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葩,因為誰也不曾見過。
第一朵為單層數瓣,花色乳白,只以黃汁在花蕊處,輕輕暈出一片淡黃。
第二朵與第一朵形狀相似,然花色卻被淡淡的胭指塗染,變成了深紅色。
第三朵最為古怪,卻是四團雪白絨球攢在一起,下有萼葉相托,似花非花,卻頗為可愛。
然即使是誰也不曾見過這種花,亦能看出,無論是色或是相,這花都並不怎樣珍貴。
這一次,連曹操都不禁有些茫然。遲疑片刻,方出聲道:「你所求之物,便是這……這……」
「丞相,妾曾在敬神衣之典上,言及平生之志,乃是為天下衣!」
織成朗聲道:「若得此花,便能完全織成平生志向。所以,」她目光一掠全殿,分明言談的是兒女情事,卻全無旖旎之意,儘是堅毅之色:「誰能尋得此花,便是我織成的夫主!」
轟。
滿殿貴人再也按捺不住,瞬間嗡喑在了一起,無數猜疑、鄙夷、驚訝、意外奔融在一起,剎那間這流光之殿,卻如有波濤暗湧。
陸焉微有驚愕,何晏滿面惱怒,曹丕默然不語。而曹操的目光,卻變得深沉起來,望著那個身處「波心」之中,卻巍然不動的女郎,心中百感交集。
果然!
在她的心中,果然什麼都不重要。名利、地位甚至是女子最為看重的婚姻。
唯一重要的,便是她的志向。
為天下衣!這短短四字,卻是暗藏多少雄心,又意味著多少艱阻!也只有這樣年輕的心,才會不畏懼一切,勇往直前吧。
眼前有些模糊,似乎浮現出二十餘年前,春光明媚的洛陽。
正當年華的自己,騎馬昂首,過洛陽橋。手中金鞭一揮,指著那嫩綠鵝黃的柳蔭深處,鱗次櫛比的街衢樓巷,以及與這明媚春光絕不相符的疏落路人、蕭條街市,傲然道:「總有一天,我要讓這天下百姓,人人衣食無憂,安享太平盛市!要讓這街市之間,重又車水馬龍,摩肩擦踵,再復名都之氣象!大丈夫之志,當為天下安!」
當時跟在自己身後的男裝「少年」,正是喬扮後的萬年公主劉宜。當時她聞言眼睛一亮,射出無限熱切光芒,亦擲地有聲,決然應道:「君有此志,妾當從之!」
二十餘年過去,「天下」這兩個字,在無數的血腥征殺、朝廷傾軋中漸漸模糊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江山」。「為天下安」變成了「獲奪江山」!
滿腔熱情願附驥尾的少女阿宜,早已與他背心離德,化為黃土之下一把白骨。而當初心懷天下的少年曹阿瞞,則變成了如今城府深沉的奸雄曹孟德。
當時的願望還記得嗎?當風塵掩蓋了過往,事到如今,亦只能默默在心中祭奠了吧。
他的鼻子難得的有些發酸,眼眶也熱起來。連忙低下頭去,舉起一隻酒爵,掩飾般地一飲而盡。
嗆辣的酒漿,一直澆到了心裡去。
其實曹操不知,織成縱有志向,但在他而言,也未免將她看得太過高尚了些。
她不像這個時代的女子,以婚姻來謀取自己的未來。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會留在這個時空!三年之後,她就會返回自己的世界,時空穿越局的機器一關閉,她將再也不與這個虛幻的時空有任何往來。
而心中總還有些小小的念頭,想為這個時空留下一些什麼,為這個時空中受苦的百姓做點什麼。
歷史的進程、朝代的更迭,她是不敢也不能參與影響的。但是如果只是繁榮經濟,想必不會對後世有什麼不良的影響。
所以,她想「為天下衣」,要讓天下百姓都有衣穿。
可是當今之世,織物中的錦繡之類高檔品,雖然柔滑溫暖,卻因為價格不菲,向來只為貴族們所享用。而葛麻之類的百姓衣料,又過於粗糙,穿著並不舒適。
說起來,還是原材料限定了這一切。即使是葛麻,亦出產量不大。且製作之中需要水漚來取出纖維製作,一是纖維導致了衣物的質地很粗硬,二來就使得紡織制布的速度更加變得緩慢。
必須得換個原材料才行!一種價格低廉,容易種植,出產量高,穿著舒適的織物原材料!
滿殿嗡喑聲中,織成大步上前,隨手拿起旁邊何晏案幾上擱著的如意,重重往案上一敲!
砰!
巨響聲起,震翻了案几上的幾隻碗盞,同時也驚得眾人一靜。
何晏此人,對於衣食住行極為講究,這只如意便是他的愛物之一。通體為水晶所制,並在尾部鑲有金飾的花紋。因了水晶的極度純透,且光射入後,從不同角度能有不同的光華流轉,十分迷離璀璨。何晏十分喜歡,不管去哪裡都帶著,自認為寬袍大袖、手執如意的模樣,最為風流可喜。所以即使是來此參加宴會,也是隨身帶了來。
誰知此時被織成一把抄起,毫不愛惜,砰地一聲當頭砸下來。何晏心疼得全身一顫,幾乎要嚷了起來,卻見織成面色冷凝,又嚥了回去。
那令人討厭的嗡喑之聲,瞬間平息。但見織成從容向曹操拜了下去,高高奉起綾帕,懇切道:
「這綾帕之上,所繪三種,乃是描述此花自初綻到結果,所不同的三種狀態。只是眼下花期已過,要想查訪獲得,或要再等一年。妾之志,乞丞相成全!」
曹操放下了手中的酒爵。
目光炯炯,盯著那綾帕上的花紋看了片刻。道:「你平生之志,當真全在此花之中麼?」
織成應道:「正是!」
「好!」曹操竟親自起身,走下席來,從織成手中取過那幅綾帕,沉聲道:「便以一年為期,屆時無論是誰尋著此花,本相便為你做主,賜婚與他!但不知此花為何名?」
織成聞言,不禁心中大喜:有了堂堂大漢丞相的許可,又有了所謂的婚訂為約,即使是曹何二人並不是誠心想迎娶自己,但當著滿殿權貴的面,以他二人早就面和心不和的局面,誰又肯輸給誰一籌?必會努力尋找此花,而自己為三國百姓織衣的理想,就更進了一步。
其實自從她得知甄洛已死,心中隱隱約約,已知那「流風回雪錦」杳不可尋。若真能留下一些別的成就,有利蒼生,此番穿越,也就有了意義。
答道:「此花之實,似絨如綿,頗為柔軟。不如就叫綿花罷。」
(註:棉花在建安之前就早已傳入中國,但是一向只在偏遠的邊疆地區才有種植,沒有大面積得到推廣。在中原地區及長江流域,葛麻絲仍是衣物的主要原料,御寒時則在衣間填充絲綿或禽羽。其實棉花應該最早流傳的地區更多是在崖州、閩地一帶。但本為了劇情需要,會做適當的改變。)
「綿花?」曹操微一沉,道:「綿者,絲茸也。此花卻是自枝頭生出,並非蠶吐而成。不若就改絲為木,稱為棉花罷。」
織成心中一震,暗道:「果然我還是拗不過歷史,便是連這個名字,終於還是叫了棉花。」
她再行一禮,俯身緩行,回到自己席位上。只覺四面八方,投來各色目光,與先前單一的敵意和鄙視相比,卻又複雜得多了。
忽然瞥見與自己並列而坐的陸焉,見她歸來席中,彷彿放下心來般,微微一笑,有如朗月。
他這樣聰明,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才不顧一切當眾求婚。
她因心情好了,不禁有些頑皮起來,遂低聲道:「你怎的也來湊這個熱鬧?難道是要學佛陀割肉飼鷹不成?」
佛教此時雖還不如後世那樣昌盛,但佛經故事已流傳甚廣。她這種取笑,他自然是聽得懂。
陸焉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晨辰,滿殿的燭火,都不能掩蓋半分:
「若當真能救得了那只鴿子,割肉飼鷹又如何?何況……」
他悠然舉起手中的羽觴,目光似乎要融化在觴中漾動的酒漿裡,醺然若醉:
「此乃平生所願,豈是割肉飼鷹?」
織成頓時呆住了。
他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呀,她一直認為,自己與陸焉是君子之交,知音之交,她想什麼,他立刻就能知道,無論她做什麼,他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他分明就是在逗她!就像她逗他一樣!
見她呆了,陸焉自己先莞爾一笑,舉觴飲盡,風儀閒,大有仙逸之意,又令得一群暗中注意他的貴女們怦然心動不已。
她嗤地一笑,這才反應過來,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隔著幾張席的斜對面,何晏有些吃味地斜瞥著他們。
陸焉是個美男子不假,可是自己也是美名滿京都的不是麼?說起來,因了自己這性子較之陸焉的清淡,只怕還更討女人歡喜些。
可是憑什麼這女郎,在他面前就是一副男子般的堅毅,在陸焉面前,就偏是露出了嬌嗔可喜的女兒之態?
雖然……雖然他很喜歡看她長身玉立、不卑不亢的樣子,然而……然而……
那邊席上,曹植忍不住往曹丕身邊挪了挪,促狹地低聲笑道:「大兄!你怎的有這個念頭,從未向子建講起過呢?怪不得元仲要叫她娘親,難道你們早已……」
啪!
一枚果干彈到了他的鼻尖兒上,他哎喲一聲,下面的話便吞了回去,幽怨地望著曹丕。
曹丕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袖子,彷彿什麼也沒做。
「樊姬未嫁莊王時,或許只是深閨貴女,並不知天下蒼生。」曹操的聲音,恰在此時響了起來,似乎頗有感慨:「若論見識,只怕織成你還要勝上樊姬一籌啊!不知天下英雄,誰有幸得之。」
怎麼樊姬還沒完沒了呢?
織成有些啼笑皆非,看陸焉時,只見他舉觴不語,若有所思。
「當今時世,女子固應守貞於閨閣,但亦應有樊姬之志,勤於王事,心繫社稷。甄氏所為,貞武勇烈,實乃女子之表率、當世之樊姬,雖其婉辭賞賜,但仍應加以封誥,方為彰顯我朝用人之道。況甄氏原為內府女官,應不拘一格任用,今聞皇后少府張舉獲罪被誅,現擢甄氏為少府,務請恪盡職守,侍奉恭謹,不負朝廷獎掖人才之意!」
曹操這番話說出來,恰似一方巨石,砸入丈許小池之中。因石大池小,只震得地面嗡嗡作響,卻再也濺不出一點浪花,全被死死壓在了石下。
噹啷。
噹啷啷。
只聽數聲參差不齊的碎響,卻是數人手中的羽觴皆落在了席下。
槿妍手扶案幾,努力保持鎮定,但手中所執的湯壺亦不由自主傾斜下去,溫湯自壺嘴流出來,又滴滴瀝瀝流了半張案幾,這才被驀然醒悟過來的明河抓過一塊帕子,手忙腳亂地擦拭乾淨。
可是就連明河,邊擦案幾,邊手指發顫,忍不住低聲問向槿妍道:
「槿妍,我可有聽錯?丞相說要讓姐姐當少府?真是少府?可我聽說,少府一向都是宦官……」
槿妍長吸一口氣,將湯壺放於案上,看向同樣呆若木雞的織成。歎道:「是。雖說這個少府,是皇后的屬官之首,被稱為中少府。與太后的長樂少府,太皇太后的長信少府一樣,並非真正的少府,亦不在九卿之列,但是專門執掌皇后的服御諸物並寶貨珍膳之屬,事實上是執掌了皇后身邊所有的事情,無論鉅細,權柄極重……也相當了不起了……」
一邊想道:「如果我沒有看錯,方才傳走故城鄉主為其解圍的那個宦官,便是皇后身邊的大長秋,前任的少府張舉。他分明先前還在殿外,怎的此時就被誅殺?丞相此舉大有深意,只怕娘子捲了進去,從此不能脫身,可如何是好?」
陸焉衣袖一拂,有意無意,藉著袖子阻擋,已暗中拉了拉織成,低聲道:「慎應。」
織成驀地醒悟過來,心中惕意頓生。想道:「陸焉說得沒錯,我是什麼品級?怎的忽然就一舉沖天,成為了皇后身邊的第一人?曹操想當魏王,還想要這天下,首要的便是一步步翦除皇帝皇后身邊的羽翼,那什麼張舉,便是犧牲品之一罷。他將我安置在皇后身邊,用意如何,一想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