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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恩典 文 / 東海龍女

    「你知道我在說……呃……說什麼?」何晏瞪眼看她,酒氣醺然,摻雜了衣袍上不知名的薰香,卻不覺濁臭,反而越是芬芳醉人。連同那張俊美如女子的面孔,經酒意一蒸,更顯鮮艷奪目。

    「你這樣好色之徒,府中姬妾無一不是美人,怎會求娶我這樣姿色平常之人?」織成酒意上湧,口齒卻依然清晰:

    「你當時……是想救我……和陸焉一樣,對不對?」

    「你居然真的……真的明白啊……」

    何晏的臉上緋色更盛,眼波低垂,這讓他看上去像個青澀的大男孩。

    可不是?他現在二十五歲都不到,擱在她那個時空,還正是被人叫做男孩的年紀。

    「你們都想多了。」織成笑著拿過何晏手中的酒壺,便往自己羽觴中斟酒:「不是那樣……不是那樣……」

    她酒喝得多,腦子昏沉,心裡卻越發清楚。

    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是當時曹操一番關於樊姬的話,讓陸何二人誤會他對織成有了想法。

    畢竟,當朝能與那位驕狂勇武、敢問鼎周天子的莊王相類之人,除了這位丞相大人,還能有誰?

    所以這二人挺身而出,搶先一步求娶,便是希望以此來擋住曹操的念頭。

    曹操正是因為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顯得又是惱火,又是好笑罷。其實他的真實用意,不過是讓她去做少府罷了。樊姬固然是楚莊王之姬,但也是後宮典範,來輔佐皇后,當真是再合適不過。

    可是曹丕又為什麼求娶?

    曹丕……

    「說來奇怪,你這個女人……狂妄又自大,一點也不柔和……」何晏坐起身來,隨即又沒骨頭般軟倒,卻如玉山傾、昆崗倒,說不出的風流俊逸,醉眼媚然,一隻修長如玉的手,定定地指住了織成:「我最初好討厭你……可是後來……後來覺得你和其他女子太不一樣……我不願你變成……和……她們一樣,否則……可也太……太無趣……」

    他仆倒在地,醉了過去。鼾聲響起,卻不是如雷般響亮,反而有如小獸般,綿長而細密。

    織成晃了晃腦袋,想要上前扶他,卻被一隻溫暖的手按住。

    「你不要動,」陸焉的聲音,聽起來那麼遙遠:「來人,扶侯爺去側殿休息。」好像很快就過來了幾名侍婢,將何晏攙扶了下去。

    陸焉脫下衣袍,披在了織成肩上,又柔聲說了什麼,可是她統統聽不清。

    「陸焉,我當然和她們不一樣啊。你知道的,我是從月亮中來的?」織成醉意醺然,手一指月中,格格笑道:「終有一日,我穿回我的天衣,便能飛回那月亮中去。」

    「可是飛回去又怎樣,我很寂寞啊。」她又喃喃道:「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好了,不要亂說話。」陸焉安撫她,像哄孩子一般:「在這裡也很好,你……你不要回去了,鄴城的事情辦完,我就來接你去巴蜀。那裡風光峻美,有高峭的峽谷,有湍急的江水,有籐蘿,有香草,有你要的世外桃源……」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卻更朦朧而溫暖:

    「不知道陽平有沒有那樣燦爛的桃花,如果沒有,我就給你種上一片桃林,現在種,也還來得及。等你辦完了事,那裡的桃花應該剛剛開放……」

    「那我們就在桃花林裡喝酒!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她嘻笑著,高高地舉起羽觴,做出向明月碰杯的姿勢,嘟囔道:「騙人,分明只有兩人……」

    花叢後轉出一人,她笑了起來,倒把那人給弄得有些懵了:

    「啊喲,三人誒!」

    對方似乎笑了,和陸焉說了句什麼。

    她睜大眼睛,想要看個清楚。可是越想看,就越模糊。

    「三人?你不許模糊!」她伸手去按他的臉,霸氣地命令:「清楚些!讓我看清楚啊!是兩人還是三人?」

    「你醉了。」他好笑地捉住她的手,上前扶住。

    「我沒有醉。」織成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卻看見他臉上好像有三四雙眼睛晃來晃去,每一雙都漆黑如夜。

    「你今日之舉,可是當真?」陸焉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女郎此行,頗類當初的萬年公主。我是怕……」這人說話的聲音,怎麼都有些熟悉,就是想不起他究竟是誰。

    「大丈夫行非常之事……」

    「阿父心性,我甚知之……」

    「無論是你與平叔,阿父都不會答允……」

    亂糟糟的,都是些話語的碎片。

    她困得狠了,不要聽這些。

    「咦,你怎麼長了這麼多眼睛?這是元仲的眼睛啊……」他們還在說什麼,她聽不清了。腦子裡嗡嗡響,冰涼的手指,冰涼的軀體,都落入一個溫熱的所在。是誰的手掌,緊緊環住了她的?那些舒坦,那樣溫暖,她瞇起了眼睛,伏在那裡,像曬太陽的貓咪,縮起自己的一雙小爪,本能地向著那溫暖之所蹭蹭蹭,再舒服地將自己深深地埋進去。然後,打了個呵欠,她睡意襲來了。

    眼皮合上的隱約瞬間,彷彿聽見陸焉在說:「女郎秉性寬誠,外冷內熱,偏逢如此亂世,遭際堪傷。我走之後,請大公子多加照拂……」

    隨後似乎還有一聲輕輕的歎息。歎息之中,卻是織成也沒有聽出的憐惜之意。

    織成是被一片清脆的鳥鳴叫醒的。迷糊地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束束長可曳地的紗羅簾幔,如輕雲薄霧,在微風中飄拂不定。清晨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也被那些纖密格子的羅紋篩得細細碎碎,的淡金煙塵,一團團氤氳開來。

    她試探地從被中伸出一隻胳膊,雪白的肌膚沒入這片煙塵之中,變成柔和的象牙黃,還閃動著碎金般的亮光,初醒的眼睛有些經受不起,不由得瞇起來。

    室內靜悄悄的,槿妍或是明河都不在。

    衾被溫軟,柔滑的錦緞觸著肌膚,舒適無比。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清晨,在這樣舒適的環境下醒過來,心情實在很妙。

    她童心大起,索性伸出另一隻胳膊來,雙臂高舉,手腕扭轉,十指盡力翹起,指尖相對,中空如心型,學著男子優的語調,吟道:

    「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麼樣的錯誤?」

    緩緩話語之中,又以柔軟到不可思議的姿態,雙手相撫,如柳葉般玲瓏相靠,十指尖尖,落滿無數碎金光芒,修長的手背,亦在那片煙塵中微微顫動,也似是兩枚柳葉,在滾動著葉片上晶瑩的露珠。

    那是《大明宮詞》中,配合著《涼州曲》的音律,由何琳所飾演的魏國夫人所跳的一種奇怪的肢體之舞。

    她的手腕柔軟,居然當時一學就會了。而她口中所吟誦的,卻是《大明宮詞》中另外一段膾炙人口的台詞:

    「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讓我的手不聽使喚,你蓬鬆的烏髮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艷的面頰讓我胯下的這頭畜生傾倒,竟忘記了他的主人是多麼威嚴……」

    正吟誦得帶勁,一雙手伸了過來,按下了那兩支在空中變幻花樣的雪白胳臂,同時不急不徐地拎起被沿,往上一扯,嚴嚴實實地蓋住:

    「當心著涼。」

    男人?……男人的聲音?

    織成被捂在被子下,猶自扭過頭去看,忽覺自己的心跳,在瞬間彷彿停滯了數秒。

    眼前的男人,只穿一襲白絹中衣,外披紫袍,赤足立在地上。髮髻尚未梳起,只以一根木簪草草挽住,幾綹墨色髮絲垂落臉旁,襯得那向來端肅的俊顏,也多了三分慵懶,卻有七分閒適。

    是!曹!丕!

    她屏住呼吸,目光再延伸開去,卻見相距床頭不過數步處,不知何時放了一張精緻的小榻。榻上也鋪了一床月白絲面衾被,此時零亂地堆在榻角,踏步上倒是端端正正,擺著一雙男子絲履。

    儼然是他的臥榻!難道他昨晚就留宿在此?和自己?

    織成在被中動了動,飛快地用雙手在身上一摸,確定自己雖穿著中衣,但並未露出任何肌膚,衣著十分整齊,便舒了一口氣。

    她以手支榻,坐起身來,看向那端坐榻邊,正在低頭系挽袍帶的男子:

    「此處鄙陋,似乎不應該是貴人所踏之地。五官中郎將,你私入落雲館,與我獨處一室,只怕不妥。」

    她從來都不會慌張和害怕麼?

    曹丕繫帶的手停下來,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

    眼前的女郎,大概因了酒力的緣故,在充足的睡眠後,那蒼白的臉上少有的出現了粉色,如芍葯春睡後的嬌艷。

    然而先前她自己玩樂之時,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稚氣和欣悅,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迅速褪去了。明澈的雙眸,亦由蕩漾的春水化為了深湛的秋潭,冷靜而犀利地盯著他:

    「還是請將軍趕緊離開罷,妾當守口如瓶,必不向人言。」

    他神情自如地繫好袍帶,穿上絲履,答道:「縱然你不向人言,但此時想必整個銅雀園的人都知道了,我因昨夜酒醉,已宿於少府大人的落雲館中。」

    「啊!」

    饒是織成再冷靜淡定,此時也不由得跳了起來,失聲叫道:「你……你是瘋了不成?槿妍!明河!」

    門扇推開,卻是槿妍和明河應聲走進來,手中都端著銅盆等盥洗之物。原本都是笑吟吟的,一見織成面罩寒霜的樣子,不由得都噤在了當地。

    「你快一些起床梳洗罷,我先是正待要叫醒你,你就自己先醒了,且獨自玩得那樣開心。」曹丕已伸手向明河端著的銅盆中,撩起清水洗手:「陸焉今日要走,你忘了麼?若再不起來,恐怕你連他的影子也瞧不見了。」

    陸焉?

    織成敲了敲尚存幾分迷糊的腦門,瞬間都想了起來:

    流光殿,宴會,求娶,少府,陸焉,陽平……還有……那酒漿!

    真想不到,那微帶酸澀的酒漿,竟然這樣厲害!她到最後醉得人事不省,竟連陸焉這一茬也忘得一乾二淨!不過這酒漿還有個好處,就是不上頭,醉得這樣厲害,醒來時卻只覺有一種慵懶的舒適,彷彿只是剛剛睡過黑沉的一覺。

    「你不走我怎麼穿衣起床?」織成瞪了一眼曹丕,後者眼角浮起一縷笑意,居然就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明河猶豫了一下,但見門外已有侍婢迎上,便沒有跟上去。槿妍重又換過銅盆裡的清水,端來那些鹽瓶、胰子、梳篦等物,正要和明河一起服侍織成,卻見她利落地跳下床,三兩下便梳洗完畢,還自己梳了個簡單的椎髻。

    槿妍張了張口,沒敢開口。明河卻嘻嘻一笑,試探道:「送別陸少君,這樣打扮會不會太簡素……」

    織成冷冷瞧了她一眼,從旁邊箱籠裡隨便揀了件秋香色袍子穿上,又從枕下拿出一物,便徑直走出門去。

    明河向槿妍吐了吐舌頭,二人連忙跟上前去,卻見庭院之中,織成已迎上了紫袍玉帶、神采奕奕的曹丕。

    落雲館在銅雀園中,是個並不怎樣醒目的存在。館舍不過四五間,勝在小巧而已,侍婢也只有兩名,平時只負責灑掃之事。但因了曹丕昨晚宿於此處,此時外院裡便滿滿當當擠了一院子的人,除了虎狼般的精猛侍衛之外,連侍婢也驀然多出了十數名。估計都是銅雀園中其他館舍趕來服侍的,皆是鮮衣麗服,飾金帶翠,比起織成這個正主兒來還要華貴得多。

    此時見織成出來,那些侍衛倒也罷了,侍婢們的目光頓時無聲地射過來,但卻是羨慕嫉妒的多。只因人人皆知,眼前這個女郎的運氣之好,簡直是費夷所思。只在數月之前,還是內府一個低賤的織奴,然而卻先任織頭,再做院丞,後封家人子,到了昨日更是一步登天,不但開了女子先河,做了向來只有大宦官才能擔任的中宮少府,且還得到了本朝最是有為的三個貴人的垂青,先後以側夫人、大妻之位相待!

    更具有說服力的是,昨晚堂堂的五官中郎將、丞相嫡子曹丕,竟然當真宿在了落雲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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