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道理,自己都能想到,別人豈會不明白?
如果當真應了曹操之請,恐怕自己便脫不了要做這奸雄的棋子,那些忠於皇室的人更是會連自己一併恨上。他這豈不是將自己架在火堆上炙烤?
正待想個辦法推辭,卻見曹丕長身而起,朗聲道:「丞相知人善任,甄氏必當竭盡全力,還不謝恩?」
織成一怔,向他望去。
但見曹丕那黑亮如漆的目中,掠過一抹焦急神情。
再看曹操時,卻在拈鬚而笑,一臉的志得意滿。然目光閃爍,游移不定。
不禁心中一驚,想道:「曹丕此人向來穩沉,他即搶先暗示我,必然有他的道理。便是先前這三人求娶……」
此前她只覺這三人求娶是場鬧劇,除了相信陸焉是在為自己解圍,而曹何二人,她總認為自己只是這二人鬥氣的犧牲品之一。
但此時看來,似乎與曹操大有干係。
再轉念想:「我知曹操之事頗多,他沒有殺我,想必已是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若逆了他意,惹惱了他,只怕眼下便有殺身之禍。況且他任命我為少府,恐怕既是佈局,亦是試探我的意思。我在他的勢力範圍上,怎麼不聽他的話?」
曹操此人,實乃她到這個時空所見的第一個英雄人物。雖然為人深沉多疑,但不失豪氣。即使是織成有時也為之心折。
她又沒有什麼忠於漢室的思想,有什麼不能答的?再看一眼殿中各人那或震驚、或驚怒、或氣忿的表情,更是在心中冷冷一笑。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皇后少府,又是什麼了不得的職務,不就是個奴僕頭子,怎見得她就做不好?
當下傲然而起,大聲道:「妾,謝丞相恩!然妾在織造司中,正試造新的織機,且欲尋新棉,那這織造司中之職……」
曹操似乎明白她的意思,頗為喜悅,道:「少府,本就是供奉皇室衣食起居之事,你雖做了少府,但手下自有屬官,想必仍有些閒暇。便許你仍攝織造司之事,早些為本相改良織機,尋得新棉,制天下衣罷!」
曹植自斟自飲,此時已有了三分酒意,藉著曹操興頭,按幾而立,笑著嚷道:「阿父,今日是為瑜郎餞行,可千萬不要忘了。」
曹操自失一笑,拿起手中酒爵,向陸焉遙遙一舉,道:「瑜郎,此去巴蜀,萬里迢迢。請君努力加餐飯,勿忘暖與寒。」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趕緊都舉觴祝道:「陸君,努力加餐飯,勿忘暖與寒!」
陸焉微笑一一回敬,風度優。
曹植又嚷著要聽曲看舞,曹操對他頗為寵溺,加上自己心情不錯,自然一一依從。歌舞伎一出,殿中肅然之氣頓時消融,絲竹聲起,漸漸便有了幾分宴會應有的華靡熱鬧。
「我沒有聽從你的勸告,你可有生氣?」
好不容易抓住個機會,織成拉了陸焉從流光殿中出來,有些歉疚地看向他。
殿中宴會正當熱鬧,外面夜色卻早已深沉,銅雀台處處都掛上了燈籠,遠望有如點點星辰。
殿外是一處闊朗的平台,圍有九曲朱闌。兩人正倚闌而立,有夜風迎面拂來,帶來玄武池微腥的水氣,和深秋草木所獨有的肅爽涼意。
陸焉白衣如雪,風捲之處,衣裾飄拂,更有凌波欲飛之態,彷彿是仙人自月中下來了人間。因了方才殿中人人都來敬酒,他敬謝不敏,只好飲了不少,此時兩頰便浮起淡淡的暈影,衣襟間還有淡淡的酒氣,於別人是污糟不堪,於他卻彷彿是仙闕中花木留下來的異樣清芬。
「我也知當眾拒絕,必然會觸怒丞相,那樣即使你想在鄴城留下來,便再無可能。但你還有另外的去處,比如……」
陸焉把玩著桐花台中織成所見過的那管玉笛,透綠瑩潤的玉光,映照在其指間掌上,他的肌膚亦如玉質,有著膩潤之華,令得織成竟有一瞬間的失神,差點沒聽清他的下: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可以隨我去巴蜀陽平?女郎你名義上也是教中神女,天師道亦有你一席之地。」
「啊……陽平?」織成趕緊定了定神,訝然道:「天師道既選中那裡為祖庭,想必一定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世外桃源?」這次換陸焉聽不懂這個後代的典故了。
「是啊,一片開滿桃花、遠離塵囂的淨土。那裡人們生活安寧,幸福和美。」織成這才想起世外桃源的典故,是來自於晉。生於漢末的陸焉當然不知,便略微解釋了一下。
陸焉沉吟片刻:「是。我想,我一定要讓陽平,變為真正的世外桃源。聽說那裡地勢高峻,故有許多奇花,但或許桃花畏寒,並不見得喜歡那裡。」
他最後一句雖在取笑,但織成仍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沉重之意。
陽平雖然是天師道的創立之地,但天師道名重巴蜀,那裡又怎麼能太平下來?陸焉此去,任重而道遠。
「我很想跟你去陽平,想在你最艱難的時候,留在你的身邊。」織成沒有留意到陸焉聽到這句話時,眼中一閃而逝的亮光,坦率說道:「可是我現在不能離開鄴城,因為陽平沒有我要找的東西。找到那件東西,我便能返回……天庭……」
「天庭」這兩個字,比起「未來時空」或許更能令古人接受吧。她並不是有意騙陸焉,只是……只是想換個容易接受的說法而已。
陸焉沉默了片刻。
「就是因為失去那件東西,女郎才被謫貶人間?」
織成想起初遇陸焉時,自己那番半真半假的說辭,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女郎來這人間,已有不短時日。歷經生死,亦有悲歡,有時候我幾乎已經忘卻了,你本不屬於這個人間。」
陸焉的話語中,似乎有些傷感:「其實我之所以願意回歸天師道,除了想完成先父之志,還有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女郎。」
「因為我?」
「我道中天師,素諳道術,並有陽平治都功印,具有與天庭相通的法力。焉也曾想過,若是能習得天師道中秘術,或許有一天,能助女郎綿薄之力……」
陽平治都功印!
織成心中驀地一跳。
作為她這個受過現代明洗禮的人,當然根本不相信會有什麼虛無縹緲的天庭。然而天師道的天師們,能在巴蜀享譽這麼久,並得到陳玄之這些有才能的祭酒們擁戴,也從未被敵手駁斥為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顯然並非浪得虛名之輩,手底必然是有真功夫。
比如這枚陽平治都功印。
她已經不止一次地聽說,此印為一團精氣所聚,雖實則虛,具有可與天庭相通的法力。過去她總是想不通,它為什麼好端端地就縮進了那枚紅寶石戒指裡,死活不出來?可是在武衛激鬥時,它又偏偏在最危難的時候出現了,雖然……象只探照燈……
而自己剛才想說什麼來著?其實她心中的天庭,便是自己所來的那個時空。而陽平治都功印所謂的能與天庭溝通的能力,難道是……
它是個穿越時空的機器?雖不能送過去一個大活人,可是卻能傳遞訊息,難道是……發報機……手機……電腦……
她被自己的雜亂思緒弄得呆住了。
有人在殿中引吭高歌:
「乘龍一曲意未休,秦地空餘鳳凰樓。弄玉埋骨幽冥下,未見簫史曾同游。」
歌者未合絲竹,唯以掌擊節,鏗鏘有聲,襯著微帶醉意的歌聲,宛若荒野長草,孤孑遠行,一派蒼涼之意。
她驀地回過神來:是曹操!
他唱的這首曲子,正是左慈在墓中所唱的那一支。蕭史弄玉,是萬年公主深藏心中的夢想,只到死都未曾實現,此時卻在曹操醉意之中,如此自然而然地唱了出來。
織成默然聆聽,陸焉也不發一言。
只聽曹操略帶沙啞的歌聲,唱了一遍又一遍。有許多人在叫好,可是他們並不懂得,曹操為什麼要唱這支歌。
「少府,一向是宦者之職,從來沒有女子擔任。你可知道?」陸焉忽然道:「皇后出身高門,乃大將軍伏完與陽安公主之女,並非尋常女子。做她的少府,又是丞相委派,你須小心在意。」
他這一去,自己在朝中,再也沒有可以信賴之人了。而這個時代交通不便,巴蜀與冀州相隔數千里,自己與他,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真如曹操歌聲中所唱,是「秦地空餘鳳凰樓」。萬年公主的心中,至少還有一個蕭史,可是自己呢?
織成忽然傷感起來:
「人家都說,富貴險中求。我要求的事情,比富貴還難,豈能不涉險地?」
「皇后此人,」陸焉頓了頓,似乎不知如何開口,斟酌著道:
「看似極為柔婉,當年董卓才允許皇帝迎她為貴人,後又封為皇后。然世家女子,從不會是真正柔婉。正因為此,所以你才須更加小心。」
他說得沒錯,伏完與公主之女,怎會是真正柔婉的性情?然竟能留給別人這樣的印象,甚至騙過董卓,當非等閒之輩。
若是平時,織成或許會仔細詢問一番,然此時只覺意態闌珊,竟不願再談一個字:
「少君你明日便要啟程,再相見時,亦不知何年何夕。今夕我們就不要再談他事,就讓織成與少君,同賞這明月清風吧。」
明月不知何時,已經掛上天空。清輝如銀,披拂在銅雀台的樓閣闌柱之上。抬頭看明月,那樣湛澈明淨,宛若一面銅鏡,彷彿能纖毫畢現地映出兩人的影子來。
陸焉輕輕拍掌,槿妍應聲而來,一手挾有錦褥坐席,另一手卻端著一隻銀盤,上有壺觴之物。擺好之後,她又悄然退下。
織成環顧四周,但見花木起伏之間,不時傳來零散的笑聲,偶爾還有幽然的琴音響起。此時雖是漢末,士人和貴族們卻已有了魏晉那些放誕不拘的習氣。這流光殿的宴會到了後來,也陸陸續續有相投的人,各尋了殿後花木蔥籠、景色宜盛之地,三三兩兩地吟詩飲酒,彈琴相和。
而那些矜持的貴女們顯然也放鬆下來,有聰明些的,已瞧出曹丕對自己不感興趣,便將目標轉移到了赴宴的其他年輕公子那裡。加上宴會到了此時,大家都有些醉意,便不再像之前那樣拘於禮節,不時有銀鈴般的笑聲穿越夜色,盈滿耳間。
「焉,只有一願。想在臨走之前,與織成共飲明月,可否?」
「喏。」
也不知飲了多久,明月漸漸升上了中天。夜涼沁人,酒意卻熱烈。織成起初是喝不慣這樣的酒漿,不是後世那樣清澈見底的酒水,而是略帶些渾濁的漿汁。度數不算高,所以飲起來並不甚辛辣,還有些淡淡的酸澀。
但喝到最後,只覺無數縷細小熱流,自四肢百骸緩緩升起來,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泰。
「喂,陸焉!」她以手撫額,話語衝口而出:「你去了陽平,巴蜀女子向來俊美,到時可不許流連美人之鄉,卻不再記得我!」
「焉豈是如此淺薄之人?」
「啊喲你真不會說話!」她吃吃地笑起來:「你應該說,巴蜀女子雖然俊美,哪裡及得上女郎半分?你說……你是不是從來沒有追過女孩子?論到討女孩子的歡心,你必定比不上……比不上何晏……」
眼前晃動的光影裡,似乎只看見陸焉淡淡的笑容。
「據說背後是不能說人的,一說那人就來了。」那陰陽怪氣的聲音,不是何晏,又是何人?
何晏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滿面緋紅,錦袍半披,露出裡面的絹質中衣,他也全然不管。一手執壺,壺嘴半傾,酒漿瀝瀝地灑了一路。
步子已經有些踉踉蹌蹌,也不要人讓,猛地坐了下來,癱在錦褥之上,再也不肯挪動半分:
「你們兩個,居然在這裡對月斟飲?也不叫上我一聲,枉我還曾對你一片好意,忒沒良心!」
「我知道你是好意。」織成向何晏笑道:「就像……就像陸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