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撲到床頭,打開那裡一隻漆箱,掀起上面幾層堆迭的華服,笑道:「少使的衣服,我都洗得乾乾淨淨,外衣也都縫補好了,全收在這箱底呢。」
又撅嘴道:「其實這落雲館中,本就備了些裳服。可姐姐醒了這才一日,宮中已有內侍跑了十來趟,又送了數十套裳服來,一套比一套華貴,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姐姐還要從前的衣服做什麼呢?」
織成一眼便看到了那裡面幾件熟悉的衣裳,心中稍定,笑道:「明河你錯了,休道人不如故,其實衣也不如故。舊衣服貼身穿著,妥貼又柔軟,便如故交舊友一般,都是時間越長,彼此越是默契,相處越是舒服。」
她從鏡中看到正細心為她結鬟的槿妍,想起最初槿妍來到織室時那樣冷淡傲氣的模樣,心中十分感慨。當初她是看在陸焉份上,勉強容下了這只猶如落入雞群之中的白鶴。卻再也沒有想到,終有一日,竟會結下如此生死與共的深厚情誼。
忽然發現槿妍今日為自己梳的發鬟,與往昔大不相同。她當初為了適應穿越後的生活,刻意留了一年頭髮,加上本來就是長髮,到穿越時足足有兩尺多長,梳個椎髻自然是足夠了。
然而眼前鏡中,槿妍新為她梳的這個卻是高髻。漢朝流行高髻,有童謠說「城中好高髻,四方且一尺」,雖然有些誇張,但也足見那髻發堆積之高。她的頭髮雖長,哪有這樣豐美?仔細看時,才發現槿妍居然還用了假髮,所謂的「假髻」穿插其中。不過手法巧妙,那假髮也是他人真正的頭髮所制,膏澤潤美,倒也好看。
此時織成頂在頭上的這個髮髻,她從前也只在古畫中見過。先是以兩綹烏髮,於髮鬢兩側挽為螺狀,再取頭頂之發,結成三隻參差的環髻,環髻之後,又有發綹綰盤層迭,整只髮髻的高度當真足滿了一尺,如墨雲堆積,十分高貴端。
只是對於梳慣了方便簡單的椎髻,頂多綰個百合髻就已經不甚其煩的織成來說,這高髻看上去未免有些顫顫巍巍的,她只怕會掉下來。
她只這一注目鏡中,槿妍已經察覺到了,笑道:「今天梳的是瑤台髻,不會掉下來的。」
織成叫起苦來:「我不過是醒了要在外面走走,你今日怎的梳這樣高髻?豈不是要為難我?」
她又拈起一綹垂發,連聲道:「快快給我把這些都梳上去,不然在眼前晃來晃去,只怕一不小心,便會撞上大柱子上去呢!」
她此時鬢髮兩邊各垂下一綹頭髮,更顯嫵媚之態。這種名為「垂髾」,也稱「分髾」,是漢朝女子喜愛的髮式。可是對於一向喜愛俐落疏朗的織成來說,總覺得垂下這兩綹頭髮未免太過蛇蛇蟄蟄的,簡直隨時都會剌眼睛。
槿妍微微一笑,有些無奈地將兩綹垂髾重又梳入髻中,果然顯出了白淨的額頭,俐落許多。
明河已搶著說道:
「少使姐姐,你還不知道呢,丞相每日都遣內侍來探看,今晨你醒來時,我們便已告知了內侍。內侍後來又傳了丞相旨令,說是讓你休整一日,便前去見他呢。」
「見他?」織成愕然道:「他知道我沒有死,也就罷了,有什麼好見的?」
她無意識地摸了摸左手中指上戴著的紅寶石戒指。
這只戒指從她做了院丞,就一直戴在手上。這是那個時空的東西,戴在手上,便覺得安心,覺得自己隨時都能回去。
雖然這才是第一年,三年之期,似乎竟有些遙遙無期。
「少使昏迷之中,丞相也來過幾次,每次都嗟歎不已,依我觀之,似乎是發自真心。少使雖救了丞相,但無丞相遣人相救,少使也不能重現人間。」槿妍從旁邊漆盒中取出一隻金光耀目的步搖,斟酌著在織成的髮髻上試戴:「於情於理,少使都應該去拜謝丞相才是。何況今晚據說在銅雀台流光殿還有宴會,丞相有意攜少使出席,怎能不盛妝而扮?」
「宴會?」織成一聽這兩個字,便有意打退堂鼓,趕緊從髻上拔下步搖,那是一支花樹模樣的步搖,枝椏紛繁,大小有十一枝之多;上面綴滿豆粒大小的葉片,也有百餘之數。且整支花樹純是黃金打製,輕輕一碰,「枝」「葉」盡搖,滿目皆是細碎金光,悉卒有聲。織成來自現代,都未曾見過如此精緻的金飾,足見貴重不菲。
「我平生最不愛參加什麼宴會。想著又要跟那些尖酸刻薄的所謂貴人們周旋,就覺得受不了!」她躲著不肯將步搖交還槿妍:「好槿妍,你就跟丞相說,我體弱怯風,根本起不了床。」
槿妍的神情黯然下來:
「這個宴會,是為了送別少君。」
「陸焉?」
織成驀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望向槿妍。
槿妍拿起一朵綴滿珠翠的花飾,輕輕簪在織成的鬢邊:
「是。再過半月,少君就要起程前往巴蜀,那裡與冀州之地,相隔千里,恐怕再見也就難了。若不是少使你一直昏迷未醒,少君只怕早就要離開了。所以今日你一醒來,丞相便令設宴送行。少使,你……」
織成怔怔地瞧著鏡子裡的人,眼中卻什麼也沒瞧見,只在想道:「陸焉當真要去天師道當什麼師君了。這個時代交通不便,巴蜀隔冀州實在太過遙遠。當真是天各一方,也不知道我回去我那個世界之前,能不能再見著他?」
與陸焉相處雖短,然當真算得上傾蓋如故。除了隱瞞自己真正來歷,其他的事情,總能跟他直言不諱。與他在一起時,才是她最為放鬆、心中也最是安寧之時。
可是連他,也要遠離自己而去了。
織成握住槿妍的手:「槿妍,你會不會跟他走?」
槿妍緩緩地搖了搖頭:「令君病故,少君已辦完喪事,並遣散了所有僕從奴客,只帶最為親近的賓附侍衛百人,跟隨他前往巴蜀。我是要留下來陪伴少使,不會跟去。」
彷彿是為了掩蓋傷感情緒,她又笑道:
「少使這次死而復生,那些方士們倒是更相信是神女下界了。少使先前又與少君有生死之交,此番他前往巴蜀,應該會更容易安撫道門。振興道門,亦是少君之志。少使,請你……多加慰之罷。」
織成是在申酉交加的時刻,昂然而入流光殿的。
流光殿正是銅雀台上的宮殿群之一,位置偏西一些,地勢開闊,恰好是夕陽西落之時,霞雲滿天,傾瀉於殿前光滑的台基之上,遠遠看去,便是殿牆廡廊都鍍上了一層金紅之光,果然不負流光溢彩之名。且有了遠離人世的不真實,恍若讓人覺得,那座宮殿,是處在雲端九霄之上、天闕紫府之中。
階下殿邊的甲士,便如天兵天將一樣,威風凜凜。令得所見之人,不禁油然而生敬畏之心。
槿妍終於還是沒能拗過織成,只在其髻間簪了那一朵珠翠花飾。其實織成還想拆了那瑤台髻,無奈這髻梳起來麻煩,拆起來同樣麻煩。若是拆了再梳別的髮髻,還要重新妝飾,時間上就絕對是來不及了。
但是那些步搖金珠之類,是可以輕易取掉的。織成就統統取掉了,只勉強在槿妍的勸說下,保留了這一朵珠花。是由黃豆大小的粉色珍珠,攢成梅花形狀,間以金絲為蕊,吐出一小簇來,蕊端又是兩粒紫色珍珠。雖然精巧,卻不是什麼特別珍貴之物。
那件織金印花敷彩的外衣,織成嫌它太過打眼,也沒有穿。此時著一件卷草紋朱羅紗綿袍,其顏色暗與那珠花相呼應。她更不願意做時下流行的妝面,更不願意將臉弄成霞色的「塗朱」,只薄薄地敷了一層粉。再經這朱羅紗綿袍一襯,那因體弱而顯得蒼白過度的膚色,反而冶華而又不失典。
這就是她要的效果。
她曾是知名服裝設計師,自然知道服裝的最高境界,是與著衣人的氣場相契,且又互相幫襯。
她當初設計服裝的理念就是兩個字:合適。
合適的,就是最好的。
正如她現在,她並不是什麼貴人,即使曹操有賜下各種貴重的衣物首飾,但穿戴起來,與自己身份不符,只會令人笑話。
想要靠衣物提升底氣,是最不靠譜的做法。
不如就穿著最適合自己的衣服好了。
來自千年後的現代,所擁有的勇敢無畏、自尊自重,就是她最大的底氣。
披一身霞光,她從容地走上流光殿前的台階。
銅雀台不比禁中,後來的銅雀園才是曹操私苑,流光殿卻算是一個半開放型的宴樂場所,前來赴宴的車駕可以一直駛到流光殿的台階之下。
事實上,那裡的空地已經停了不少車駕,還不時有新的車駕從遠處駛來。能參加宴會的當然不是尋常人,這些車駕四面垂有帷裳,車蓋如蓬,前輿供御者端坐,後輿才是主人車廂,十分寬大舒適。
織成還注意到其中不少車駕,是貴婦人專乘的衣車。這種衣車的車廂是兩邊開窗的,或飾以金玉,或鑲以象牙,還有的在窗邊垂下瓔珞,皆以各色寶石相聯,華麗耀目。車邊跟隨的侍婢僕從,個個都衣服麗都,趾高氣揚。
此時雖為東漢末年,國庫匱乏,但是貴族的生活還是一樣驕奢。曹操本人雖然在初期較為簡樸,其正妻丁夫人還親自紡績以供穿用,但是從他修建了這樣嵯峨的銅雀台來看,便知道他也漸漸習慣了奢靡之風,而且他要集斂軍資,多販財貨,特別是織錦這類奢侈品利潤驚人,當然不會阻止別人的高消費,也就不會管束下面的貴族了。
明河不禁縮了縮身子,滿眼艷羨,嘟嘴向織成嗔道:「少使姐姐,你看人人都乘車而來,唯有我們是走著來的。哪怕是我們向總管要輛輦車也好啊,也省得叫人小窺了去。」
織成知她年紀略小些,羨慕這些華麗之物也是正常。柔聲道:「你我身上一衣一線,已頗為華麗,且並非你我親手掙得,不過是借用丞相所賜罷了。如此便已經領當不起,怎能學別人奢侈華靡?」
槿妍落後她一步之距,聞言不禁暗暗點頭。
明河雖一向瞭解織成的性子,卻終究是太過羨慕,忍不住又嘟囔道:「丞相既賜下來,當然便是少使姐姐你的了。這朝裡朝外,又有幾人是靠自己俸祿過活?可不是清貧如水了麼。」
她這話倒不假。事實上當真沒什麼官吏是靠俸祿過日子的,若有一兩個,就算是異數。
一來是買官要錢。靈帝時便已公開售賣,哪怕正常的陞遷也所費不貲。二來若是做了長官,日常體面要維持,追隨的義從賓附要養活。所以官購買田宅,武官檄獲戰利,至於上司賞賜、下吏孝敬些錢物,更是平常之極。
所以曹操給織成所在的落雲館中,送來大量華美衣物飾品,也是在情理之中。倒是織成為人謹慎,少有取用,這算是十分少見了。
織成見明河心中愀然,想起自己在綾錦院時,不過是從街市上買些普通糕點給她和素月,二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足見平時生活之清苦。不禁心中一軟,嫣然笑道:「受人之魚,不如受人之漁。人家給的東西,再多也有用盡的時候,不若自己來賺錢。我倒有個法子,待要尋機稟告丞相,一旦施行,則銀錢滾滾如水,倒不用依賴賞賜,亦能度日。」
「當真?」明河知道織成向來不做逛語,眼睛一亮,拍手道:
「我平生之志,便是若有了銀錢,定要買上許多漂亮衣服,做全套的金子首飾,還要……還要把街市上那些糕點全部嘗上一遍……」
槿妍掩口而笑,連帶織成也是啼笑皆非,心道明河真是小孩習性,原來平生之志便不過如此。忽聞香風襲來,一個嬌柔女子聲音響了起來,道:
「早聽說新封了一個少使,原來如此窮酸,竟連一輛輦車都坐不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