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使原是仗著在伏後身邊時間長,資歷老,本來就不忿被一個織奴出身的少府壓在頭上。且那被罷免的原少府、被尊稱為「大長秋」也就是在流光殿前幫了故城鄉主一把的那位宦官——正是她在宮中的對食相好,現在無端獲罪被免,更是心中藏有一把邪火,迫不及待地噴了出來,想著定要壓壓這新任少府的鋒芒!
沒想到這位織奴出身的少府,膽子居然極大。非但沒有初入中宮的膽怯之意,且開口便問到了關鍵之處,還將皇后牽扯其中,十分咄咄逼人!
不禁又氣又怒,喝道:「你身為少府,卻對皇后不敬在先……」
「我有何不敬?難道是因為行禮?」織成打斷她話頭,轉向伏後,懇切道:「臣雖出身不高,但在甄氏族中時,常聽前輩講起皇后娘娘當初閨中賢德之事。竊心之中,敬仰已久。今日初見皇后,先行揖禮,便是因娘娘乃是臣敬仰之人的緣故。此禮發自於心,是甄氏禮行於伏氏。」
她說到此處,慨然一理袍服,雙膝著地,緩緩下拜,以手掌地,將額頭貼於手掌上,然後直起上身,將手掌緩緩放下。肅然道:「這第二禮,方是少府參拜皇后。」
鄭長使氣怒交加,呆在當場。一張敷了粉的臉又是青,又是紅,卻說不出話來。
當年伏後與皇帝被曹操迎到許都時,曾經歷了一段狼狽不堪的歲月。身邊的親信侍從或被殺戳、或已逃散,幾乎消失殆盡。鄭長使等人便是那時來到她的身邊的,至今算來,已是這內宮中當之無愧的元老。
伏後雖然不能真正做到母儀天下,但在這小小的後宮中,她卻是真正的主人。鄭長使這些年來坐井觀天,已自認為是這後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連以前的大長秋亦要敬她三分。哪曉得今天卻被這個新來的少府碰了一鼻子灰!
誰會想到織成會這樣一番說法!有誰行禮還要先代表家族再代表自身?可是偏偏就挑不出剌來!自己倒還沾了個真正的不敬之罪!
織成長身而立,態度恭謹,姿態輕鬆。然而那單薄的身軀,卻微微挺直,散發出有著如利刃般的森然之意。
有對她事跡早有所聽聞的宮人,便不禁都在心中縮了一縮,忖道:「聽聞她出身甄氏旁支,看這狠辣模樣,果真不是名門淑女,倒像是……廝殺漢子……」
伏後歎了口氣,溫溫柔柔道:「本宮也當不起少府如此推崇。鄭長使有時犯糊塗,還望少府見諒。」
她這樣說話,自然是為鄭長使開脫的意思,偏偏鄭長使此時驚叫一聲,往後疾退幾步,已擋在了伏後身前。眼睛死死盯住阿苑,面露驚懼之色,戟指喝道:「你……你分明就是……」
「長使年紀大了,不但有時犯糊塗,且眼神不好使。奴婢分明就是少府的侍婢阿苑,還能是誰?」阿苑驀地打斷了她的話頭。
她這時已經完全抬起頭來,頸子端著,紋風不動,連臉都不曾側上半分,淡淡道:「不過皇后娘娘鳳眼如炬,定然是不會認錯的。」
這一下,連織成都大出意外,不禁看了她一眼。
她如何就敢這樣對伏後說話?
伏後果然也怔了一下,目光如觸電般驀地垂下去,喃喃道:「原來是少府的侍婢。」
她也認出來了!
怎麼會認不出?即使別人沒有印象,但當時向著她與皇帝而去的殺氣騰騰的一劍,經歷生死關頭的她或許會永生難忘!
可是她卻這樣溫溫柔柔地說:「原來是少府的侍婢。」
果然是頗能忍人之不忍,否則也難以活了這麼久。
織成卻不想再由鄭長使胡鬧下去,皺眉道:「皇后娘娘,臣這少府之職,乃是朝廷所賜;臣這位侍婢,亦是丞相所贈。朝廷是漢家之器,丞相是天子重臣,不知鄭長使是糊塗到了怎樣的田地,先以下犯上,辱罵於臣,復又洩憤於臣的侍婢?還請皇后做主!否則上下不明,臣又如何效力於娘娘?」
這話軟硬兼施,暗藏威脅。
伏後及在場眾人,又怎會聽不出來?且瞧她長身玉立,隱現威勢,竟是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對鄭長使哪有半分相讓?
便是鄭長使也心中一驚。
她再驕狂自大,也知道其實這朝廷是曹操的私器,曹操是天子的主人。眼前這人是曹操親自所派,若當真鬧了開來,不要說伏後不敢庇護,便是曹操一怒,自己這個小小的長使恐怕也活不成。
而織成說到最後,身上森然之意,越來越重,眉梢上揚,竟有殺氣隱現。鄭長使不禁一凜:那殺人放火的事跡,難道居然是真的?
忽聽伏後輕咳一聲,柔聲道:「鄭長使這直率衝動的性子,總也改不了。你衝撞了少府,還不快快上前道歉?」
語氣溫柔,似乎根本沒聽懂織成暗藏的殺機,宛若春風過稀泥,仍是一副息事寧人之態。
鄭長使咬了咬牙,終究不也再與織成頂下去。猶豫片刻,便走上前來,又驚又怒,又怕又氣,想要道歉,哪裡開得了口?只勉強拜下身去,還未開口,卻見織成擰眉瞧著她,忽然一笑。
眾人忽然想起那狼狽不堪奔回來的臨汾公主宮中的何少使,不禁心中忐忑,唯恐這位擅長殺人放火的少府擰了性子,竟然也在這中宮鬧出事來。
阿苑一直在偷瞧伏後,只見她那細長的蛾眉也微微一動。
「長使不瞭解織成,有些誤會也就難免。」織成那一抹殺意,竟轉為滿面春風,扶了鄭長使起身,笑道:「織成卻並非那樣不知輕重之人,皇后的話,自然是要聽的。」
鄭長使滿身不自在,想要掙脫手來,卻覺對方指如鐵鉗般,緊緊夾住,竟然拔不出來,不禁心中又驚慌起來。
耳邊卻聽織成道:「我雖是中宮少府,但丞相有令,讓我仍兼織造司中綾錦院之職。有時難免分身乏術,這中宮事務,還要請鄭長使多多協辦。」
她狀若無事,鬆開被鉗得幾乎痛叫出聲的鄭長使,向伏後再行一禮,恭聲道:「若有不周,亦望皇后大度,能如對鄭長使一般,寬宥於臣。」
伏後微笑道:「織造司之事,於朝廷自然重要,素聞少府之能,只怕要多擔待些。本宮身邊倒儘是些瑣事,少府不必繫掛。」
又招手喚過一名宮人,道:「少府初至,也乏得很了。不如先去給少府安排的住處歇息,明日再來本宮身邊罷。本宮也要回寢殿歇息,就不留少府賜飯了。」
一邊含笑向織成點點頭,鄭長使偷偷看自己手腕,但見上面烏青了一圈。嚇了一跳,卻不敢多言,連忙上前虛扶,陪侍她起身而去。眾侍女跟隨其後,魚貫而出,很快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織成猶保持著先前恭謹之態,臉上笑容尚在,眼底卻毫無笑意。
織成的住處是緊挨著椒房殿的一處側殿,不大不小一處宮院,共五間屋子,距離椒房殿最多一枝香的路程。院上匾額寫著「落雲」二字,不知是否巧合。不過瞧那院中花木頗為茂盛,遠望如綠雲堆積般,這倒與銅雀園中的落雲館的景致很是相似。更巧的是也只有外院兩個粗使宮婢上來迎接,此外並無旁人。
這位引她們前往住處的宮人十分規矩,與清霜般寡言少語,送到住處之後,便行禮拜別。且軟聲向織成道:「皇后吩咐,少府若需要什麼人手,但使中宮所有人等,悉聽調配。」
言下之意,這宮院中所有人手,都在等織成自己調配。這算是一種誠心合作的態度?
伏後那溫柔的笑容,彷彿又在眼前浮現。
織成不動聲色,應道:「謝皇后恩典。臣出身寒苦,也不習慣太多人服侍,有阿苑跟著也就是了。」
室中陳設不多,然一幾一案都頗為精緻,榻上被衾也都是上好的絲綢,觸手溫軟。窗下種有幾株花木,織成也認不出品種,但枝葉青綠,毫無凋落之態。秋風吹過,簌簌作響,疏影搖動,倒別有一番情趣。
阿苑當初原是作為剌客潛伏,織成是不在乎錢財,所以二人都沒什麼行李,不過幾件隨身之物罷了,很快就安頓下來。
掌燈時分,便有宮婢送來飯菜。比起在織室的晚餐,要顯得早了些。因為按漢朝規矩,只有貴族才能進食三餐,天子進食四餐,在織室之中的織奴們當然只能食兩餐。
至於菜的烹調方式,已經有了煮、煎、膾等,織成二人的晚餐便有羊肉脯、薄魚膾兩道葷菜,並煮秋葵、烤芋頭等菜蔬,以醬料相佐。冀州風俗不同於南方,干飯是黃米飯,上面放有兩隻晶瑩通紅的大棗,噴香撲鼻。
織成雖然也參加過宴會,但當時哪有心思進食?甚至根本沒注意有些什麼吃的。還是第一次吃到這種家常親切而又美味可口的飯菜,比起當初在織室更是有天壤之別。
織成與阿苑也有些餓了,當下毫不客氣,各自吃了兩大碗。
宮婢撤下飯菜,阿苑關上門,點起了一旁的燭台,柔和的光亮頓時盈滿室中。
看樣子曹操雖然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是對於漢帝及六宮的日常用度並沒有剋扣。至少伏後對於宮中的物資調度和人員安排,並沒有失去什麼權力。而織成這個中宮少府,竟然也能點上在當時來說尚算珍貴的蠟燭。
燭光盈盈,照得織成的雙眸燦然生輝。
阿苑遲疑了一下,忽然撲通一聲,拜倒在織成裙邊。
織成俯身去扶她,她卻執意不肯起來,低聲道:「少府難道就沒有什麼……是要問奴婢的麼?」
「不是不問,」織成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是要問你的太多,一時不知道從何開口。」
「啊?」阿苑不料竟聽到這樣的回答,愕然抬起頭來。燭光之下,正對上織成含笑的雙眸。
「奴婢從獄中出來,可算是兩世為人,當初原就是被當作死士棄子,不是少府無法活下來。這一次的性命,是少府賜予奴婢的,奴婢對從前再也沒有忌憚。」
阿苑終於在織成的攙扶下緩緩立直上身,卻依舊是跪在地上,執意要保持著恭謹的姿勢:
「那麼,就從奴婢的來歷說起罷。」
織成也不再勉強她,索性端坐榻上,應道:「請。」
「奴婢本名辛苑,出身隴西辛氏,籍在天水郡,亦是名門世家。然天下大亂,辛氏也不能倖免,被捲入戰火之中,舉族幾乎全部覆滅,我為人所救,倖免遇難。」
織成來這個時空已久,平時多向槿妍問及一些當世的大事,槿妍跟隨陸焉身邊,向來廣聞博識,所以織成也不再是當初的吳下阿蒙。
聽到隴西辛氏四個字,不由得問道:「天水郡?難道你是馬超的老鄉?」
一邊隨手拎起幾上一隻耳杯,便欲喝上兩口水。
馬超,這個三國史中不可忽視的明星人物,東漢末年的群雄之一,曾橫掃隴西的名將,據說是西漢伏波將軍馬援後人,祖籍扶風茂陵。但到了其祖父馬子碩時,出任郡中蘭干縣縣尉,失官後便娶當地羌族女子為妻,從此落籍於此。
馬超的父親,大名鼎鼎的槐裡侯馬騰,曾官至衛尉,便是由隴西發跡,後來於初平三年,被漢獻帝封為征西將軍,常年屯兵駐守漢、隴之間。他忠於漢室,為人寬厚,又擅用兵法,勢力雄橫,很得到隴西一帶各族百姓的愛戴。
後來他迫於壓力,不得不入朝為官,衛尉這個官職列入九卿之一,只低於三公,還是非常顯赫的地位。並遷家屬到鄴城,受到曹操的轄制。只留下兒子馬超在隴西,統率他留下來的部曲軍隊。
但是不幸的是,就在織成剛來這個時空的一年之前,也就是建安十六年,馬騰被曹操誅殺,同時夷滅了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