯直揭主題!
「只可惜,木蘭坊燒了大半,最裡面的落雲院更是夷為了白地。」何晏笑吟吟地又加上一句。
曹丕只覺自己頭上,似乎被重重擊了一棒。他呆住了。
「甄氏……」他沒有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而何晏的目光也從調謔中加入了微微的驚詫。眼前金星亂舞,瑩紅的火光模糊成一片:
落雲院夷為一片白地,可想而知裡面的人……
「按說一個也跑不出來,」何晏輕鬆地搖著羽扇,風姿如玉:「火最
早是從落雲院燒起來的,北風刮得猛,那裡又草木繁盛,尤其是竹子……時值初冬,枝竿乾燥,很容易燒起來。何況還被人澆了石漆,火借風勢,辟辟啪啪,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燒了個磬淨。」
曹丕的目光看向一旁,今晚輪值當差、宿衛宮掖內的宮掖門司馬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皇帝的聽政殿燒去了一角,這是因為被火頭分別從椒房殿、鳴鶴堂和木蘭坊三處燒起,聽政殿恰在中間,怎麼也躲不過火頭。但為了防備剌客,宮中一向少種大樹,御道邊也是空蕩蕩的,少了引火之物,加上聽政殿並沒有澆上石漆,否則不可能只燒掉一角。
即使如此……曹丕透過那些披甲的羽林郎,在火光的照耀下,看見聽政殿那一角牆倒了半邊,一團焦黑,屋瓦盡去,只露出空蕩蕩的椽子,足見風助火勢之烈。
被澆上了石漆又多樹木的落雲院……
他心裡驀地沉下去,彷彿一直墮入黑暗不可測底的深淵。先前匆匆穿上的袍子,掩住了中衣上的汗漬,然而夜風可不理會,逕直穿袍而入,此時涼颼颼的,一如鑽入背心深處。
那明眸善睞、靨生雙頰,既如春花般爛漫,又似秋葉般靜美的面容,難道就這樣消失在大火之中麼?
他不會放過那些人!
曹丕控制住搖搖欲墮的心神,咬牙陰沉地想道。都怪自己,太小瞧了這宮廷的陰域伎倆,或許對於他來說那些伎倆不值一提,可那是因為他是手握重兵的五官中郎將,是權傾當朝的丞相兼魏國公曹操的嫡長子,是新任的衛尉。
而她……她只有一個徒具其名的中宮少府之職!縱然她果決武勇,勝過尋常的女郎;縱然她被阿父所看重,又有著所謂的他的愛慕,但這樣的虛名對於那些毒辣又膽大的人來說算得了什麼?
自己為何就這樣拿大?認為這樣一定能保護得住她?虧自己還曾大言炎炎!
悔恨和歉疚,如毒蛇般嚙咬心底,一陣陣的劇痛。他忽然明白了那日從萬年公主墓回來後,阿父連續幾日籠閉室中,不言不語時的心情。
「幸好甄氏見機得早,帶著眾侍婢跑了出來……」何晏還在喋喋不休,曹丕卻遽然抬起頭來,目光如電般掃過來:
「甄氏她跑出來了?」
他心頭一陣猛跳,要強行壓著才不讓它跳出來,瞪著春風滿面的何晏,緩緩問道:「你是何時入宮的?」
「我?」何晏咳了一聲,羽扇在額上輕輕一擊:「我今晚換了班,輪值宿衛宮中,所以來得快一些。」
「天黑後你便入宮了?」曹丕盯著他不放:「我記得你是最不愛宿衛宮掖的,你當了兩個月的郎中令,只值了三個夜班。」
何晏面色不變,翩翩地搖著羽扇:「我許久未曾見過臨汾,又聽說名動天下的清河崔氏來了一位絕色女郎,故此換了宿衛的班次。想著若當真是如傳聞所言,便納了她入府,做我的第三百一十一名姬妾。」
「平叔慎言!」曹丕臉一沉,冷冷道:「清河崔氏,可由不得你信口胡謅!你若為了此事值休……」
「衛尉雖是管著宮城護衛,卻似乎管不著我郎中令的值休之事罷?」何晏也變了臉,冷笑道:「這個崔氏又不是你的人,要你來出頭?你要是想管,不如管管你的劉芬!你們父子待之太厚,我看她是越來越跋扈,也越來越糊塗了!」
劉芬是臨汾公主的本名,何晏與她從小一起長大,氣急時常直呼其名。
「與臨汾又有什麼關係?我父子事忠漢室,自然要善待公主,難道要學你一般,不分上下,不懂尊卑,不顧恩德?」
「你犯不著拿恩德來壓我!我何氏自然會記得你曹氏的恩德!」何晏勃然大怒,曹丕這段話剌著了他最為敏感之處,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啪地一聲合攏了羽扇,喝道:
「把那個女人帶上來,讓魏公世子好好聽一聽、看一看!」
「女人?」
何晏氣急的模樣,讓曹丕心懷稍慰。
「是誰燒了椒房殿和棲鳳堂,不知。但我的人恰好捉住了落雲院被燒的首惡。」何晏露出促狹之色,怒意稍減,臉上的紅色也淡了些,俯身過來,低聲道:「說起來,你們還是舊識故交呢。」
卻聽羽林郎們大聲稱喏,有幾人一陣推搡,從旁邊帶過一個身著翠裳的女子來,猛地向前一推,喝道:「跪下!」
那女子身形本來柔弱,哪裡經得起這樣猛力?腳下不穩,踉蹌著撲倒在地。
夜風掠過,吹得她亂髮紛紛,即使如此,在抬起頭的一瞬間,曹丕還是認出了那張蒼白的臉:
「是你?」曹丕心中一動,懷疑地看向何晏。
陳順常昏昏噩噩地被帶過來,她已在何晏手下吃過一番苦頭,此時只依稀看到何晏身邊站著一個錦袍人,能與何晏並肩直立的,必是朝中貴人——她不顧一切地抬起頭來,想要撲上前去,卻被羽林郎緊緊摁住,口中仍哀聲呼道:
「貴人救命!貴人救命!妾是冤枉的,實不知縱火之事……」
「這女子一向狡獪狠辣,郎中令可問清了?切不可放過!」作為被臨汾公主收服的跟班之一,曹丕自然是認得陳順常。過去不曾多看過一眼,後來又從織成處得知她曾奉命想毒害織成,觀感又惡了十分。只不過自己與陳順常身份懸殊太大,且陳順常並未參與到擄走元仲一事中,實不便出面懲治。
此時看她被何晏押過來,別說有罪,便是無罪,也要先好生教訓一番。
何況何晏雖然一向輕佻好色,卻不是個妄言之輩。他說陳順常是燒了落雲院的首惡,必定十之不離**。
陳順常一聽曹丕聲音,頓時僵在了那裡。
先前風冷發亂,她一時沒有看清。早知道是曹丕,那絕對不會放過自己。因為落雲院所住的那位新晉少府,誰都知道是他的新寵,甚至還堂而皇之地求過親。而且是求為大妻,連臨汾公主的面子都不顧了——誰都暗暗知道,臨汾公主是曹操為曹丕準備的正妻人選。
不然前段時間,那些宗女也不會來參選滕妾。除了公主,誰有資格讓宗女們來充當滕妾?
而眼下,落雲院被燒了。
可是她不能認!認了這罪,就是萬劫不復!
羽林郎見她不再掙扎,便鬆了雙臂。陳順常惶急之下,竟立身不穩,不得不用雙手撐住地面,眸中淚光盈盈,她本來相貌溫婉,這一哭更是楚楚可憐,怎麼也不像個惡徒:
「妾冤枉!妾方纔已經睡下了,卻忽然被……」她不敢說是羽林郎,只好含糊地掠過:「被拉到此處,妾哪裡有空隙去放火?還有石漆!落雲院那樣大的地方,所需石漆量大,妾不過一個弱質女流,也根本提不過去啊!」
「你怎麼知道落雲院是石漆所澆?」何晏眼神一瞇,啪地一聲,又打開羽扇搖了搖:「若當真是足不出戶,又無人告知,就算被羽林郎拿住,理應只知落雲院著火罷了。」
「妾……」陳順常原本是心思縝密之人,但此時太急於脫罪,張口便將石漆二字吐了出來,此時覺出不妙,但已遲了,只好連連頓首:
「落雲院在木蘭坊東側,妾在坊中西側,那邊燒起大火,坊中大半宮人都被驚醒逃走,妾怎麼會看不到火光?單從火勢來看,定然是澆上了石漆等助燃之物,妾當初在織室時,也以石漆照明過,知道它觸火便燃……」
仍然是細聲細氣,不時雜夾著抽泣,但陳順常的話語卻相當縝密有邏輯。這的確不是一個尋常的女官,頗有頭腦,反應又快,難怪當初能從織室之中出頭。只是這樣自以為隱藏得很深的宮中女子伎倆,在久經朝堂險惡的曹丕和何晏看來,根本就是不值得一提。
曹丕不禁想到了另一個也是出身織室的人。
甄氏。
甄氏也有一些陰謀算計,但卻是行的陽謀之法。她也謀算人心,但謀算的結果是為了堂堂正正的反擊。
這些深宮中的女子,無論是臨汾還是陳順常,終究是限宥於見識,以為綿綿如絲的陰域伎倆能夠無往不勝,其實對方只要用暴虐的手段,比如……甄氏最擅用的放火……
放一把火,便能摧枯拉朽,將這些陰冷綿密的絲網燒得乾乾淨淨,根本不必去花費心思,想著如何避開絲網的纏繞。
曹丕的聲音已經冷靜了下來,火把辟剝,映得他的臉上忽明忽暗:
「說吧,你在謀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