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劉邦原本只是個小混混,混到亭長時還一窮二白,且又沒有什麼可炫耀的才名,別說坐在流光殿這樣的地方了,就算遠遠看一眼恐怕都難。
只是雖然是事實如此,但恐怕也沒有什麼人敢將這話說出來。只有她這種心中毫無對皇權敬畏之感的現代人,才能直言不諱。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與臨汾公主為首的宗室女,已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既然如此,又為何要忍讓?
曹操眼底似乎有火焰一亮,撫鬚笑道:「織成身為女子,卻有丈夫之志,奇哉!奇哉!」
奇什麼哉啊!要是換了旁人,恐怕早就被喝叱不敬之罪了!只是眼下這位奸雄,便是天底下對劉氏皇室最為不敬的一個人,他對織成都是這樣態度,旁人就算有心喝叱,又怎敢開口?
漁陽亭主不禁一窒,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氣得滿臉通紅,正待再次叱喝,卻被身邊別的貴女死命摁住。不知那貴女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漁陽亭主臉色驀變,狐疑地盯了織成幾眼,終於強忍著沒有再說下去。
織成此時哪還有心思與她廝鬥?只是想著曹操方纔之諾,恨不得要說一句:「你賜我流風回雪錦吧!」若是真有這物件,拿了它就走,找個地方藏起來,安靜地等待時空穿越局的三年之約,絕不再在這虎狼之朝再呆上一分鐘!對,走之前還要把玉印想辦法從紅寶石戒指中弄出來,還給陸焉啊!
眼下陸焉是依仗朝中之勢,以及他張衡之子的身份,暫時壓下了天師道中反對力量。但這陽平治都功印一天不回到他的身邊,他便無法運用那所謂可以上達天庭的符錄——雖說他根本也是不會描畫的,恐怕到了陽平還要一樣樣學起,但沒有玉印護身,總是不便的。
然這一切希望,都不過是奢望罷了!
當初她在織室,不顧生死,力爭上游,不就是希望藉著這些權貴之力,盡快找到流風回雪錦麼?既一步步走了上來,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今她若真想拿了流風回雪錦躲起來,恐怕臨汾公主第一個就不肯放過她。
她的確是走不了了。
當然她除了留在曹操身邊,還有一個可得到庇護之處,是陸焉的天師道。但她即使並不知道,曹操已經默拒了陸焉之請,也知陸焉此去巴蜀陽平也並非坦途。張衡離世已久,天師道內部也多有山頭,便是陳玄之等人,也非十足十的恭順。
張修已去,她這個所謂的神女,完全只有一個偶像作用。陸焉要整理教務,帶上她之後反而會多出顧慮。
何況,那日嚴才叛亂之際,她情急之下相救陸焉,天師道中有許多人看得分明,那玉印終究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雖說寶物擇主,自有靈機,令得他們不敢輕易來奪。但若真個起了貪念,她除非是留在鄴城,有曹操在旁,尚能使天師道人有所顧忌。否則,她便是陸焉的又一個大麻煩。
她有些煩躁地想:「怎麼這些金枝玉葉,江湖草莽,一個個都沒個省心?總要想個法子,一勞永逸才好。」
當下心中念頭疾轉,已經想好了說詞,正待開口答曹操之言,只聽曹操又笑吟吟道:「我知織成素來高潔,亦不同尋常女子,不好金銀珠玉,胸有邱壑萬里。然女子畢竟不同男子,必要先有托庇之所,方能安身立命。我這銅雀園雖陋,卻小有山水形勝,不如織成你……」
卻見一人從席間長身而起,高聲道:「稟丞相,晏有一願,盼丞相成全!」
曹操本來饒有興味,正在觀察織成糾結又隱忍的表情,此時見那人竟是何晏,不禁大出意料之外,道:「平叔所請何事?但請言來。」
何晏星目流波,經燭光一映,頗有脈脈之態,落在了織成身上。
織成只覺身上一冷,沒來由地汗毛豎起,只聽何晏柔聲道:「丞相方纔所言甚是,織成你縱有高潔之操,但仍須有安身立命之處。晏不才,願以富安侯府側夫人之位待之!」
此言一出,眾人大嘩。
人人面上神情皆是十分精彩,看向織成的目光中,自然是小刀子嗖嗖亂飛。便是那些刻意做出矜貴之態的貴女們,也都相顧失色,頓時嗡嗡喑喑,交頭接耳起來。看向何晏的目光中,卻是戀慕遲遲、歎惋哀哀,大有明珠暗投之歎。
何晏一向人物風流,且極重妝飾。今日自然打扮得俊美端華,著一襲由織繡雲氣神仙紋的「新神靈」錦裁就的衣袍,以朱紅、銀灰、淺墨、明綠數色相雜,繪織出一副包括了雲氣、神仙、禽鳥、車駕等在內的各色圖案,展現的正是《九歌》中雲中君駕車巡遊的場景,構圖明艷,色彩斑斕,經燭光一映,越顯得他那張面孔鮮妍不可方物,簡直就是錦袍之上的雲中君現身人間,比起曹丕還要顯眼得多。
再看織成時,裝扮既不出色,在滿堂金翠閃耀之中,不過勉強說得上一個樸實典罷了。且因了大病初癒,其面色蒼白,形容憔悴,實在談不上美人二字。這流光殿中,所選宮人皆是容色上佳者,便是隨機扯一個出來,都要勝過她許多。
曹操先前話語,竟有讓織成留在銅雀園之意。那是他的私苑,留在那裡,不言而喻,就將成為他的禁臠。
但曹操此人,向來重德不重色,亦不重出身貴賤。比如他的卞夫人是歌伎出身,他的杜夫人相貌平平,唯性情溫婉,一向也很得他的愛重。織成對他有救命之恩,他照顧她的下半生,將其收入私苑,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何晏堂堂富安侯,又是曹操假子,向來得到寵愛,可稱是在年輕一代貴介子弟中,權傾當朝的人物,便是曹丕有時也得讓他三分。他因為自己出色,故府中姬妾也是絕色,且數量眾多。這個織成哪一點入了他的眼,竟讓他不惜當眾與曹操相爭,甚至提出以側夫人之位許之?
要知道何晏雖然正室尚虛,但是依他身份,恐怕也多會娶宗室女。這殿中貴女多是縣主亭主,自知被曹操召來,其意當然不是做曹丕正室,但做其他貴介子弟的正室還是可以搏上一搏的。
便如何晏,即使做不了其正室,他的側夫人之位不同姬妾,只是略低於正室,自然不容小覷,能得一位,也要強過回諸侯國中擇些名不見經傳的子弟通婚。
誰知她們打扮得花搖柳顫的,何晏卻一眼不瞧,竟當眾求娶這麼一個貌不驚人的織奴!
只聽陸焉輕聲一笑,亦長身而起,左手壓於右手之上,雙手皆藏於袖中,舉手加額,遙向曹操行禮揖道:「織成,乃是焉天師道中所尊神女,清貴沖和,豈能與人為側室?焉雖無爵秩,但願以天師夫人之位相迎!」
又一個美男沒了!
眾人瞠目結舌,已是滿臉難以置信。
曹操志在天下,豈能容益州偏安一隅?益州牧劉璋才幹不及其父,接任以來,將好好一個巴蜀富庶之地經營得瘡痍滿目,曹操早就起了要取而代之的念頭。
陸焉性情極似其父張衡,認為道門所做之事,應是如天師道創始初衷,崇祀太上老君和太清玄元之神,禁祀淫邪之鬼,根據制定的禁科戒律,以清約治民,醫民疾病,又募集糧米,以備荒年,使百姓能相與為助,共度難關等。其主要思想,還是在於感化民心,令百姓安居樂業,同時整飭社會風氣等,並不願使所有信徒成為一人一家爭奪天下榮華的工具。
但這個理想的前提,是要天下統一,戰亂平息。
雖然陸焉與曹操恩仇相雜,但不得不承認,天下群雄之間,最有希望結束這戰亂的人,就是曹操。
也正因此,陸焉是贊同曹操統一巴蜀的。而他前往巴蜀陽平,也得到曹操的大力支持。若是陸焉當真能壯大天師道,勢必能牽制住劉璋,為曹操最終的西征巴蜀打下極佳的基礎。
他雖辭去了爵位品秩,恢復了白丁之身。但是天師本身就是清貴的名頭,又有信眾遍佈天下,勢力豈容小覷?並不亞於一方諸侯。更何況曹操對他的寵信,根本不曾隨著爵秩的失去而消失,反而有長漲之勢。所謂爵秩,不過是一張字罷了,隨時可以再復。但無論是穎川陸氏的族望,還是天師張氏的盛名,卻始終都在。
更何況陸焉之美,與何晏不相上下?更難得的是,因了陸令君在世時,治家極嚴,他連一名姬妾也沒有!
所以在那些奉召而來的貴女們心中,陸焉亦是大熱門人選之一。
可是他……他也說要求娶那個織奴?還是天師夫人?
但見一人亦從案後徐徐立起,身形峨峨,有如巖松,沉聲道:
「多承平叔、子瑜美意,惜哉織成已歸於我曹氏矣。」
砰!
不知是誰一時失手,案前的杯盞落在了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然而本該立刻趨前收拾的宮人,卻個個泥塑般地立著,渾然忘卻了自己的職責。
只因今晚雷亟陣陣,都比不過曹丕這一擊霹靂,簡直要震得眾人腦門嗡嗡炸開了!
這名叫織成的女郎,出身甄氏不過是中等世家,自己還曾淪為織奴,且從外貌怎麼看也不像千嬌百媚的絕代佳人啊!縱然是救得了丞相還有元仲,然而厚加賞賜也就罷了,她又有何德何能,竟令得三個俊彥萃秀爭相迎娶?甚至連堂堂的五官中郎將都……等等,什麼叫歸於曹氏?難道她早已是曹丕姬妾?
震驚過度,連目光也呆滯了,居然忘了看向織成,只是都呆呆地保持原狀。便是那些原本鮮活的貴女們,頭上的步搖彷彿也凝固了,連最細小的葉片,也不曾顫動半分。
啪,一朵燭花綻出來,隨即又熄滅。如此輕微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身為當事人,織成早就呆若木雞,後來雷聲再大,也不過是呆上加呆,心中只想:「他們都瘋了麼?我跟你們都不熟,怎的一個個叫起我的名字來,都是熟極而流,彷彿認識了三輩子?」
誰知更大的霹靂還在後面。
曹丕轉頭向著織成微微一笑。端肅的面容之上,難得地掛上了一絲柔和之意,倒與其父如出一轍,在此時暈頭轉向的織成看來,卻不覺得心動,只覺得心慌。
此時她才發現,其實她一直都很瞭解他,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個笑容,她都能敏銳辨出其情緒的喜怒。
比如此時,她本能地預料到,他接下來要說的,定會是她不想聽的。
他他他……他又要做甚?
曹丕卻早已向著主人席位上的父親,躬身揖禮,平靜恭敬的聲音中,暗藏著一絲不容置疑與堅決果斷:
「丕願迎甄氏為大妻,望阿父允之。」
大妻!
大妻!!!
饒是奸詐老辣如曹操,此時也張大了嘴巴,滿面震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最初故意向織成示好,的確是有千金市馬骨的意思。通過善待一個小小的女郎,來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知恩圖報之意。還有一些小小的私心,比如這樣獨特立行胸有圖志、知曉了他太多秘密,但又殺之不忍的女子,他的確是想讓其留在銅雀園……可萬萬想不到,會引出這一串求愛者來,且求得最厲害的還是自己的親生嫡子!
曹植的嘴巴早就張得塞得進一把果子了,他手中仍舉著羽觴,觴沿卻早已傾斜,酒漿滴落衣衫,濕了大片,他也絲毫未覺,喃喃道:「這……這到底出了什麼事……」
一向眼高於頂的何晏只是求為側夫人,這已是出人意料了。一向清和謙的陸焉求為天師夫人,更是令人大為驚詫。但側夫人之位雖尊,但曹操自己的側夫人中,也有才貌出身不佳之人。而陸焉的天師夫人位置雖尊,畢竟沒有爵位品秩,也相對來說比較易辦。
可是現在堂堂的五官中郎將,曹操當之無愧的繼承人——或許還是將來這萬里江山的主人,曹丕。
他說什麼?
他要迎甄氏織成為大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