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正天馬行空,臉上便有些怔忡。
忽然一人從旁邊斜剌裡跳了出來,雙臂環上她腰肢,嚷道:「娘!都是元仲的錯,沒有早些告訴你自己!元仲向你賠罪,你就答應了阿父,嫁與他罷!」
織成啼笑皆非,低頭看時,但見那緊緊抱著她的男童,可不正是元仲?
他身穿一領緋袍,袍面的夔龍水波紋樣精緻典,粼粼生輝。
漢時的服裝特別是常服,除了對百姓與貴族的區分是十分嚴格之外,對於貴族內部,並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服色排列制度,服飾等級更多是通過冠、印、綬、佩等部分的不同加以區分,否則織成早就該從元仲的服飾上,看出其極貴的身份了。
別的不說,在這朝廷之中,以這樣幼小年紀,便能封侯的男童,又能有幾個?
只是斷斷沒有想到,那起初頑劣倔強,後來又依戀自己的男童,竟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曹睿。
心中有無限感慨,她卻不覺低下頭去,握住了那雙緊緊環住自己的小手。
那小手有些冰涼,還似乎在微微顫抖,洩露了其主人不安的心情,與那竭力做出的可愛天真,是截然不同的。
元仲這孩子,據說在她昏迷時曾悄悄溜來,但隨即便被聞訊趕來的曹丕揪起,據說是怕他攪了她的安寧。
此事槿妍有跟她說起過,不過後知後覺的織成,並沒有發現說這話時,槿妍臉上的異常。
現在回想起來,在冰井台上,槿妍就已經認出了元仲吧?
可是槿妍居然也沒發現,織成居然是不知道元仲身份的。
所以她對於織成的做法,才會流露出那樣異常的神情來。她不會以為自己是喜歡曹丕吧?
或者曹丕自己也這樣認為?不然真的說不通他為何忽然求娶。
可是……可是織成真的想對天長嘯:「我再有心思,哪裡會去算計一個小孩子!」
她笑著握緊他的手,想溫暖那小小的冰涼:「嫁不嫁你阿父,我都是你的娘親。當初咱們在同生共死的時候,就已經說定了啊。」
元仲喜極,那小手頓時也溫暖了起來,笑得見牙不見眼,隨即又警覺地睜大了眼睛:「可是嫁給了阿父,娘就是我一個人的娘親了啊!」
這樣的「母子情深」,著實讓人跌了一地的眼鏡。如果這個時代有眼鏡的話……
這位武德侯小小年紀,便向來以頑劣著稱,曾讓這殿中許多人為之頭痛過。但誰也想不到,居然投了織成的緣,口口聲聲娘親,叫得曹丕的臉上,也不禁有些尷尬起來。
「喲,子桓兄可真是厲害,自己出馬不說,還要拉上兒子做說客?」何晏斜過眼,「狠狠」地瞪著元仲,不過他人物生得漂亮,這種所謂有嗔無忿的怒意也彷彿一朵怒放的鮮花般,唯見鮮烈,卻並不嚇人。
「是我自己捨不得娘親,跟阿父沒有關係!」元仲嘻嘻一笑,更緊地抱住織成,向何晏道:「何叔,你府中美人眾多,我娘親一定不願前往的。以她的性子,要是去了,定會將這些美人統統遣走另嫁,又或者會收編她們為私軍,對你反戈相向,定會讓你十分傷心,這又何必呢?」
織成不禁也瞪他一眼:「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但心底深處,居然也有些深以為然。不願與人共夫,亦不願為難那些無辜女子,遣嫁或收編,讓她們擁有另外的人生方向,這倒是她的行事風格。
何晏哼了一聲,收回那嚇他的表情,似笑非笑道:「若論美人,你何叔我府中雖略多了些,難道你阿父府中就少了?元仲,何叔素來疼你,此事你可不能來攪局!」
曹丕神色不動,元仲卻吐了吐舌頭,只管扭股糖似地纏定了織成,道:「我阿父府中哪有美人,儘是些燒火上灶的醜婦!」
織成不禁失笑,只見他又向曹操撒嬌般叫道:「祖父!丞相!」他是曹操的嫡長孫,一向頗得寵愛。即使是在眾人之前,情急之下,也就顧不了許多,向其求懇。
曹操原本是神色莫測,做袖手狀,此時哪裡禁得住最疼愛的孫子求懇,當下眉頭只是不易察覺地一皺,輕歎一聲,身形微動,似乎將要說出什麼話來。
眾人先前便想,這三人之中,陸曹二人以大妻許之,當然是在織成考慮之先。
若以情誼,自當陸焉為先。若以權勢,便是曹丕為優。何晏雖是個打醬油的,但府中眼下也沒有正室,這側夫人也是極尊貴的,且何晏容貌俊美風流,說不準年輕女郎就被迷惑了去。委實不好取捨。
但元仲一出,這天平明顯就要傾斜許多了。
織成多番維護元仲,且先前還在武衛環伺之下救過元仲,顯見得頗為疼愛。焉知背後又有沒有暗藏對其父的情意?如果再加上曹操賜婚,自然就會歸於曹丕。
這也是何晏惱怒之下,諷剌曹丕的原因所在。找了這樣一個得力的說客幫手,根本勝之不武嘛!
問題是,曹操當真會允許其成為曹丕大妻麼?
曹丕的結親,必定是為了給曹氏增加助力。眼下甄氏早已敗落,何況這個出身甄氏旁支、又曾做過織奴的女郎?她又能帶給曹氏什麼利益?
曹丕雖說要迎之為大妻,但眼下最合適的做法,就是由曹操賜給曹丕為側夫人。既能成全曹丕元仲與織成的情意,又對曹氏利益無損。
陸焉心中一跳,踏前一步,只待曹操說出什麼來,便要先行攔阻。
「丞相!」還未等曹操開口,元仲只覺一隻溫柔而堅定的手,輕輕撫平他額上些許的亂髮,卻是織成的聲音響了起來:
「先前丞相曾言,織成略有微薄之功,若有所求,定當賜之。」
曹操一怔,隨即嚥回將說的言話,做出瞭解之態,頜首道:「不錯,這原是本相允諾,凡你所求,皆當賜之。」
織成放開元仲,上前一步,竟如男子般,向著曹操一揖,朗聲道:
「織成所求者,乃完一事、赦一人,望丞相允之!」
「你雖立下功勞,但這賞賜的機會,亦是來之不易。本相一言一諾,其價如金,就這樣輕易浪費在一事一人之上?」曹操眉頭皺起,顯然有些不悅:「你可要想清楚了!」
他說得不錯。織成立下的功勞,對於這個時代的尋常女子來說,未免太過驚世駭俗,恐怕一生都未必遇上一件。也算她機緣巧合,且勇武過人,不顧性命地拚搏下來,才得到了曹操的慨然之諾。
無論是要求金珠還是封誥,甚至是求得賜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可以說能夠改變命運,脫離了現在這種低賤的社會地位。
對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婚姻,是唯一可以改變命運、提升地位的機會。
但看織成忽然出言打斷元仲的求懇,便知道她所求之事,必定不是賜婚。至於所赦之人,當然更與婚事無關。且看曹操的不悅之情,那人也並不為曹操所喜。
當然只有曹操和織成知道,令織成頑強固執,一次又一次向曹操求赦之人,正是那日凝暉殿中,敢於謀剌皇帝的乙大娘!
而眼前這樣三個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她竟就如此,輕輕放過?
那些貴女眼中又在噴火(腦補:「放開那個騷年!讓我來!」)。
「丞相此言差矣。織成年歲雖長,然適在壯歲之期,未來尚有數十年光陰,怎見得就不會再立功勞?」
織成直起身來,一雙眸子清湛如水,坦蕩地看向曹操。自信之情,溢於言表。她來自物質明發達的後世,遺傳優秀,營養充足,其身形比起這個時空的女子,往往要高出半個頭來,此時如翠竹亭亭而立,似有柔韌藏於其中。這殿中權貴如雲,男子居多,亦不乏勇毅果決之輩,但此時亦覺這女郎挺拔的身軀之中,似乎蘊涵有十分堅定的力量,對於她這句充滿自信的反問,竟沒有一人覺得突兀。
便是曹操,亦不禁被她問得一頓。
他本就是要藉著織成來千金以市馬骨,如何會再駁她?且看織成雙眉揚軒,英氣逼人,大異那些嬌喘微微的美人,不禁暗暗為之一動。只是一頓,便已發出一陣豪爽的笑聲,大聲道:「織成說得不錯!倒是本相小窺你了!織成你願赦之人,我已知之。然你所欲完之事,且要放一放。咱們不妨先論了你的婚事再說!」
他退了一步,自然是已經被迫允了乙大娘被赦一事。
然關於織成的婚事,那三人貿然求娶,已經是捅了個窟窿出來,滿殿勳貴都瞧見了,不補平自然不行。何況元仲方纔已當眾求懇,且事關自己嫡子與假子還有世侄,他身為長輩又是主公,豈能裝聾作啞?雖然心中多少有些異樣,但還是迫得自己不得不過問此事。
織成微微一笑,道:「妾,蒲柳之姿,豈敢妄想為貴人之妻妾?」
她竟當真要放棄?那些貴女們幾乎要氣到吐血。
她這話語,倒在曹操的意料之中。
其實他心中也在疑惑。陸焉曹丕與織成有些往來,尤其是前者,那是因了天師道的緣故,且有生死之交。這些當然都是瞞不過他的。
然與男女之情,顯然還不太一樣。
可是何晏為何來插上一槓子?
還有自己的兒子,腦袋裡又在想什麼?
這位甄氏女郎志向高遠,不愛錢財名利,連家族都不在乎,又豈會莫名其妙地當人家的妻妾?除非……
他心中跳出個隱隱約約的念頭:「除非是當世的英雄豪傑,能令她當真心折,並助她達成畢生所望……」
耳邊卻聽織成緩緩說道:「然,妾有一事,原是要乞請丞相成全。若諸君誰能達成,妾願許之。」
曹操驀地豎起了耳朵!
整座殿中,亦都鴉雀無聲。
她的意思,竟不是僅指陸曹何三人,而是包括所有男子。甚至是,她沒有提到妻妾之份!難道說,達到了她這個願望,哪怕是納她為側妻,她也是肯的?是何事如此重要,竟勝過一個女子平生最大的事業——婚姻?
不過除了曹操,恐怕沒有人相信,在她心中,最為重要的事業,從來不是婚姻。
何晏第一個便好奇地問了出來:「此言當真?你所求何事?」
織成早已胸有成竹,微笑答道:「只是一物而已。」
心中卻想:「若你們當真做到了,我便許嫁又如何?只須拖個三年再嫁,到時我鴻飛冥冥,過河拆橋,陸焉必會理解我。何晏和曹丕,騙之又何妨?」
她從袖中取出一幅綾帕,拈住一角,凌空抖開,道:「這絲帕之上,繪有一種奇葩。若是誰將此花送給了妾,妾便嫁之!」
那綾帕是上好的素綾所制,遠望絲光勝雪。那也是她從曹操在落雲館中為其所置的衣物中揀出來的,看中的便是上面潔淨無物,便如一張上好的白紙。
這個時代,所謂的紙,指的還是絲帛。雖然蔡倫已經利用樹皮、魚網、竹子造出了優質紙張,並得到了當時鄧太后的讚賞,但推廣效果並不盡人意。此時百姓中識字者不多,讀書還是貴族階層的特權,即使是所謂的「寒門」,其實以後世眼光來看,也算是家道殷實的地主。用便宜材料製出的紙張,便被貴族認為與身份不符。
而絲帛因其珍貴又易撕裂,故此只有貴族偶爾用來寫字。大部分的書籍還是要靠竹簡或木簡。
織成來自後世,哪裡用得慣沉甸甸的竹木簡?所以一瞧中那方綾帕,便起了心思,暗暗藏在袖中,沒想到此時便派上了用場。
她將那綾帕在案上鋪好,一旁的槿妍早明白其意,只是旁邊並無筆墨,靈機一動,卻從香囊中取出一盒胭脂來。
胭脂又名燕脂,一種是由紅色的花草搗汁所制,取其香膩滑美。還有一種是取自特殊的礦石為顏料,卻是取其顏色鮮艷。據說這種礦石只有北方的燕支山才產有,所制的妝品被稱為胭脂。前朝虎將霍去病大敗匈奴,兵出臨洮,佔了燕支山,曾令匈奴人作歌唱道:「亡我祁連山,使我六蓄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
此時漢宮之中,流行鮮艷的妝扮,故此這種礦石所製的胭脂,便大行其道。且因了妝面的需要,分為紅黃二色。槿妍身上也帶著一盒,分為二格,各填一色。此時取了盒蓋,便見織成伸出一指,往胭脂中一點,隨即在那綾帕之上,俯身疾書起來。
滿殿目光,都聚集在她纖秀有力的手腕上。依曹植等人的想法,莫不是她在做詩吟賦,以抒胸懷?
然不過須臾,織成卻已直起身來,拎起那幅綾帕,迎空揮展開去!
那綾帕之上,哪裡有什麼詩句賦?卻以淡淡線條,勾出三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