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昭姬嫁過三次人,起初是嫁給名門衛氏,丈夫病逝後回家,後被擄到南匈奴後,又嫁其左賢王。曹操將她贖回漢地後,可憐她孤苦無依,又將她嫁給了屯田校尉董祀。
董祀一表人才,通覽經史,深諳音律,且比起蔡昭姬還要小上三歲。而蔡昭姬生過兩個孩子,又在胡地生活了十多年,顛沛流離,容顏蒼老,與他走在一起時,常被人誤認為是其姊。他一直並不喜歡這位妻子,但因為是曹操賜婚,只好納之,婚後對蔡昭姬非常冷淡,還一連納了兩個美妾,幾乎不與蔡昭姬一同生活。
這在鄴城權貴之間,是眾所周知之事。這次董祀犯法當誅,很多人都以為蔡昭姬正好借此與之和離,依恃曹操的照顧,再嫁良人。沒想到在這樣深秋涼夜,她竟如此倉皇地跑來了流光殿,當眾請代替丈夫服罪。
前些日曹操還宣她入朝,給後宮嬪妃們講述女誡,那時見她雖有淡淡哀愁,但比起最初回漢之時,臉頰已豐滿了許多,且隱約有了些潤澤的光華。
誰知不過數日未見,此時她已顴骨深陷,容貌憔悴,淒哀到了極點。不僅動了惻隱之心,趕緊從席間下來,親自扶起蔡昭姬,旁邊宮人奉上錦袍,他也親自接過,抖開披在她的身上,歎道:
「昭姬之心,操已知之。但前去誅殺董祀的命令已經快馬發出,你來求情已是遲了。」
蔡昭姬腳下一軟,頹然跌倒在地,絕望之下,頓時有兩行淚水自眼中滾滾而落,將新披上的袍子浸濕了一片,卻顫抖著幾乎說不出話來。
曹丕長眉一軒,正待站起身來,卻聽身畔一個清亮的女聲說道:
「丞相是天下聞名的英雄,麾下精良的廄馬有千匹之多,精壯的虎士相隨如雲,便是派上一名虎士,騎一匹良馬追趕,未必不能追回誅殺董祀之成命。難道因為憐惜一匹馬的腳力,便忍心看著夫妻分離、人命歸西麼?」
殿內再次鴉雀無聲,無數道目光,重新聚集到了那個贏弱不輸蔡昭姬的女郎身上。
蔡昭姬頗得曹操敬重,但曹操並沒有因此不治董祀之罪。其中未嘗沒有為蔡昭姬的被冷落出出氣,並擇機另選他人的意思。他要出氣,誰敢反對?何況董祀為人傲慢,平時也沒什麼好處於人。所以滿殿權貴,並沒有人肯站出來求情。
只這個女郎,哪裡來的膽子,竟敢當眾指出曹操的推托之處,令得他幾乎無言再推。
織成這一次卻毫不躲閃,一雙燦若星辰的眸子,一霎不霎,對上曹操的目光,滿是求懇之意。
曹操目中掠過驚詫之色,微一沉吟,卻見曹丕長身而起,朗聲道:「織成所言有理!蔡大家一生流離,幸而嫁與董祀,這才半生有靠。所謂人非聖賢,豈能無過?聖人亦說,治國之法,當以人情為本。況董祀所犯,並非是十惡之罪,若將他免職去爵,足以示嚴懲之意。丞相追念故師之恩,何不全他夫妻恩義?」
他只是微一示意,殿中各席之間,便有數十人齊齊伏倒,口中道:「乞丞相赦免董祀死罪!」
曹操本就對蔡昭姬頗為同情,此時既饒了她夫君,就更顧不得什麼威儀了。眼見殿門大開,秋風入內,將她凍得瑟瑟發抖,趕緊道:「就依眾卿之言!昭姬且先請更衣,切莫凍壞了身體!」
蔡昭姬大喜過望,含淚拜倒,道:「董郎歸來,妾當多加規勸,實不令他再負丞相厚恩。」
再向曹丕一禮,道:「謝過五官中郎將活命之德!」
又起身向著織成,盈盈一拜,道:「久聞女郎勇武之名,沒想到女郎不僅有婦好之勇,且有樊姬之識。昭姬不勝感激!」
這幾句話一說出來,眾人又是面面相覷。
蔡昭姬是何等身份?既被尊為大家,又教授後宮嬪妃,隱然便是天下女子之師。她這樣評點織成,絕非隨意之言。
婦好之勇,倒也罷了。這甄氏當初在嚴才叛亂之時,敢獨身營救元仲,親手斬殺數名武衛,且還相助陸焉收服了天師道的眾方士。在鄴城早已傳遍,便是那些不屑其出身低微的權貴們,心中也不禁暗生敬畏。以那商朝能親自上陣的女將軍婦好相比,雖然未免有些誇大,但也算說得過去。
然而樊姬是什麼人?那是楚莊王的夫人,以深明大義、能言敢諫而著稱。
若這女郎是樊姬,那誰是楚莊王?
那西南區中所坐的貴女們,雖然端坐依舊,但此時已不能掩飾眼中熊熊嫉恨之火,若是目光能殺人,恐怕織成早被她們斬上了千百遍。
織成雖有勇武之名,但這些深鎖宮院的貴女們所見最為勇武的女子,也不過是打罵人時臉板得更厲害些,賜死婢女時聲音更冷狠些,故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除了親眼見識過她的狠厲的那幾名貴女,始終不敢往這邊望過來,且大氣都未曾喘上一口。
陸焉心中一動,不禁失色,暗忖道:「蔡大家素來得到丞相看重,她所言必然不虛。我曾多次向丞相請求,讓織成以夜光神女之名,與我同赴巴蜀,他總是不置於否。難道……」
織成見他忽然目中微顯憂慮之色,不明就裡,向他安慰一笑。
陸焉往織成看過去,又想道:「無論如何,織成是真正的神女,又數次救我,焉豈是忘恩之輩?斷不能叫你委屈了去!」憂慮盡去,倒露出堅毅之意來,也向織成安然一笑。
何晏目光機敏,自然都看在眼裡,不禁輕輕嗤了一聲,也不知是何意思。
曹操乾笑一聲,道:「蔡大家,我赦免了你的夫婿,你且以何報我?」
蔡昭姬此時披上了衣服,身上漸漸暖和,且知道董祀獲救,一顆心放下地來,神魂初定,臉上也恢復了些血色,恭聲道:「但使性命,亦絕不敢辭!」
「昭姬啊昭姬,你我相處日久,我豈是那樣不重情義之輩?我既連董祀都不殺了,又怎會要你的性命?」曹操哈哈大笑,意態甚豪,道:「聽聞老師曾有萬卷藏書,但不知戰亂之中,尚餘多少?操願請觀之!」
蔡昭姬神色一黯,歎息道:「洛陽故居,在匈奴入侵時已被大火燒燬,那些書簡原有四千餘卷,如今或許十之不存一二了。」
這個時代的書籍頗為珍貴,且也只有權貴之家才多蓄藏書。蔡昭姬之父蔡邕乃是海內知名的大學問家,才有四千多卷藏書,但已是一筆相當可觀之寶藏,很是令曹操這樣愛學習的人眼熱,如今聽說十之不存一二,頓時大為失望,跌足道:「可惜!可惜!」
蔡昭姬神魂方定,聞言忙道:「妾昔日在家中喜愛讀書,那四千餘卷之中,倒也能背出四百多篇。若丞相不棄,妾願默誦書寫,奉於丞相!」
曹操大喜,忙道:「如此說定了,擇日操親自去取!昭姬就速回府去,好生梳洗,等著你的董郎歸來罷!」
眾人都哈哈大笑,蔡昭姬臉上一紅,向曹操及眾人再次行禮,這才在宮人簇擁下,緩緩退出殿去。
卻見曹操目光如電,已落在了織成身上,笑道:「織成既有婦好之勇,又有樊姬之識,且平過叛亂、殺過叛衛,又救過元仲與我的性命,操豈非知恩不報之輩?汝但有所求,皆可告之於操,操,無不允之!」
此言一出,又是一陣羨慕嫉妒恨的嗡嗡聲。
時下的名士注重風評,當初許劭就有月旦評,評點天下英雄,一言甚至能夠影響眾人的名氣大小。像他就評點曹操,說其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被認為是最為貼切之語。
蔡昭姬一言之評,雖比不上許劭,但也相當有份量。
如今曹操又同意了她的評點,簡直是板上釘釘,將這個出身織奴的甄姓女郎,頓時抬高了不少身價。何況曹操明著說了,你想要什麼封誥,你就說出來吧,我什麼都答應你。
這又是怎樣一種信任和寵愛?
織成心中繼續大罵奸雄,她到了此時,已從曹操那看似慷慨的目光中,察覺到了一絲狡黠。
他……他都是故意的!
越是表現對她的看重,越是引得貴女們妒火熊熊,她就越是危險……然後……越是離不開他的庇護……樊姬再賢,沒有楚莊王在,只怕早就死得骨頭渣渣都不剩了吧?
她心中一凜,低聲向陸焉問道:「今日之宴,說是為你送行,怎的來了這許多貴女?」
陸焉若有所思,聞言便微微一笑,道:「焉何德何能,這樣盛大之宴,自不是專為焉一人所辦。隱約聽聞子桓將尚臨汾公主,這次來的都是宗室女,想必是丞相想在其中挑選滕妾罷。還有丞相諸子,也有幾人到了婚配之齡。」
他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然此事尚未成定局,子桓自己,也是不願的。」
臨汾公主?!曹丕當真要娶她?
這這……
織成恍然大悟,不由得睜大了眼,向曹丕看了過去。
彷彿感受到了背後兩道好奇而又同情的目光,曹丕那端秀挺直的背脊不由得微微一動。
對於曹丕,織成有種說不出的感受。說是熟悉吧,又沒有與陸焉這樣相處得輕鬆。說是陌生吧,曹丕的確還是幫了她不少忙,至少綾錦院的織奴是他的幫助下得到保全。
且聽槿妍說,在她昏迷之時,因了綾錦院人曾參與平亂和守衛冰井台,曹操已下令讓織造司厚厚賞賜,且還答應了織成曾經的要求,將織奴全部出籍,加入良籍之中。另有內侍數名不能除籍,便重重進行了賞賜。
這樣一來,綾錦院眾人自是人人感激她的恩德,起初聽聞她為救曹操歿身的消息,還有不少人自發祭奠。及至她在桐花台昏迷養病期間,又有不少人托槿妍帶了一些自己繡織的香囊、鞋襪等物來。雖然東西不貴重,但看那精細程度,可見是發自內心地關懷。
眼下織成養病,綾錦院中是素月代攝常事,據說也是井井有條,沒有一人偷奸耍滑,也不過是感激織成罷了。
織成在那個時空中,始終孑然一身,沒得到多少溫暖。沒想到來到這個時空,居然收穫了如此多的情誼,心中豈能不感動?又焉能不珍惜?
歸根結底,也要承了曹丕的部分人情。
這個男人除了悶一點,還真說不上什麼缺點。長得雖不及何晏和陸焉,倒也是帥鍋一枚……
她驀地驚過神來,發現自己咬著了自己舌頭!
她都在想什麼啊!!!
不過,曹操想要兒子尚主,自然是有他的政治目的。正如他剛剛將與臨汾交好的女兒曹節,送給了皇帝為妃一樣。
織成想到了萬年公主。
是不是曹操心中,其實對當年沒有跟萬年公主結縭耿耿於心,所以瞧見了那外貌風度與萬年公主頗為相近的臨汾公主,才愛屋極烏,極力促成兒子與其的婚事呢?
但為了表示他曹氏隱然的地位,也為了自己當年的為難不再發生,在大漢公主普遍彪悍駙馬軟弱的歷史背景下,他竟敢為兒子在宗室女中挑選滕妾!
——看吧,我兒子雖然尚你們大漢公主,可是你劉氏女也一樣要為我曹氏婦!
可是曹丕又為何不願?
活色生香的美人兒,雖然階級觀念未免太鮮明瞭些,但對曹丕自是極好的,何況還陪嫁同樣活色生香的一群美人兒?
曹操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她卻遲遲不答,已經惹惱了西南席中的一位貴女漁陽亭主。這漁陽亭主平時性子就頗為潑辣,瞧見織成坐這席位,已十分不滿。且並不知道流光殿外織成的彪悍事跡,頗有不怕死之勁頭,當下哼了一聲,嬌笑道:「只怕她身份微賤,承受不起丞相貴意呢。」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織成當即毫不客氣地回擊過去:「想我朝高祖皇帝未起兵之時,還未曾如我今日這般,能端坐於華堂金殿之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