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諸事如曹操封魏公年限等事,與史實或有出入,請不要介懷。作者不再單獨註釋說明情況。)
織成長身而起,便如男子般,雙手負後,在室中踱了幾步,在窗前立定。
午後的秋日陽光,溫暖地灑落進來,像一隻最親切而慈和的手,在輕輕撫摸著頭髮和面龐。銅雀園,還有不遠處的鄴城別宮,那些起伏連綿的屋脊闕瓦,想必也都沐浴在這同樣的一片陽光之下,柔和、舒服。
可是織成知道,那裡絕非一個柔和而舒服的場所。
從後世的典籍來看,當今的漢帝,也就是後世所說的漢獻帝,他雖然因將祖宗江山拱手相讓,得到了一個「獻」字的謚號,但並非一個無能懦弱的帝王。他起初依附曹操,是有漢室中興之念的。後來發現曹操有了異心,也並沒有束手待斃。
比如後世皆知的「衣帶詔」事件,便是其反抗的行為之一。
當時尚是十八歲的獻帝,正是雄心勃勃之時,在發現其異心之後,豈肯受曹操的挾制?當時他秘密送去血寫的詔書,藏於自己的衣帶之中,夾雜在衣物內一起送到董貴人之父,也就是當時的車騎將軍董承手中。
董承慷慨受命,聯合吳子蘭、種輯等人,想要滅掉曹操,但其事不機密,洩露後被夷三族。
當時漢獻帝的董貴人懷有身孕,論罪也在被誅之列。漢獻帝親自為其向曹操求懇,但曹操正在氣頭上,當然不允。董貴人被甲士當眾拖住頭髮帶走,就在後廷之中被殺。
此事對漢獻帝影響頗大,後來那個英氣勃勃的皇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沉默得幾乎不存在的影子。
但是,能在曹操手底下活了那麼多年,甚至曹操要嫁三個女兒與他為後為妃、以方便更好控制的皇帝,絕非等閒之輩!
更何況,還有伏後。
正如阿苑所言,她這次進宮,什麼身邊人都沒有。曹操似乎也沒有送人過來的意思,不知是否想試探她的斤兩。
織成心神微顫,也不再作那些推辭,斷然道:「既如此,便有勞你了。」
而事實上,織成入宮的時間,比自己猜想的還要早——當天下午,她便接到了來自內府的旨令,宣新任中宮少府甄氏入宮任職。
而在入宮之前,曹操正好派人送來了一件至關重要的東西——中宮少府的印綬及官服。
織成毫不客氣,全部穿上,發現官服甚為合身,且為嶄新,想必是曹操命人趕製出來的。只是過去從未有女子充當少府,那官服穿在她身上,配合女子髮髻,便有些不倫不類。
織成索性束了男子髮髻,戴上紗冠,倒顯得俐落許多,且頗有英氣。連阿苑也忍不住讚道:「少府作男子打扮,倒比那些閹人還更顯英武一些。」
與中宮少府的印綬官服同時送到的,還有一套家人子的曲裾深衣,想必是給阿苑的,織成也命她穿上。
主僕二人,俱是煥然一新,神采飛揚。臨行之前,織成將「淵清」短劍,也悄悄地藏在了腰間。
原想著進宮時,多半會被搜出來,不過是抱著個僥倖的心理藏著短劍罷了。但是通過宮門時,那些甲士竟然只是客氣地請她通過,根本沒有其他任何舉措。
織成一路走,一路暗暗沉思。
阿苑所受的都是皮肉傷,且來時也得到了妥善的醫治。雖然還有些疼痛,卻無礙舉止。
此時她穿著那曲裾深衣,行路唯見腰肢輕擺,雙足如蓮,不緊不慢中,又別有一番優美的韻味,確是受過教養後的風度。
她見織成似乎正在思忖,也不出聲,只是默默地觀察周圍。
主僕二人走在這宮苑之中,彷彿只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個內官和一個家人子。
自漢都洛陽被董卓之亂中一把大火燒燬後,大漢帝國的首都不得不遷到了許縣,而許縣也被稱為許都。
但隨著以曹操為首的朝廷班子的重心轉移到鄴城,沒有任何自主權的漢朝皇帝不得不帶領後宮,隨之搬到了鄴城的別宮。此處雖然比不上許都的宮殿那樣氣勢磅礡,但也經過了一番整飭翻修。
漢武帝時,後宮分為昭陽、飛翔、增成、合歡、蘭陵、披香等十四區,皇后所居的椒房殿處於正中,所以椒房殿所在又被稱為中宮。
到了光武帝劉秀時定都洛陽,分為南北二宮。皇后所住的中宮又名長秋宮,亦稱中宮。
雖然到了漢獻帝時,比不上前朝後宮動輒五六千名美人的龐大規模,但即使是這小小的鄴城別宮,亦一樣保留了十四區之廣的掖庭。
在黃昏的霞光中,但見高甍及雲,飛宇承霓,金殿蘭室,粲如列星,自有一番沉穩端貴的氣度。
引路的小內侍年紀不大,從服飾上來看品級也並不高。面容白晰,語聲尖利,說話雖然恭敬,卻也帶著一種不期流露的倨傲,笑道:
「奴名貴喜,皇后派奴來迎接少府。這宮中甚大,少府可得當心,別迷了路去。」
漢朝宦官不同於以前的朝代,自從東漢梁商、梁冀、梁太后等外戚集團把持朝政以來,宦官們也開始為獲得自己的權力而不擇手段。他們利用皇帝的信任,多次形成自己的政治集團,不僅封侯晉爵,而且左右皇帝,把持朝政,一度出現了「諸梁秉權,豎宦充朝」的專權局面。而大漢真正走向衰落的開端,也是靈帝時的「十常侍」之亂,最終引得董卓入京,才釀成大禍的。
曹操主政之後,他雖是大太監曹騰之後,卻對所謂的閹宦誤國十分痛心疾首,對宦官們一向不假辭色。而漢帝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哪裡還有多餘的權勢可以被宦官們利用?
所以宦官們收斂了許多,但他們畢竟是眼界高的人,知道前輩們多有封侯拜爵的,又因長期在內廷生活,與曹操真正接觸的機會並不多,雖然懼怕曹操,但並不如朝廷上的人那樣切實地感受到懼意。
織成原本的出身,不過是個織奴。那是等同宮奴一樣的地位,比起普通宮人來都還差上一大截,更不用說這皇后身邊的內侍了。
如今曹操卻派她來做皇后身邊內卿的統領,誰又肯服?不過是礙於對曹操的懼怕,並不敢太過份。但話語中暗剌幾句,卻是必然之舉。
織成當然聽得出這貴喜言語中對她的漫不經心,當下微微一笑,道:「初來乍到,迷路也是正常,不然怎麼用得著上黃門你呢?」
漢朝宮廷中,宦官的系統十分複雜。單是名稱,便有中宮謁者、黃門、鉤盾、尚方、御府、永巷、內者、宦者、八官令聖、諸僕射、署長、中黃門等。「中黃門,謂奄人居禁中,在黃門之內給事者也。」所以黃門等職名,也成為宦官的代名稱。
織成稱這品級不高的小內侍為「黃門」,看樣子是抬了抬他,但後一句話中,又暗藏鋒芒。
那貴喜被噎得一頓,卻不敢正面反駁,只是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再不理睬織成,只是僵著脖子在前面領路。
織成嫌他品級低微,也不想在這樣一個小人物身上立威來浪費時間,當下也不理睬他,只與身邊的阿苑笑道:「從前也聽五官中郎將說過,這別宮地勢最高,故此每逢晴空黃昏之時,雲霞翻湧,有如江海,十分絢麗。今日一見,方知這『霞湧雲落』之景,果然不負鄴城十景之首的名頭。」
她語音十分清亮,在這靜寂的宮殿間,如鐘磬般優美動聽。
貴喜忍不住道:「此乃宮闈之地,少府還請噤聲。」
阿苑眉頭一挑,若明若暗地看了他一眼。
織成恍若未聞,仍向阿苑笑道:「不過這雲霞雖美,可惜太過虛幻,再如何絢麗,也不過稍瞬即逝。還是比不上那一日,丞相攜我同登銅雀台摘星樓,觀萬千星辰,皆欲可摘;看天下江山,眼底盡收。依我看,這鄴城十景之首的名頭,倒是要換一個,叫作『摘星攬月』倒最為合適。」
貴喜又被噎得一頓,卻不敢再說一字,只是低下頭去,暗暗生氣。
鄴城別宮是靈帝時所建,身為皇帝,自然是要住在地勢最高之處,且漢朝宮殿又多建於高台之上。所以這裡的確曾是觀看雲霞的最佳之處。
但曹操興建銅雀台時,刻意選擇了一座山丘,又築起比別宮基腳更高的土台為基,這樣一來,便是銅雀台更高了。何況摘星樓又是銅雀台中最高之處?
而織成這一番話,無疑也是在敲打貴喜。
鄴城別宮雖然住著皇帝,這卻是個名義上的皇帝。所謂的最高處,早就已經是個虛名。當今漢廷之中,真正掌握生殺予奪之權者,並不是這別宮中的皇帝,而是那銅雀台中的曹操。
貴喜深知此理,雖然在這宮中還可耀武揚威,但織成抬出了曹操,他哪裡還敢再頂一個字?
織成見他心中生氣,腳下生風,越走越快,便改了主意,要給他個顏色瞧瞧,索性立住了腳,道:
「黃門在宮中為各位貴人領路,若走得也是這樣快,只怕雙足都要被剁了去罷?」
她本來笑語晏晏,忽然語氣變冷,貴喜不禁一怔,立住了腳步,也冷著臉兒道:「皇后一向寬和,倒從不曾責罰過奴婢。」
「皇后不責罰你,那是她的寬和。只是怕奴婢們的心大了,性子也刁了,竟然從此不知尊卑貴賤,亦不諳內廷儀制,更不懂遵遁法度,則宮中體面何在,大漢國威何存?」
織成越說越是森冷,目中寒光一閃,貴喜不禁退後一步,想起關於她獨力斬殺數名武衛之事,過去總覺得遙遠,此時方恍然覺出是近在眼前。
心頭一顫,結結巴巴道:「這……我……」
只聽織成高聲道:「南軍衛士何在?」
自嚴才之亂後,曹操著眾調整了守衛宮掖的衛士。南軍衛士便是專門在宮門裡屯守的軍隊,由衛尉統領。當然裡面從上到下統統進行了一次整頓和換血,全部換上了忠於曹操的人馬。
所以織成猜想曹操之所以並沒有配給她什麼人手,而曹丕也對此不發一言的原因,正是因為南軍衛士在宮中的絕對勢力,是遠勝過那些宮人閹宦的。
此時她揚聲一喚,便是要試探此事。
果見一處宮殿階前,應聲站出兩名甲士,正是南軍衛士的裝扮,行禮道:「少府有何吩咐?」
貴喜但見那甲士對織成神態恭敬,且一口便叫出了她的稱謂,臉色驀地變得慘白。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織成吩咐道:
「這小內侍竟敢輕視皇后,行為不檢,將他帶去掖庭獄,好好思過一番罷。」
「你……你敢!」
貴喜大駭之下,不禁失聲叫道:「我是皇后派來……」
「你一個閹人,竟也你啊我啊起來,足見平時服侍皇后是如何不經心!」織成冷笑道:
「我堂堂少府,打發一個小內侍去掖庭獄,有什麼敢不敢的?要是再喊,便打落牙齒罷。」
那甲士笑應道:「喏!」
貴喜見勢不妙,拔腳想跑,卻被那甲士長戟一揮,當即叉倒在地。貴喜想要呼告,卻見織成瞧著他微微一笑,笑中冷意如刀。
不禁心中一寒,知道這女郎說可以打落牙齒,必然是來真的。哪裡還敢叫出一個字來?另一名甲士上前,與先前那名甲士撤了長戟,一人提起貴喜一條胳膊,如拖死狗般拖開,很快便不見蹤影。
阿苑立在一旁,已經目瞪口呆。
她惱怒那貴喜出言不遜,已在暗忖到了中宮,見過皇后並安頓下來後,定要暗中教訓下這個小內侍。
沒想到織成比她出手還早,且又狠又準又意外,竟然是直接呼來了衛士,二話不說就解決了貴喜。
東漢宮廷之中,自然也有監獄,且與外面的監獄不同,是由皇帝直接可以下達生死予奪命令,而不需要交付有司來審理的。
這監獄就包括了掖庭獄與暴室。前者是處理地位較低的宮女內侍,後者則是處理后妃等地位較高人員的地方。
可是這位少府之前並沒有進過宮,怎的知道得這樣清楚?從前在織室,就聽說過槿妍出身於陸令君府,或許是她告知了織成也說不定。
想到此處,不禁暗暗想:「少府與我相處日短,不過是凝暉殿中一見,便盡全力將我從獄中救出,又在這樣非常之時,寧可捨了槿妍明河二人,也要帶我進宮。這樣的知遇之恩、信賴之情,當真是粉身難報了。」
她自然不會知道,織成之所以知道有掖庭獄,其實是因為在另一個時空看多了電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