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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窘迫 文 / 東海龍女

    曹丕知道她不想詳談,且這裡也不是好地方,便也不再追問,倒是看了那花塚幾眼,問道:「你堂堂一個少府,在這裡收拾花枝倒也罷了,還掘坑來埋它,說出去人都不信,那狠辣的甄氏,竟也有這般旖旎溫柔的女兒情懷。」

    「落花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織成這一次竟沒留意他語中難得的調笑戲謔之意,怔怔答道:

    「這些花若知道自己死了還有這樣的價值,想必死也是值得的。」

    曹丕瞅了她一眼。她神情有些忡愴,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

    忽又問道:「那為何不埋在這叢黃花根下,本從根上生,還歸根下泥。」

    「本是同根生,相……」曾經的語課詩背誦的慣性,使得織成不由得接上了這兩句,隨即覺出不對,望著不明就裡的曹丕,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眉間少許愴意,頓時如月出雲破,散得乾乾淨淨。

    黃花燦然,有如無數碎金疊迭。暗綠的枝葉鋪排其下,豐美如茵。

    那個黃花叢中的女郎,笑得如此開心而又肆無忌憚。銀鈴般的笑聲,響徹了整座巍峨又沉鬱的鄴宮。

    似乎這裡並不是威嚴的中宮台下,而是一望無垠的田野鄉間;甚至似乎這也不是將入嚴冬的秋末,而是暖煦的陽春。

    曹丕嘴角不禁上彎,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他身後也有侍從,此時躬身遞上一塊麻紗手帕,他接了過來,卻若有所思地停住了,似乎有些捨不得擦去手上那些殘餘有菊香的泥土。

    「我要走了。聽說你這次回綾錦院,帶了那個名叫明河的侍婢。有事的話,你可遣明河直接去我府第。她隨你日久,我的侍從都認得。」

    織成笑盈盈地站起身來,大力點頭。

    難得的愛嬌模樣,讓他又有些失神,趕緊拿麻紗手帕胡亂地擦了幾把,卻揣回袖中,吩咐一名侍從道:「去把馬牽過來。」

    「你這就要走了?都到了中宮台下,怎能不去見一見皇后……」織成有些意外。

    「我是專來看你的。」曹丕莞爾一笑,笑容中有著織成從未見過的明亮:「對我而言,中宮只有一人,值得我去見——那人便是中宮少府。」

    他如閃電般,翻身上馬,黑馬長嘶一聲,邁蹄跑了開去,噠噠蹄聲中似乎也有著自由奔馳的喜悅,很快就跑得一溜煙地消失了,侍從們見怪不怪,大笑著縱馬追逐而去。無論人還是馬,與其來時隨於衣車之畔時,那種沉穩莊重,簡直是天壤之別。

    被他最後一句話弄得熱紅了臉的織成,怔怔站在那裡,半晌才想到:曹丕一向低調,越是高位,越是低調。這一點與其同母弟曹植是截然相反。怎的今日騎馬入宮不說,竟然離開時還這樣歡脫?

    「你……你站住!」

    曹丕剛到延秋門,已經看得見一牆之隔的銅雀園那錯落的飛簷,便聽見身後蹄聲飛越,同時有熟悉而急促的女聲響了起來:

    「子桓!」

    曹丕一勒馬韁,連同身後難得策馬飛奔在宮城中一回的侍從們,同時都停了下來。

    侍從們已跳下馬來,齊聲道:「公主!」

    曹丕將手中馬韁一甩,也下了馬背,向著那馬背上一躍而下的窈窕身影,冷淡而恭敬地行禮。無論是舉手加額的速度,還是彎腰的分寸,都恰如其分。他一向就有這個本事,明明知道他漫不經心,卻偏挑不出絲毫的毛病來。

    新換過的鵝黃底繡草木舞獸紋錦袍下擺,在微微顫抖,一如其主人的聲音:

    「她有什麼好?要你這樣幫著她?」

    侍從們很有默契地退開丈許。

    曹操建鄴城之時,心中早將此處看作了自己的私地,還是很下氣力的。不僅調集了大批冀州民遠赴山西上黨,伐木採石,且在佈局和規劃上,曹操也是花費了一番心思的。

    比如自己所居的銅雀三台,便與鄴宮相鄰在望。站在銅雀台的摘星樓上,能遠遠望到宮內皇帝長駐的昌殿。天氣晴朗的時候,連昌殿靠後一些的聽政殿,甚至后妃們所居的鳴鶴、楸梓之宮也隱約可現。

    伏後所居的中宮椒房殿,就在聽政殿與鳴鶴宮之間。所謂中者,當然應該在正中,恰好擋在皇帝與后妃之間才行。雖然這只是個象徵意義,因為現在的漢帝后妃少得可憐。所以鳴鶴宮也只有幾座宮殿而已,並不如洛陽舊宮那樣恢弘,當然更比不上當初的長安。

    而臨汾公主的居所,正在鳴鶴宮後的棲鳳堂。那裡被曹操修茸一新,是臨汾公主親自取的名字。她為天子之女,自然是高高在上的鳳凰,此名倒也適宜。

    但,曹丕所居的桐花台,那裡的紫桐,恰好應了供鳳鳥棲息之意。也不知道臨汾公主給自己居所命名棲鳳,是有意還是無意。

    曹丕的視線落在那鵝黃錦袍的長裾上,這樣的裝扮是不利於騎馬的,所以現在看上去,拖得有些狼狽。

    臨汾公主換了這件曲裾深衣,顯然是臨時起意,才一路追出來,

    而他本來可以從端門進入銅雀園,卻因為一向低調,所以才走的延秋門。比之前就要遠一些,難為她這麼倉猝,竟然也追了上來。

    「幫著她?」曹丕終於抬起眼來,詫異地看著眼前這衣飾雍容的女子:「公主何意?臣不懂。」

    似乎根本沒有把提稱呼的微妙變化放在心中,臨汾公主眼睛有些微紅,即使是掃了一層新粉,也遮不住那裡的水光緻緻:「子桓,我和你……魏國公的意思……你當真不知?」

    曹丕的眼睛微微瞇起來,卻更顯得犀利了:

    「魏國公握發吐哺,夙夜不懈,為的是天下百姓,此乃我所知之。」

    「好!你……你……」臨汾公主氣得臉色又漲得通紅,但見對方神色一如既常,不由得又強行嚥下,恨恨道:

    「你這木頭!你什麼都不說,當真以為我瞧不出來?以你的性子,哪裡會當眾向女子示愛?你對她做得越是明顯,我就越是知道你並無情意!你對我如此倒也罷了,我總不會生氣。可是妙慧……妙慧……」

    她咬了咬牙,道:「清河崔氏,是天下最知名的世族。妙慧更是這一輩崔氏中最為出色的女郎,且胸有邱壑,格局高遠,沒有你所厭惡的那種女子常有的逼仄庸俗之氣!你如今雖是國公世子,但是平原侯也頗得魏國公的喜愛,我聽阿節說,或許魏國公在正式封你為世子後,將改封子建為臨淄侯!」

    她所說的阿節,正是曹丕之妹,在宮中被稱為曹大姑、且一向與臨汾公主交好的曹節。

    臨汾公主說到此處,頓了一頓,顯然以她的身份,論及此事時也一樣會有顧忌。

    曹丕目光微閃,淡淡道:「子建向來赤誠坦蕩,有君子之節,又有傾世之才,且為阿父愛子,難道連個臨淄侯都當不起麼?」

    「你!」臨汾公主對於這個如泉下泠石般,淡然而又微冷的男人,簡直是毫無辦法,只能賭氣地跺了跺腳:

    「總之,妙慧是個極大的助力。你若是喜歡那甄氏,我雖厭她,但……我倒也不是不肯,然今日你也看到了,她二人性情皆極是剛烈,絕不可能容於同一屋簷之下!」

    曹丕回想起先前臨汾公主因他向織成示愛,便氣沖沖哭奔而走時,那崔妙慧隨後追去,卻是步履翩然,足音清實。

    特別是她最後向自己投來的那一瞥,彷彿已洞察了他所有的用心。

    所以臨汾此時去而復返,很難說沒有這位崔女郎的提點。尤其是他與曹植現在這微妙的關係,身為崔琰族女的崔妙慧不可能不知。但崔妙慧這樣做的目的,又會是什麼呢?

    曹丕目光越過高高的宮牆,忖道:「織成此時,或許循例參拜過伏後,已經回院去了。臨汾既在這裡,說明伏後是刻意讓她們與織成避開,不會再有什麼衝突。然不知織成的心中,又有什麼謀算?」

    「風越來越大了,」阿苑踏入室中,關上了靠西的兩扇窗,嗔怪道:「雖說看竹簡久了,也該極目遠眺,鬆一鬆目力,但天氣這樣冷,窗扇總要關上的。不然風吹進了骨頭裡,冬天就該受罪了。」

    又向一旁侍立的明河道:「你也在旁邊,怎麼就不勸勸少府?」

    明河抿嘴一笑,做了個苦臉,意即「她哪裡聽我話」,十分俏皮。

    「這裡的風雖冷,卻是干冷。」

    織成搓了搓手,從窗下踱過來,坐在了席上,笑道:「不是從那大江大河上過來的濕風,吹不進骨縫裡。」

    正如曹丕所猜測的那樣,她們一行去拜過伏後,照常被溫言問慰了幾句,就退回了自己的落雲院。大半天的時間,織成始終在與那一堆帛書竹簡奮戰,時不時站起來走到窗下,眺一眺遠方,來放鬆目力。

    從前一日開始讀這些帛簡開始,她便擔心繁體字自己看不太懂,但連蒙帶猜倒也懂了大半。她又擔心自己看書太慢,或許不像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甄氏女,會露出自己的馬腳,但阿苑卻對她讚不絕口。

    她旁敲側擊,方知這個時空也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像班昭那樣學問淵博,即使是世家女,所學的知識包括了女紅庶務等,學識只佔很小的一部分。而對於女郎們是否會吟詩作賦,似乎也不是特別看重。

    甚至很多女郎也只讀讀《女誡》,會認得上面的字便罷了。

    「那個崔女郎真是奇怪,」阿苑最後評論道:「臨汾公主說她連琴棋詩賦都是精通的,這倒是不像別的世家。我們隴西世家的女郎,外族求親時,是先看門第,再觀品行,再次是庶務,女紅尚且在第四,這些技藝則是根本不在其列。即便真是精通琴棋,亦不過是閨閣自娛罷了,根本不會傳到外面去。全因世家女郎,皆是要娶做大妻夫人的,修習技藝以悅主賓,那是女伎姬妾們的份內事。至於劍法武功,更加不能聲張,否則會被認為流於粗俗。阿苑修習越女劍這許多年,連許多族人都不曾得知呢。」

    織成回想曹丕深愛過的甄洛,所有人提起她時,皆是誇讚她品行的溫淑,其次是相貌的美麗,的確是沒有誰誇獎她有一手好琴技。

    崔妙慧為何要大力昭示自己的所謂「琴賦俱佳、武雙全」?難道她一開始,便是奔著做人側室的目標而去?

    「這裡也有洛水,有漳水,雖不是大江大河,卻一樣濕冷。」阿苑從袖中取出一物,跪坐著遞了上來:「奴婢為少府做了一對護膝,護在襠褲之中,外面既看不到,又能護住濕氣不入膝蓋。」

    織成接過來瞧時,只見那護膝是用一些碎錦拼成的,然針腳細密,花樣別緻,不細看還以為是一種新式花色的錦樣,再仔細看時,只覺那些碎錦倒有些眼熟。

    她這一怔,阿苑已經看了出來,臉上露出赧意,低聲道:「奴婢從獄中出來,身無長物。眼見得天冷了,不能不為少府做對護膝,手頭偏沒有錦緞。只得將隨身幾套衣服的內襯都裁了一截下來,又把自己一件裌衣中的絲綿取了些,才做出這對護膝。這都是奴婢身上所著之物,但幸而都未曾穿過,少府若是嫌棄……」

    「我不嫌棄!」織成趕緊一把揣到了自己袖中,笑道:「你有這樣心意,又做得這樣精美,我怎會嫌棄。只是……」

    她輕歎一聲,臉上不由得浮起歉疚之色,向阿苑道:「我進宮以來,步步小心,只求能立下足來,自己又一向是粗枝大葉的,竟忘了你供給太薄。你直接告訴我,我在銅雀園中的落雲館,還有不少魏公賜下的衣物首飾,拿來用用,也就寬裕得多。」

    明河瞪大了眼睛,跌足道:「姐姐是堂堂中宮少府,親近的侍婢怎會困頓窘迫如此?若是外人聽見,決計不敢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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