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當時因為曹操放風說要進軍漢中,令鍾繇伐漢中張魯,引發了隴西群雄的猜疑。馬超居然聯合韓遂等十個部曲十餘萬人一起攻打潼關,起兵造反,最後在河潼一帶建營。曹操一時不備,險些命喪陣中,不得不落荒而逃。
但曹操整頓軍備後,於同年西征,與馬超等人決戰於河渭之交,馬超兵敗逃走,在涼州安頓下來。
但是他的親屬就倒了大霉,包括父兄在內的三族全部灰飛煙滅。
因為馬超實在太有名,後世但凡看過《三國演義》的人都不會忘記那段曹操被他追殺時,如何割須棄袍、倉皇逃脫的狼狽場景。
事實上,當初的戰鬥中,他驍勇善戰之名,便已流傳天下。比如他曾多次以騎兵衝陣讓曹軍無法立營,又下令追擊為渡河的軍士殿後的曹操,其騎兵箭下如雨,幸有許褚的保護,曹操才得免於難;當時的狼狽雖然未必是真的割須棄袍、改頭換面地逃跑,但也好看不到哪去。
若不是後來曹操用了謀士賈詡之計,離間了馬超和韓遂,恐怕大敗而歸的人便是曹**。
一想到令得那樣雄才大略的曹操,都能狼狽而歸,不由得不對馬超感興趣。
所以織成一聽隴西二字,本能地就想到了馬超頭上。想著阿苑既是隴西人氏,且同為世家,是一樣階層的人,一定知道更多關於馬超的八卦軼事。
阿苑垂下頭來,答道:「奴婢在閨中之時,曾被聘為馬超之妻。」
啪噠。
織成失手將手中的耳杯落在地上,杯中清水傾出了大半。她手忙腳亂地拾起耳杯,眼睛卻亮晶晶的放光,趕緊問道:「果真麼?阿苑!」
阿苑苦笑一聲,歎道:「不過,我現在既然已經死了,這婚約也就不做數了。想必我與他,此生終究無緣,大概只會是路人罷。」
織成瞧著她,只覺人生實在太過奇妙。織室之中臥虎藏龍,她並非不知,只是沒想到隨便扯出一個乙室大娘來,居然就會是名將馬超的未婚妻。
「你是什麼時候入的織室?」她彷彿想到了什麼,忽然問道:「難道是去年……」
建安十六年,馬超起兵造反,被曹操所平。麾下數萬精兵只餘兩千多人,跟隨馬超倉皇逃往涼州。而天水郡原有的馬超勢力,更是被曹操連根拔起。想必更是不會放過曾與馬氏聯姻的辛氏一族。
阿苑先前含糊所言的「捲入戰亂,舉家傾覆」,大概指的便是此禍事了。
阿苑抬起眼來,有些驚訝地看著織成。細長的鳳眼裡,頓時慢慢浮現出了淚水,她連忙垂下眼簾,將那淚強逼了回去,啞聲應道:
「正是。」
燭光彷彿凝固般,在虛空中一動不動。室內安謐而寧靜,都沐浴在這柔和的燭火光影之中。外面有風吹過,樹木沙沙的聲響,聽起來彷彿都很遙遠。
這陌生的別宮中的一間殿室,此時卻像是這亂世中最後一片可供棲居的樂土。
「阿苑從小與孟起訂婚,隴西民風純樸,彼此又是通家之好,所以自小到大,倒也與孟起見過數面。他……他有時在外得了什麼好看的首飾簪珥,也會托了人捎來。」阿苑聲音依然有些暗啞,眼中淚光卻漸漸化為了羞赧:「他雖然驍勇善戰,但性情衝動,暴躁易怒,與槐裡侯的寬厚仁德大不相同。不過……不過他對我……是極好……極溫柔的……」
說到最後這幾句時,聲音漸低,幾不可聞。
孟起,是馬超的字。想必過去的許多年裡,辛苑在閨閣之中,或許也偶爾有這樣的時刻,含羞帶嗔,向自己親近的姐妹提起馬超,並滿懷希望地憧憬未來罷?
織成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和些,免得讓她更加害羞。
不過阿苑亦並非再是閨閣中的辛苑,那羞意只是瞬間便逝,臉上神情卻哀傷起來:
「槐裡侯受朝廷封誥,舉家遷往許都,其餘兩個兒子都授了官職隨行,唯獨留下孟起。一來是怕他性情衝動,在天子腳下惹出事來;二來,也是因為我的緣故,我已過及笄之年,很快便可以與他成婚……」
「我的阿父與娘親,早就為我準備好了嫁妝。雙方說好,在去年秋天便要迎娶,可誰知孟起……孟起聽說曹……丞相要攻打漢中,便起了疑心,認為攻打漢中是假,借道隴西,有意滅他是真。受了別人攛唆,也不顧父兄親人皆已隨丞相又遷到鄴城,居然起兵造反,結果致使自己兵敗逃去涼州,槐裡侯被殺,全家滅門,而我們辛氏……也受了連累,天水郡中對馬氏不滿的豪強趁火打劫,致使我們合族被誅!我的阿父、娘親,還有一個兄長、兩個妹妹,皆殞身於此……後來丞相的部曲到了郡中,鎮壓了那些趁亂而起的豪強,又派了郡守任職,才將郡中亂象壓了下去。」
阿苑喉嚨哽咽,幾乎要說不下去。織成伸出一隻手來,安撫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
原以為是曹操滅了辛氏,看來並不是。
甚至天水郡的亂攤子還是曹操派人來收拾的。所以曹操並不是阿苑真正不共戴天的仇人。即使是曹操殺了馬騰一家,但這也算是馬超咎由自取,就算要報仇,也輪不到未嫁入馬氏的辛苑。
況且從隴西到冀州,從天水郡到鄴城,路途遙遠,關卡重多,她一個從小養在深閨的女郎,如何能千里迢迢趕到這裡?
那她又為什麼要行剌皇帝?
「隴西多族雜居,民風彪悍,婦人孩童,也往往練習武功。奴婢自小體弱,阿父為了強健身體,特別花重金自江南延請了一位女劍師。起初她也只教我些尋常劍術,只到後來她得了一場重病,我一直在榻邊服侍,極盡弟子之責。她這才受了感動,將自己真正得意的功夫,也就是越女劍法,傳授給了奴婢。」
織成回想阿苑那變化莫測、柔潤剛勁的劍術,就是連以劍術著稱的曹丕也很是讚賞,不由得問道:「那位女劍師……」
「師傅只是自稱姓李,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的來歷。據阿父說,也是當初阿父去江南遇盜時,恰被師傅所救,故此延請她來家中的。現在想來,或許師傅也是個隱世的高手罷,且一定不是寂寂無名之輩,不知為何隱姓埋名,甚至連那樣高深的越女劍法,也從不展示人前。」
阿苑說到此處,不由得又歎息一聲,道:「只可惜那年我雖然遍請郡中名醫,又悉心照料,但師傅卻是油枯燈盡,於那年入冬便病逝了。」
織成想到自己的師傅孫婆子,其武功當要算入一流高手,卻也一樣隱姓埋名,甚至不惜在織室內做一個粗使女工。
這樣亂世之間,到底有多少世家傾頹,又有多少英雄埋名?
「辛氏遭到這樣的大亂,至今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些亂兵之中,有流民,有匪盜,但大多是豪強家的義從和賓附,他們手執武器,用巨木撞開我家的宅牆,吶喊著衝了進來,逢人便砍,血流遍地……」
阿苑的肩膀,在織成掌下微微顫抖,當年那修羅場般的情形,彷彿又浮現在眼前。親人哀哭奔號,一個個在眼前倒下,自己拚命衝殺,卻獨木難支……
「那些亂兵實在太多,我砍殺了多少名,自己也記不清了,只是手中的寶劍,連劍刃都捲了起來,先後換了三柄,手軟得如同泥捏的一般,只是橫下心胡亂劈刺,卻終究是救不得我的家人……
到最後手臂都脫了力,那些亂兵還是象潮水般湧進來。我靠在廊柱上喘息,決定再也不要抵抗,就這樣死了乾淨……我以為我會死在此處,可是就在此時,忽然有人從牆瓦上跳下來,用軟索將我負在背上,一路砍死了十來個攔阻我們的亂兵,最後終於踏瓦逃走。」
「這人是誰?」織成皺了皺眉頭,問道。
在屋頂潛伏良久,找了最佳機會救走辛苑,卻對她的家人不曾一顧。說明這人至少是處心積慮已久,本來就只想救走辛苑一個人。又怎會是什麼心懷仁義的遊俠?
「這人便是無澗教中的護法,名喚韓嘉。」
阿苑彷彿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終於將這句話說了出來。而這句話一說出來,似乎後面的話語,便更容易象潮水般奔湧而出:
「我被派往織室為織奴,到最後謀剌皇帝,皆是受其所指使!」
無澗教!
織成一凜,想起初到這個時空時,在洛水河底搶奪陽平治都功印的麻衣人,以及後來與陸焉曹丕兄弟等人在一起時,無端遭到的那場追殺。
那些訓練有素、箭陣森列的麻衣人,連歷經戰陣的曹丕都不能小覷,儼然是一支沒有名號的部曲軍伍,哪裡像是尋常的江湖人?
「你怎肯受他裹脅?」
織成皺眉道:「莫非他許了為你復仇?可是殺害你父母兄妹的亂兵以及他們的主子豪強,不是都被丞相鎮壓了麼?」
「他……他帶來了孟起的信物,還有一封孟起親筆的信箋。」
阿苑苦笑道:「孟起在信中說,他遠在涼州,那裡基業未穩,不敢擅自離開。但擔心我們辛氏會受到他的連累,所以托了無澗教的人前來接我們全家往去涼州。只是他……他沒有想到……」
一顆淚珠,終於從她的眼中滾落出來,掉在裙前地上,摔成數瓣:
「他沒有想到,我們全家都已經……無澗教的人,就只救出了我一個。」
「韓嘉後來說,他沒有料到我們家竟會受到亂兵的衝擊,他所帶隨從不多,不是他們的對手。但他又擔心會負了孟起所托,所以冒著天大的危險,終於將我救了出來。
我揀得一條性命,又怎敢去抱怨救我性命的韓嘉?當時心中對他們還頗為感激,暗自想著一定要好好報答。
他將我帶到渝州,在無澗教的一處分舵安頓下來,還承諾有機會便送我去涼州,與孟起團聚。沒想到,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便再派了韓嘉來找我,說孟起在涼州境況頗為不妙,且丞相有意再去征討,到時恐怕死無葬身之地……
我……我親族皆亡,孟起又是我未婚的夫君,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於情於理,我都不能眼睜睜地瞧他被迫害。於是我問韓嘉,要如何才能救出孟起?」
「他一定告訴你說,必須要拖住曹……丞相!」
織成聽到此處,不由得冷笑道:「而這世上唯一能拖住丞相之人,便是皇帝!所以,如果你剌殺了皇帝,天下人勢必會責罵丞相護駕不力,這樣他就會被拖住精力,自顧不暇,怎麼還可能去涼州攻打馬超?況且槐裡侯是被丞相所殺,這樣也算是為了馬超報仇雪恨!他要是知道了,想必一定是非常感激你的,是也不是?」
「正是。」
阿苑咬了咬唇,眼角尚有淚痕,頓了一頓,又道:「他也是這樣一番說辭。然,奴婢到了鄴城,才發現事情沒有這樣簡單。」
她抬起鳳眼,緩緩道:「奴婢……其實並非一個深鎖閨閣不諳世事的女郎,師傅為人古怪,對我也與旁人不同,對班大家的《女誡》一向不以為然。說那都是禁錮我們女子的鎵鎖,做一做無妨,若是心中當真信了,倒會死無葬身之地。她時常行走江湖之間,偶爾也帶我出去。都是瞞過我的父母,借口要與我修習道術中的辟榖之術,不准任何人進入我們所居的樓閣,事實上卻早就將我打扮成男子,偷偷帶出府第。」
班大家,指的是東漢有名的女官班固。她曾被請入宮中為皇后和妃嬪的老師,教她們誦讀經史,這部《女誡》就是她寫的,包括卑弱、夫婦、敬慎、婦行、專心、曲從和叔妹七章,總之就是教育女性要如何柔弱自居、侍奉夫家等等。
織成那個時空,大家提起此書,都是不屑一笑。但她心中卻清楚,在這個時空,班大家曾為皇后及諸貴人師,這部書更被奉為經典,辛苑的那位李師敢這樣抨擊,可謂是膽識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