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多有妻妾,後世偶爾還有對官員們「年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限制,漢時卻還要更放鬆一些。秦漢以來,世人多重慷慨風骨,也愛及時行樂。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也往往與醇酒美人、翠羅紅袖密不可分。
權貴們就更不用說了,無名份的姬妾伎婢數不勝數,便是有名份的小妻、側夫人也不在少數。她們或許會因為身份的差別,獲得不同的待遇、尊重,但自身亦等同一件珍貴物品,夫主一時興趣,贈予友朋之輩亦並不是什麼希奇事。
然而在這樣混亂的婚配關係中,大妻之位,依然受到獨特的尊重。
大妻,正室。是真正被承認的妻子,一家之主母,姬妾們的主人。更重要的,她是與丈夫平起平坐的「人」,而非是被贈予的「物」。
而因為天下諸侯混戰,興亡只在須臾,一方家眷被另一方佔有收納之事,也層出不窮,連大妻也不能避免。比如曹操所納的何晏之母,就是大將軍何進之孫媳。又比如曹丕的前情人甄洛,更是大名鼎鼎的袁術之妻、袁紹之媳。
但也正因為她們曾經的主母位置,她們縱然被納,所受到的尊重,要遠遠大於那些姬妾出身的美人。
何況出言求為大妻之人,是曹丕!
曹氏眼下蒸蒸日上之勢,誰不曾看在眼裡?曹操麾下謀士如雲,猛將如虎,固然是因了他的知人善任,又豈不是因為那些人早就看出了他將有凌雲之象,為自己奮力搏個從龍之功?
曹丕為曹操嫡子,將來曹操的一切,都將由他繼承。他的地位與實力,絕非那些朝不保夕的小諸侯所能比擬。成為他的大妻,那是多麼令人眩目的念頭!
那萬里江山,將與他同享!
眾貴女身為劉氏女,自然不敢將這大逆不道的事情往深處想,然而又忍不住去想。
事實上她們肯來參選滕妾,便已經在潛意識裡選擇了一條無關聲名,卻更為有利的未來之路。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連她們心中的正主兒臨汾公主,看起來也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至少眼前來看,那竹籃裡的水,已經傾灑了一半。
還有一半,在於那個被他們三人口口聲聲稱呼「織成」的女郎。
因為任是最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那萬眾矚目的女郎,此時臉上驚愕退去,卻殊無喜色,甚至是尋常女子應有的羞澀之意,也不見蹤影,反而緊緊閉住嘴唇,凝重端肅。
倒是她身後的兩名侍婢,一個滿面緋紅,眼中閃光;另一個面露憂色,沉吟不語。
槿妍年齡要長於明河,且所生長的環境是與明河不同的,跟在陸令君身邊,多少也有了些見識。
明河的少女心還在為自家娘子被眾貴人求娶而怦怦跳動、滿懷欣喜時,槿妍已經敏銳地發現了不對。
姑且不論何晏,便是陸焉肯當眾求親,便是有了幾分蹊蹺。
陸焉一開始就是對織成另眼相看,且憐惜中隱含敬重之意,槿妍身為他的親近侍婢,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雖然她並不明白,看上去與織成交往不深的少君,究竟是因何而對其產生敬重之意。但是陸焉若是要求親,當初就不會讓織成進入織造司。
實則就是上一次陸焉過來探看昏迷中的織成時,仍未提過半個字的提親之意。
雖然此時槿妍發現,陸焉對織成最初的那種憐惜敬重,已隱約化為了憐異敬慕。但以陸焉行事的風格來說,他回歸天師道後,正是百廢待興之時,不可能也不方便於此時迎娶夫人。
那麼,究竟是在這個宴會上,陸焉發現了什麼,這才一反常態,竟然當眾求娶呢?
何晏也就罷了,畢竟他只是求納一名側夫人,勉強可以說是見獵心喜,又或是一時興起。
還有曹丕。
雖說曹操為人豁達,不太像那些世家大族一樣計較女子出身。曹丕為他的兒子,多少受了些影響。
然曹丕若真是喜歡織成,怎的之前未露半分,此時卻貿然提出來?
便是槿妍不知內情,也看得出這滿殿的貴女,數十雙脈脈含情的眼睛都盯在曹丕身上,顯然是有意而來。曹丕捨了這些人,卻偏偏找上織成,這不是故意拿織成來當筏子,又是什麼?
唯一讓人意外的,不過是他提出來是求娶大妻。這不像側夫人和小妻,到時若想休棄,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然即使如此,所謂反常即妖,這樣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總是令得槿妍有些隱隱擔心。
不過,她看到織成的模樣時,心中莫名地舒了一口氣,竟然安定了下來。
織成眉宇已經舒展開來,如起伏的翠色山巒,在晴空間留下的淡淡輪廊。
這種眉形,被稱為遠山眉。與時下流行的那種細細長長如蛾須般纖柔婉約的蛾眉不同,遠山眉多了幾分英氣和沉靜。
眉下的那雙眸子,如星似波,熠熠生光。一時間竟讓這殿中許多人,回憶起當初銅雀台前,那與武衛堅毅死戰的絳衣身影,還有那沖天而起的赤紅火光!
這女郎身上,總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所以五官中郎將想要娶她,不是沒有道理吧。
許多人心裡竟油然生出這樣的念頭。
「多承諸君看重,」織成朗聲道,毫無忸怩之意,卻顯得真誠而坦率:「然,織成自知蒲柳之姿,不足以令君子愛惜。故想問上一句,」
她頓了頓,道:
「你三人可都是真心求娶我,並非迫於不得已而為之,或是因一時之意氣?」
「然。」
清柔和的聲音,來自那白衣似雪的男子。陸焉微笑道:「焉若得女郎,必珍之,重之,藏之,愛之。」
他目光溫暖,話語溫柔,這珍之重之藏之愛之八個字,直入心中,便是旁人也為之動容。便是槿妍聽了,也覺心中一熱,忍不住又是歡喜,又是激動,幾乎要落下淚來。
何晏略一猶豫,但他如何肯在此時輸陣,咬牙道:「然!晏側夫人之位,誓為女郎留之。」
曹丕沉聲道:「然。丕,非輕佻少年,欲求娶女郎,自然是一片志誠之心。」
可是你三人,都無愛我之心。便是此時,六束目光灼灼射來,有擔憂,有得意,有堅定,就是全無脈脈之情。
織成在心中苦笑道。
在陸焉,是真摯的善意和關心。
在何晏,是對她的好奇和不肯認輸。
在曹丕……曹丕既沒有陸焉的好心,也沒有何晏的衝動,他為何要求娶?還是大妻?
呸,什麼大妻側妻,在我看來,都是一樣!
織成在心裡暗暗啐道:「我董織成大好的女子,豈能屈辱至此?莫說我終究是要回去的,便是留在這裡,也絕不肯與旁人共事一夫!」
「焉與女郎相識最久,且有佳友之誼、共難之情,又同為天師道中之人。」似乎是生怕織成許了別人,見她躊躇不答,陸焉難得這樣搶先推銷自己,若是織成再仔細些,當可發現他眼底的深憂之意:
「女郎志向高遠,所愛者唯萬里山河,若是隨焉而去,則蜀地秀山麗水,當與女郎同賞,豈不是人生間最為快樂之事麼?」
「巴蜀僻遠,窮山惡水,又有什麼好看的?」何晏嗤之以鼻,是一慣的譏誚口氣:「我富安侯府,方是這世間一等一的繁華之地,園林之勝,冠於鄴地,無一山不精,無一水不巧。方寸之地,可囊天下形勝。女郎若是嫁給晏,足不出戶,便知山水之美!」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曹丕緩緩道:
「若是兩心相悅,志向如一,相知相守,方為人生最大的幸事。即使是一生困於斗室,心中卻藏有萬里河山。豈不要勝過那北來的孤雁,獨自飛過千山暮雪?」
說得好啊!
織成差點要為這三人鼓掌。
當真是公說公的好,婆說婆的妙。只可惜除了陸焉或許有些真心,她根本不相信何曹二人的說辭。便是口桀蓮花,亦是打動不了她半分。
曹操最初的震驚已經過去,這裡居然也一反常態沒有阻攔他們,倒是饒有興味地端坐席間,臉上全無表情,亦看不出他傾向究竟如何。
他都是這種態度,殿中還有何人敢出言?便是那些貴女,也只有暗自恨得咬碎了一口的銀牙,表面上還是一如既往地擺出「我才不在乎呢」的矜貴之態。
「晏還有一言,」何晏那張俊美的臉上,忽然浮起一抹古怪的神情來:「聽聞女郎最初在織室之時,便自稱為我富安侯府之愛姬,因與晏情愛甚篤,不容同儕,朋輩見嫉,這才被逐出侯府,又由晏暗中安置於織室。那麼如今,晏公然迎姬回府,並許以側妻之位,難道不是全了女郎你的心念,還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麼?」
現世報,來得快!
織成一直頗為鎮定,但此時也不禁臉上一熱,頓時飛上兩朵紅雲。
她怎麼會忘了這茬?的確,當時自己為了活命,是曾向院丞夷則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富安侯姬」!還天花亂墜地編造了關於何晏是如何寵愛自己的段子!後來風波迭起,夷則早就變成了死鬼,她也在綾錦院中建立了說一不二的地位,這件事早就如芥塵一般,飄到腦後不知哪個旮旯裡去了!誰知道何晏竟查知了此事,而且還在此時抖了出來?
「女郎不必赧顏。」何晏自然是看清了她難得的窘狀,心中樂得大笑,更是做出情深款款的模樣,柔聲道:「晏得聞女郎如此深情,心甚慰之。」
慰你妹!
織成幾乎都看得清他眼底促狹的笑意。這位富安侯真是難得有閒心,竟然還在自己身上花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他為什麼要派人查探自己?
還未等她開口,另一個沉穩的聲音已響了起來:
「富安侯差矣。女郎與平叔你既無媒證,亦無信物,甚至此前素不相識,不過是一時戲言,豈能當真?」
是曹丕在說話,織成剛舒了一口氣,還未來得及生出感激之情,卻被他下面一番話驚得又差點跳了起來:
「然女郎為我小兒之母,卻是眾所周之!」
「你你你……」她只覺口舌打卷,瞪著曹丕,腦子裡念頭紛紛,卻多說不出一個字來。
「元仲,我兒也。本名睿,字元仲,為武德侯。」
(歷史上真正的曹睿,是在公元219年才封侯,此處提前了幾年。)
什麼?元仲是他的兒子?!
織成差點咬著了自己的舌頭,一時間腦子裡嗡嗡作響。
過去被忽略的那些細枝末節,此時紛迭而來,一一在眼前閃現。是了,她一直以為元仲姓元,卻從未聽過哪家朝中權貴為元姓,還以為是自己見聞不廣之故。
她以為元仲與曹丕顯得熟悉,是因為其父與曹丕交好的緣故,沒想到他正是元仲的父親!
不然曹丕憑什麼讓自己的侍衛來保護元仲?又憑什麼能答應將元仲交給她保護?
說起來,也怪元仲說起「阿父」來固然是有感情的,但是當面相處時,這兩父子卻並不親近,這才讓她看走了眼!
她自己是沒感受到多少親情的,以為父母子女在一起時必是言笑晏晏、親暱無比,哪想到曹丕與元仲父子,竟是這樣疏離?
虧她還多次在曹丕面前憤然指責元仲之父不負責任!她……
臨汾公主!
頓時所有的疑惑,曾經散落在心底各處的細枝末節,此時一節節連了起來,漸漸清晰:
臨汾公主想必是要嫁給曹丕,但是元仲堅決反對。所以她派人擄走了他,卻不曾傷害他一根毫毛,原也並非惡意。只是一個想當繼母的女子,給繼子一個下馬威罷了!
而自己當初奇怪,為什麼元仲的阿父始終沒有找臨汾公主的麻煩,原來因為其父正是曹丕,而曹丕,他又怎會跟未來妻子過不去?
他們這是家庭內部矛盾,又不像她與臨汾公主,是敵我雙方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