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見織成轉過頭來,向她低聲笑道:「這貴喜被我打發去了掖庭獄,誰人帶我們去中宮呢?」
阿苑見她一雙眼睛如星子般光燦,卻又帶著些狡黠神色,便知道其心中一定有數,也抿嘴笑道:「少府是在考驗奴婢麼?」
當下雙掌輕輕一拍,喝道:「來人!」
只見一處殿室廊柱後,湖綠色羅裙一閃,有個宮人遲疑地站了出來,立刻撲通一聲跪下,顫聲道:「奴婢在!」
織成見那宮人亦是穿著曲裾深衣,卻是白衣綠裙,髮束中分,於腦後挽髻,並綴以珠玉。與臨汾公主當初所帶的宮人打扮近似,但卻更為典清艷。
而那宮人雖然驚惶之下,驀地伏地拜倒,然而行為卻絲毫不亂。衣飾齊整,身姿典,甚至是雙足都被嚴嚴實實地藏於裾底,沒有露出半分。袖中恰到好處地伸出半掌及纖纖十指,交叉擱於額前的地上,每根手指間的空隙幾乎是一樣寬窄。
這一切的跡象都說明,這宮人顯然經過非常嚴格的禮儀教養。且衣飾上來看,應該有一定的品級,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宮人。
然而只被輕輕一喝,便似驚弓之鳥般自投羅網,定是被方才貴喜的下場驚得亂了分寸。
阿苑打量她兩眼,問道:「你是誰?」
那宮人戰戰兢兢道:「婢子名喚清霜,是……是……」
阿苑卻不再言,只是看了看織成。
只聽織成淡淡道:「你既來了,不如就帶我們去見皇后罷。」
清霜身子一顫,有些不敢置信地想抬起頭來,但終究不敢,只是垂首應道:「喏。」
有了清霜帶路,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很好找。果然正在十四區的中央,被宮殿群落拱衛其中,修梁彩制,金楹丹階,經秋日陽光一照,遠望便覺瑰瑋壯麗。
殿門口也守有衛士,見織成過來,很自然地躬身行禮。
清霜彷彿又有些受驚,低首引著織成二人入內,與先前貴喜那樣倨傲的態度,倒是有天壤之別。
織成二人進入殿中後,她再施一禮,便悄然退了下去。
織成立在大紅團花織錦地衣上,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東張西望的好奇心情,但心中卻不由得怦怦亂跳。
皇后啊!中宮啊!傳說中的椒房殿啊,活生生的有木有!
四周安靜,殿門口有四名宮人垂手而立,容顏可人,卻一動不動,呆板皆有如玉雕般,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外不見人影,只隱有華彩閃耀,顯見得殿中佈置還是相當華貴。至於有沒有「流羽毛之威蕤,垂環玭之琳琅」這樣富麗堂皇,織成並不敢仔細去看。
不過既然是椒房殿,織成眼角的餘光,還是瞧見殿內的牆壁都塗以紅色的椒泥,這是要取花椒多子的大好兆頭。據說椒子溫暖芬芳,不過織成沒有聞到。
因為鼻端全被奇異而深沉的薰香氣息充斥,根本聞不到自然的草木味道。
既然是椒房殿,那薰香必定不菲。
但是織成覺得,還比不上摘星樓中,曹操室中的薰香好聞。那裡的香氣也是一聞便知是名貴的,卻是悠長的、清新的,有一種蓬勃的生機。
椒房殿的薰香儘管也芬芳奇異,卻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鬱沉之意,就像這座宮殿一樣,遠看瑰瑋奪目,近了才發現,畢竟是在舊的別宮上修繕而成,那種陳腐的氣息即使被覆蓋上了金彩的外表,亦同樣壓制不住,依然若隱若現,瀰漫其中。
織成忽然覺得很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裡的香氣、陳設、宮人,都讓她想到了三個字:活棺材。
一具流光溢彩、披金鑲玉的活棺材。
忽聽腳步聲響,似乎是十餘人之眾,正向這邊緩步行來。只是有了那軟而厚的地衣,腳步聲大半已被吸收,只有輕微的嚓嚓聲傳來,井然有序。
耳邊只聽有宦者高聲唱誦道:「皇后娘娘到!」
清霜向織成躬身行禮,很快消失在殿後。
但聽又是一陣輕微的悉卒聲,似乎是衣裙鞋履在輕輕相擦。偶爾有一兩聲環珮的清響,遙遠得像是遠山上的風鈴搖動。
織成想起從前在織室中,也曾聽槿妍講起過貴族女子的作派。其中之一便是行走之時,切不可大搖大擺,步履應平穩端莊,使得裙擺微不可察,腰間垂下的玉珮,便是作壓裙之用,其玉塊相擊時聲音的多寡和大小,足以讓聽者察知其步態的莊重程度。
而此時聽腳步聲,分明有十餘人,可是這十餘人行走間的聲音竟然如此輕微,可見皆受過良好教養。
織成想到那個名為清霜的宮人,在這殿中品級應該不高,但即使是在倉皇之間,行禮時依然一絲不苟。
不禁想道:「世家貴女,中宮皇后,所謂的威儀氣度,從此亦可見一斑了罷。」
果然只聽一個中年女聲道:「皇后駕到,請少府上前拜見。」
織成抬起頭來,但見對面殿上,有十多名侍女雁翅般排開。這些侍女的穿著打扮,又與清霜略有不同,除了髮型一致,皆是將頭髮從中分開際線,垂腦後作髻,身上卻是穿著月白半臂襦、內襯領和袖鑲有寬邊的碧色大袖袍服。
當中端坐一位年青的婦人,容顏秀麗,雖然說不上絕色佳人,然而自有一種端詳高的氣度,料想便是大名鼎鼎的皇后伏壽了。
最初見到她是在凝暉殿中,當時並不敢多看一眼。而這位皇后在凝暉殿中也完美地扮演了一個聽話的傀儡角色,幾乎除了坐在那裡就沒發一言,相當無存在感。
此時若不是端坐的位置及其服飾,證明了其身份外,單論相貌,只怕她這些侍女宮人中,還有好幾位要遠勝於她。
不過,按照這個時空的目光來看,伏壽堪稱血統高貴。她的母親為陽安長公主,父親伏完是西漢大司徒伏湛的七世孫,真正的出身名門。
而她的儀態妝飾,似乎更加完美地詮釋了名門淑女這四個字。不像臨汾公主的張揚肆意,這位名義上的一國之後,梳著規規矩矩的奉聖髻,髻子正面插十二樹步搖,此外再無珠翠。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朱紅曲裾寬衽深衣,質地卻極為精良,且巧妙地露出紫、緋、棕三重衣領,袖裾處都繡有細膩的黑紅兩色雲紋,倒有種褪去浮華之後,隱約蘊含的典。
她身後側跪一名中年女人,容長臉,雙目狹長,亦身著錦衣,華采斑斕,奪目遠勝同儕。此時正皺眉看向織成,似乎對她的鎮定自若有些不滿。
織成心中卻想到另外一事,忖道:
「當初凝暉殿上,阿苑可是行剌過皇帝和皇后,所見人眾。雖然當時她服飾裝扮不同,又只是驚鴻一現便被拿下。但這宮人皆是人精,未見得沒有記憶超群之輩,萬一認出她來,阿苑可有應對之法?」
她與阿苑只是匆匆一面,便攜其進宮。許多知心之話尚未來得及問詢,甚至曹操那邊的態度也十分暖昧。
按說曹操忽然宣佈她為少府,送她入宮,在外人看來是明目張膽地在監視皇后,理應有許多安排才是。
可是曹操除了把阿苑給她送來,其他什麼也沒給她!就連南軍衛士這一折,還是她自己冒險一試。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難道是專門來讓她送死?這樣就不用他親自滅口?
然而織成自己也覺得這個念頭太可笑。曹操何許人也?雖然多疑又狡詐,但還不至於如此費心來對付一個小小的她。
何況還搭上皇后中宮少府這樣一個重要的職位!
更奇怪的是,阿苑自己,對於來皇后宮中,似乎也是安之若素。雖說織成於她有救命之恩,理應赴湯蹈火,但她的表情,簡直就是毫不在意。
此時她垂首立於織成身後,看上去畢恭畢敬,但是織成的餘光看得清楚,她站得穩得不能再穩,連裙邊兒都沒有顫動絲毫。
這一分神,便聽那中年婦人重重咳了一聲,更是帶上了十分不滿的意思。
織成回過神來,與阿苑一同行禮。即用右手壓左手,手藏在袖子裡,舉手加額,彎腰微微一躬,再直起身來,慢慢放下雙手。
那中年婦人雙目一彈,斥道:「大膽賤婢!行禮如此不恭,竟敢對皇后不敬!」
織成行禮,阿苑自然從之。
但是這個禮,的確只是普通的揖禮,較之同輩之間的揖禮又要顯得莊重些,多半是用於對尊重之人的行禮。但是比起其他人參拜皇后時所行的拜禮來說,的確是簡薄得多了。
根本連膝蓋都不曾彎一彎,更不要說是雙膝落地。
連那宮人清霜先前大驚之下,對織成的行禮,都要高於這個禮數。
織成知道這個下馬威是在所難免,但她前來中宮,是不得已而為之,真正的心思還在她的綾錦院。若不能迅速站穩腳跟,導致耗費大量精力,則她在綾錦院那邊的事業就會大大受累。
所以首先擺正一個不卑不亢的態度,就非常重要。
當下抬頭問道:「你是何人?」
那中年婦人面顯怒色,哼了一聲,顯然覺得她有些無禮,不屑回答。
只聽一個溫柔的聲音道:「這位是鄭長使,跟隨本宮多年,性子有些直率,還望甄少府勿怪。」
吐辭,語調舒緩,如暖風般拂面而來,在這微涼而寬闊的殿中,聽來只覺有說不出的舒服。
說話之人,正是伏皇后。
織成在另一個時空時,只是從影視劇上隱略得知這位皇后悲摧的結局。這次入宮,是事先向槿妍詳細問詢過,才知道她的相關資料的。
官方說法是:她年少時便嫁給了漢帝劉協,先為貴人,後為皇后。但是處境一直不好。最初漢帝東歸之時,為了逃避李汜等人的追捕,漢帝率六宮妃嬪一起出營,連夜偷渡黃河,而她曾跣足跟隨逃奔,嘗盡了苦頭。
後來曹操迎二人於許都,又將他們挾來鄴城,名為一國之後,卻凡事不得自主。現在她已是兩個皇子的母親,實則也不過三十餘歲。在織成的那個時空,尚是花樣年華;在這個將要沒落的皇朝,卻已有了欲凋之態。
伏壽的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即使是溫柔地說話,也掩不去嘴角處那一抹淒苦。此時她的女官鄭長使尚且如此氣勢,她身為中宮皇后,卻是柔柔弱弱,甚至代她向織成開釋,令人不由得生出憐惜之意。
便是阿苑,也有些同情起來。
不禁看了看織成,卻見她行禮之後,那背脊一如既往地筆直,有似修竹般,配上這身少府服冠,一如男子般明快英武。
阿苑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只見眼前的這位少府所戴紗冠之下,露出明淨的額頭,越顯出眉似遠山、目如朗星,宛然便是一位美貌英氣的少年。這滿殿不是宮人侍婢,便是宦官內侍,本來頗有一種令人不適的陰柔之氣,因有了織成,頓覺明朗許多。
「臣謝皇后指點。原來這位是鄭長使。」
「妾」的自稱,十分自然地轉換成了「臣」,
織成點了點頭,從容問道:「鄭長使隨侍皇后身邊多年,自然熟諳宮中制度。聽聞長使為宮中女官,秩六百石,我為少府,秩比大長秋,享二千石。請問誰為上,誰為下?長使敢罵少府為賤婢,且無視皇后鳳駕在前,但不知真正放肆犯上之人,究竟是我,還是鄭長使?」
(事實上真正的少府,與皇后的大長秋還是有區別的。少府是主管皇室的財錢和皇帝的衣食住行等各項事務以及山海池澤之稅.也不見得都是宦官充任。大長秋卻是皇后屬官,與少府是職權範圍大不相同的。不過為了劇情需要,我就改了、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