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臥在那裡,再無絲毫呼吸起伏,連髮絲都沒有動上哪怕一分半毫,彷彿這裡是金閨繡閣,但從那滿是泥污、且裂了好幾道口子的衣袍上,不難猜出她曾經歷了多麼驚駭的突變。
在那黑暗的墓室中,四處碎石如雨墜落,她是怎樣奮力掙扎著,在最後的時刻,躍入這玉台之中,又勉力拉過那片琉璃,蓋在自己身上?
只要想一想,便痛徹心肺。
早知這樣,當初左慈擄她時,自己就該不顧一切地跟上去,根本不該存有一絲僥倖之心。
「玄水起矣,神女歸藏,有生於無,大道泱泱!」方士們齊聲誦念。但聽在陸焉的耳中,只覺一片茫茫之音。
他不由得伸出手來,去撫摸那蒼白的臉龐。
驀的,他手一抖,雙瞳收縮起來!
午後日光,透過薄霧似的紗羅簾幔,篩去了幾分明艷,直投入室中來。地面是鑿金碧磚,凹凸起伏的紋路,折射出不同角度的燦然光輝,與那日影相映相融,整間室中便影影綽綽,盡在碎金淡粉的霧光之中。
一室氤氳光霧裡,隱約可見一面鎏金雙紐銅鏡,足有人高,當窗而立。鏡中映出一人,跪坐錦席之上。長髮如瀑,光華可鑒。
「娘子……啊,不,是少使大人了……少使的頭髮真好,以前在織室時你都梳成緊緊的椎髻,唯覺得烏亮罷了。如今散了開來,又用這宮中上用的沉香水一洗,便是牛角篦插上去,也能一滑到底呢。」
鏡中又出現一女子,手執長髮,用梳篦細細梳透,由衷地讚歎道。
「別打岔……槿妍,把那窗格推開罷,這室裡有些透不過氣。我要聽明河講下去。」
槿妍輕歎一聲,入下手中長髮,站起身來。
只聽輕微的咯吱一聲,窗格被推開,清爽的秋風撲面而入,那迷濛光霧便漸漸散去了,露出鏡中女子的真容。
遠山眉、清水眼,肌膚還是蒼白的顏色,但唇瓣已有了一抹淡淡的紅潤。
織成盯著鏡中的自己,一時有些拿不準。到底鏡中人是自己,還是一抹夢中遊魂?
哪怕已經醒過來一日了,她也只在室中籠閉,不肯出去走一走。唯恐眼前這一切都是夢,要是出去了,經那秋風一吹,便驀地全部驚醒。要是還在那黑暗深處,可怎麼是好?
她不禁打了個冷噤。
槿妍將一件織金印花敷彩紗羅夾衫披到她肩上,抱怨道:「少使才好了些,元氣稟弱,不宜聽這些陰冷之事。怎的就不肯聽我勸一句呢?稍後出去轉轉,還要多穿些衣衫才是。」
這一日來,無論織成怎麼糾正,這二人都要稱她為少使。便是明河,也不肯再像從前那樣直呼「姐姐」,顯然多了敬畏之意。織成無奈之下,也就不再堅持。
她瞧了瞧身上衣服,印花敷彩紗已算是貴重了,何況這一件還加上了織金為飾,且又是鏤空的紗縷。織成在織室久了,都沒有見過,想必一直是織造司紋繡院專以敬獻上用的紗匹,或許還是新花樣。
那鏤空的印花呈迭山形,絲縷纖密,覆於極薄的紗羅之上,流光溢彩,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這可以用來做禮制裳服的材料,此時居然做成了一件夾衫,絮了些絲綿,披在身上雖然輕軟暖和,但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織成再瞧瞧自己裳裙,無一不是錦繡綾羅,連足上都穿著一雙極精緻的銀灰繡籐蔓花紋的絲履。
她皺了皺眉,道:「你從哪弄來這些貴重衣物,將我打扮成這樣?須知我們身份不同,便是穿上公主衣服,人家也不會認為我們是公主。」
槿妍尚未答話,正跪坐於對面,幫著織成收拾榻上一摞衣物的明河,已經回過頭來笑道:
「少使不是想要聽下麼?當時陸少君伸手一觸,覺得指間猶溫,一時難以置信,唯恐是自己幻覺,便叫了五官中郎將過來。」
她手指在那些衣物上微微一停,遂又笑道:
「五官中郎將一觸之下,果然不虛。又讓槿妍姐姐仔細觸摸少使您的臉、頸、手、足等處,發現俱有微溫,且關節柔軟,根本不像是斷氣的模樣。即使在外面放了片刻,也不見髮色肌膚轉為**,仍是面色如生。只是不知怎的,心跳呼吸,卻是一應俱無。那些工卒們雖然見多識廣,但也未見過如少使你這樣的狀況,一時都措然無計。還有人說……說……」
她偷眼看了看織成,見其並無異色,才大著膽子接下去道:
「說少使你雖死如生,會不會是橫死之後,怨氣未消,致使化為殭屍?只怕要當場燒為灰燼,才不致於作祟。」
織成微微一笑,瞧著槿妍熟練地分開三縷長髮,將其中一縷挽成環狀。
槿妍嗔道:「明河你說這些做什麼?總歸是少使終於醒過來就是了。」
「是少使姐姐要聽,我自然知無不言哪。」明河笑嘻嘻地疊起一件絹衣,又道:「當時眾議紛紛,難以決斷。那些工卒們說從來未見人在地底還能回陽,不敢擔這樣的干係。」
她抿嘴一笑,又道:「槿妍姐姐當時也說了,如果要將少使你燒成灰燼,她便隨你一起投入火中。」
織成心中感動,忍不住握住槿妍正為其梳妝的一隻手,低聲叫道:「槿妍!謝謝你。」
槿妍卻往後一縮,有些不好意思,道:「這有什麼?你對我們是極好的,我自然也要好好對你。」
明河見狀跳了起來,一把拉住織成另一隻手,嬌嗔道:「少使姐姐為何不謝我?明河雖未說話,但心中一樣打定主意,若他們要傷害姐姐,明河絕不獨活!」
織成一指點在她額上,笑罵道:「小鬼頭!還不快講,後來呢?」
「後來陸少君親自為你續入真氣,說絕不會放棄你。五官中郎將便決定,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都要把你運回鄴城。」明河眨了眨眼睛,道:
「姐姐你回到鄴城時,幾乎是全城轟動。先前你捨身相救丞相,丞相以半副亭主喪儀,派五官中郎將親去找尋姐姐。誰知回來時,卻似生若存,五官中郎將便稟過了丞相,丞相下令,不再以喪儀,而是以半副亭主儀仗,隆重地迎了姐姐你回城,並封你為少使。少使姐姐!丞相此舉,本就是善禱善祝之意啊!他可是由衷地盼著你能回到人間呢!」
「啐!」槿妍斜了明河一眼,喝道:「什麼叫回到人間?少使從來就在人間!當時少君為少使續氣時,不就說過了麼?說少使只是氣血停滯,但生機尚存,只要催動了氣血的運行,便能恢復如初。你這話若傳到有心人的耳中,不知要編出怎樣的妖言來惑眾呢!」
明河一吐舌頭,道:「是是是!我說錯話了,請少使姐姐和槿妍姐姐勿怪!後來丞相又下令召來谷神醫等人為姐姐診治,都說姐姐生機尚存,只不知為何一直在昏睡之中。丞相聽聞洛水之畔有洛神廟,頗有靈驗,便親自往洛神廟求禱,只求讓姐姐能夠醒來,便重修廟祠,再立神像。」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漸肅,不再像先前那樣跳脫,道:
「或許是神靈庇佑,一月之後,姐姐果真醒了過來。丞相便重賞了谷神醫,說姐姐是他治好的,其實我看谷神醫雖然日日以金針扎剌姐姐的穴位,卻始終憂心忡忡,姐姐醒過來時,他也很驚訝呢……」
她看向織成,眼中神情說不出是敬是畏,是喜是懼。
織成心中感慨萬千,面上卻淡淡的,故意帶著些怔忡之意,訝然道:「谷神醫為華佗弟子,何必妄自菲薄?不過這次實在是驚險之極,說起來還要感謝神靈庇佑,只怕我也要去廟中拜一拜才是!」
若沒有那《九液金丹經》的心法,僅憑一個谷神醫是根本無法將她救回來的!也跟什麼洛神廟的神靈一點關係也沒有!曹操此舉,不過是為了堵住眾人悠悠之口,不將她視為鬼怪罷了。別人倒也罷了,如槿妍和明河,一定是留在她身邊照顧的,此事瞞得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她們?
恐怕她們心中,也在暗暗猜度罷。所以即使親近如明河,此時也不由自主地對織成有了敬懼之意。只因織成的生還,實在是太費夷所思了!
她那日落回墓室之中,自知無幸。誰知左慈在隔壁按動機括,使得萬年公主那具白玉棺槨,竟然憑空沉入了地底,且原來放置棺槨之處,已空出一道長方槽溝,且上面平蓋了一大塊琉璃。
此時墓室之中,石落如雨,她大聲呼救,隔壁左慈卻杳無聲息,料想早已氣絕身亡了。她求生心切,也顧不得許多,唯有跳入那碧台中的槽溝中躲避,又以琉璃覆於身上。幸好那琉璃竟然極為堅硬,那些碎石砸它不開,所以身上只是先前被落石擦了些輕傷,倒不會致命。
她臥於碧台之中,那空間頗小,空氣不足,只是片刻便已吸盡,胸悶氣短起來。
幸好還記得左慈所授的《九液金丹經》,此時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遂強行鎮定心緒,一字一句地照著運氣,漸漸真氣流轉,胸悶之意果然稍有緩和。耳聽得轟隆聲響不絕,眼前不時有石塊掠過,漸漸堆積,擋住了夜明珠的微光,那光越來越少,至最後終於眼前一片漆黑。
她臥於地底,心中驚駭莫名。但除了存身的這一道玉台中的槽溝,四周皆被碎石泥土充填得嚴嚴實實,根本無法出去,甚至不能推動琉璃半分。除了靜靜等待,實在不知還有什麼辦法。
起初她不斷按照左慈所授的法門,來運轉氣息,以支撐著活下來。到了後來,頭腦漸漸昏沉,竟然就此睡了過去,落入黑甜之鄉。
等到再醒過來時,已是一月之後,身處在銅雀園落雲館的繡室之中了。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生死曾繫於一線,險些便永遠醒不過來。左慈此人,實在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的《九液金丹經》中閉氣心法,當真可以奪造化之工,完全是在人體之內,喚醒了一個完滿自如、生生不息的天地宇宙。
只是這樣精深的經法訣,只是此前匆匆地傳授給織成一遍,如何能發揮出其奧微博大的功效?織成情急之下,運用到了法訣,不過是使得她體內的機能暫時停滯,趨於極陰之象,所以既不需耗費能量,也可以在沒有空氣的密閉空間裡存活。但是卻少了使軀體再度鮮活的動力,便如同將人放進了一個大冰櫃。雖然不腐不壞,可是也難以醒過來。
幸虧是曹丕等人來得及時,掘墓的工卒又頗為神速,將她掘出之後,又恰好是個秋陽佳好的天氣。她的軀體接收到太陽之華,掘出來後,陸焉及時輸入自己真氣,強行幫助其氣血的運行。於陰象之中,多多少少萌生了陽氣,後來回到鄴城,又得到谷少俊的金針扎穴的剌激,這才一點一點發出生機。
若再耽誤下去,整具軀體終將達到極陰之態,那時便如木石無異,雖然萬年不腐,但亦再無生機,便是一個真正的活死人了!
織成雖然不明白自己曾在這樣的生死關上打了個滾,但回想起來,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左慈這本《九液金丹經》,一看便知極為精深。經書沒有問題,那就是自己修為不夠,理解也不夠透徹。幸好這一次運氣夠好,下一次又會如何?
她在心底呸了一聲,想道:「下次?這樣恐怖的經歷,難道你還會想要下一次?」
不過心中已經下定決心,定要好好修煉這經書中的法門,所謂多一技傍身,總是多了幾分勝算。
想到左慈,不僅想到另外一事,心中一凜,忙問道:
「我先前穿的衣服呢?是否給我扔掉了?」
槿妍微微一笑。
明河已經嚷了起來:「還是槿妍姐姐最瞭解少使你了!我本來覺得,少使你先前穿的衣服有些晦氣,況且看丞相這樣著緊的模樣,還怕少了華服麗裳?不如丟了算了。她卻說你吝嗇成性,那外衣雖沾了血污,又撕破了些小口子,中衣和小衣卻是完好無損的。你是斷然捨不得丟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