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環顧四周,道:「阿宜或許在世之時,便知道自己終是回不去洛陽了罷。她年少時,因為機緣巧合,多在江湖上行走,又以男裝之姿,見過天下不少英雄豪傑。因此卻不像其他女子依戀家族,只說,心若安處,便是故園。」
他長歎一聲,道:「所以臨終之前,她便告訴了我這處墓穴,讓我在她離開之後,一定要將她送到這裡來。」
織成聽他聲音有異,似乎是喉頭哽咽住了。仔細看他,但見那一雙俊眼中瑩光閃閃,也不知是珠光,還是淚光。
左慈目光落在前方磚牆之上的石門上,道:「她是我親自埋葬的——從這門中進去,便是她的主墓穴。」
織成瞧著那扇石門,心知一牆之隔的那邊,便停留著萬年公主劉宜的棺槨。即使生前確為絕代佳人,但死後亦不過是白骨腐肉罷了,一念至此,不由得身上發冷,趕緊往左慈方向靠了靠。
左慈渾然不覺,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彷彿那一門之隔,並非是冰冷陰森的墓穴,而是未央宮中的公主香閨,只聽他輕輕說道:「只是她不知道,我送來了她,卻沒有如她的要求,封閉墓門。數年前我自江湖倦歸,也在此安頓下來。不過我想她若有靈,也一定不會怪我的。」
織成忍不住看向他,他是側著臉的,珠光勾勒出了那起伏鮮明的輪廓:那微突的眉骨、挺直的鼻樑、優美的唇線,無疑證明了他確是一個少見的美男子。同樣是有著狂放不羈的風度,曹植是貴公子的放浪形骸,他卻是閒雲野鶴般的瀟灑,且因了歲月的沉澱,更多了幾分醉人的滄桑。
即使是在年過四旬後的現在,依舊引人注目。不難想像,在二十多年前,出身世家廬江左氏、還未成為方士,且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左慈,該是多麼的出類拔萃,又該是多少金閨玉人的夢中情郎。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偏偏遇上了萬年公主劉宜。
他本是那樣目無下塵,可在她的光芒面前,他的愛是那樣卑微,他便是塵。
他總以為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這世上什麼都能得到,可唯獨沒有想到,情之一字,無緣便是無緣。何況她早就有了心上人,再聰明蓋世,亦是無緣。
然而他愛慕劉宜的心念,始終未歇。她在世時,他竭力相隨;她縱死去,一言一行,他也奉若神明。二十餘年來,這樣深重的愛戀,幾乎成了執念。只要與她有關之事,總是不顧一切地去做,甚至不惜逼迫、加害她的親生兒子。這樣瘋狂的舉動,與他那俊逸美貌的外表,似乎是如此的不相符,本來已令得織成十分反感。
可是此時,她環視四周,想到左慈數年來,竟然是獨守在如此陰冷的地底,只為了那一門之隔、亦陰陽相隔的萬年公主,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她歎了口氣,道:「你把我帶到這裡來,是想讓我為萬年公主殉葬麼?」
溫柔的笑意,從左慈嘴角斂去,取而代之的,是織成已漸漸熟悉的那種狡黠。
「我也不知道,阿宜會不會喜歡你。」他不置與否,微微一笑:「我還找到了為她殉葬的其他人。」
話音未落,織成頭頂土層一陣劇晃,只聽砰地一聲,不知是何物重重摔在了耳室之外,正在那條黑洞洞的甬道之中。
織成吃了一驚,待要出去看看,又覺心中害怕。左慈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道:「別怕,這正是我為阿宜找來的殉葬之人。不過他現在是被藥迷昏了,所以沒有聲息。」
「藥?」織成頓時想起,自己定然也是被藥迷昏,否則就不會從黑暗中醒過來,卻只記得草廬中的情形,卻記不起如何來到此處的細節了。
「先前我之所以能令你們都看到那草廬,除了用到陣法的幻象外,還用了一些藥物。」左慈顯得頗為輕鬆,但織成卻藉著珠光,發現他的唇角,開始有血絲微微沁出。
她聽到左慈的話,頓時想到陸焉被困陣中一事,忍不住問道:「那你可對陸焉也用了藥?這藥要不要緊?」
「上面那個困住陸焉的陣,其實不用時間一長,他自然也會解開的。」左慈答道:「我只想暫時困住他,以免他壞了我的計劃,但他是阿宜的兒子,我又怎會真正傷害到他?」
織成不禁鬆了一口氣,但又皺起眉來:「那你還引他到這裡來,用草廬騙他,用我來脅迫他?還有,你這樣奸滑之人,用藥豈肯只對我們用?你一定是一鍋端了,陸焉也不可能倖免。」
「一鍋端?這個比喻有趣。不過你不用擔心那藥,它藥力奇特,必須要與幻術佈陣結合時用,才會有效果。」左慈眉梢一挑,笑道:「我並不是神仙,單只用奇門遁甲設陣,恐怕威力不夠。何況你們……都不是尋常人。」左慈伸出食指,在空中對著織成虛虛一點:
「曹賊既為奸雄,當然是心志堅定。虎衛們歷經戰陣,視生死如等閒。陸焉是阿宜的兒子,阿宜的性情他也有**分肖似,若不是堅毅過人,又怎肯拋下這些榮華富貴,執意前往那樣巴蜀陽平那樣的窮山惡水之地?至於你,」
他微微一頓:「我也從未見過你這樣古怪的女郎。你分明就沒什麼出色的地方,但性情倒是倔得很……跟阿宜,竟也是相似的。」
「所以你還用上了藥物,就是希望軟化我們的心志?」織成追問道,心中卻對那藥十分好奇,不知是什麼難見的寶貝。
左慈露齒一笑:「聽說過『還茞』麼?這種藥草產於巫山之巔,據傳為瑤姬情淚所化,其花、葉中都有香氣,可以使人神智受到迷惑,我在那所謂的『草廬』旁邊,以及阿宜的墓穴附近,都種了不少。」
織成想起那院邊墳前一簇簇的碧綠芳草,頓時醒悟過來:「原來就是那些草!」讚道:「還茞,這個名字好!」
左慈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心道:「她這樣聰明,當知道我既帶了她到這裡來,並沒有安著好心,且因為阿宜之故,更斷不會放她出去,洩漏萬年公主府與這墓中的秘密。可是除了有些小姑娘心性,倒是怕鬼怕黑外,倒不見她有什麼別的失態。」
但見珠光之下,她一張瘦弱的臉龐上,笑意淡然,目光平靜地看過來時,忽然心中有些煩躁。
他哼了一聲,拂袖轉身,大步往耳室之外走去。看樣子是要查看那落入甬道之人的情形。
左慈一向喜怒無常,織成自然不會在意。
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又不是草木,豈能對自己的生命無動於衷?但是有時候自己的力量實在太小,無論是面對曹操,還是左慈,根本沒有抵抗之力。
縱然陸焉表明了救自己的心意,但是左慈事事以萬年公主為意,絕不會在意她兒子的想法。
難道……
她環顧四周,不由得想道:「難道我的最後歸宿,竟會是這裡?」
可是她真的不甘心,那流風回雪錦……回雪錦……眼前的左慈,就明明是知道回雪錦下落的呀!而且聽他們的對話語氣,似乎曹操當年與萬年公主之事,也與回雪錦大大有關,絕不像是一幅尋常精巧的織錦而已。
正胡思亂想,忽聽腳步聲響,卻是左慈重又大步進來,身後卻拖著一物,砰地往耳室中拋來,口中道:「我猜得不錯,果然最先踏進來的,不是陸焉,而是你這奸賊!」
織成微微一驚,低頭看時,但見左慈拋來之物,竟是一個昏迷中的男人,顯然這也是那虛無縹緲的「草廬」騙下來的戰利品。
此時那男人毫無知覺,身軀軟軟翻了過來,面仰朝上。那夜明珠的淡淡瑩光下,依稀可以看清,但見廣額方頤,眉稜口闊,雖無十分英俊,卻自有一種英豪之氣,只是此時眼睛緊緊閉著,較之平時高高在上之時,又多了幾分沉靜。
赫然正是曹操。
「怎麼會是他?」織成這一次真是大出意料之外,皺眉道:「那許多虎衛,如何讓他首先衝入草廬之中?」
左慈一時也沒有說話,反而蹲了下去,凝神著那地上一代奸雄的面貌眉目,良久,方歎了口氣,輕聲道:「你果然來了,你如此沉著的人,卻也有這樣急躁的時候。但不知你率先衝入草廬時,所為的究竟是阿宜,是回雪錦,還是……」
織成只覺臉上一痛,卻是左慈的目光驀地抬了起來,利劍似地釘在了她的臉上。
她心下一驚,本能地往後退了退,卻不甘示弱,亦狠狠地回盯過去。
左慈卻收回目光,站起身來,伸手往牆上一摁。
冷風襲人,織成遽然看去,卻見那對面壁上石門,正自軋軋滑開,露出漆黑的門洞。一股塵灰之氣,迎面撲來。
她嚇了一跳,急道:「你……你幹什麼?」
「我將阿宜送來這裡,已是二十一年零五十七天。」左慈面無表情,道:「她太寂寞了,一定是要有人陪的。」
織成再膽大,也是像一般女孩子般,怕黑又怕阿飄,何況在這樣陰森森的漢墓之中,旁邊又是個如此神神叨叨的左慈?
顫聲道:「難道我們要……要進去?」
左慈並不答言,一手提起織成,另一手提起曹操,這兩個大活人加起來足有近三百斤,他卻如渾若無事,步履輕快,已步入甬道之中!
甬道漆黑,只有通通的腳步聲,冷風陣陣,更增了幾分怖意。織成緊緊閉上眼睛,忽覺身上一痛,觸處冰冷,卻是被擲到了磚地之上,左慈那嘲諷的聲音也傳過來:
「睜眼瞧瞧罷,這裡可是沒有什麼鬼怪的。阿宜這樣天人般的人物,便是離世,也當為天人。」
鼻端處的空氣中,除了有些塵灰味,倒沒有想像中的腐臭味道,倒是帶著一縷淡淡的香氣。
橫豎是一死罷了,死了也不過如此。
織成想到此處,心一橫,趕緊睜開眼來。
他們身處之地,是一個極大的墓室。壁上有數團熟悉的淡淡珠光,照亮了整個墓室。
漢末時已經不贊成以金銀器物厚葬,但身為公主,這墓室中也未免太寒素了些。面積雖大,卻只擺著些陶制、漆制的用具如幾、案、榻、椅、櫃、箱並壺盞之類,這倒是漢墓的陪葬風格,是拿墓主人當作活人一樣準備了生活器具。但除此之外,並無其他貴重之物,更沒有象織成所想的那樣珠光寶氣、金玉盈室/四面壁上滿是彩繪畫面,都是祥雲、瑞獸並各色花草,又有一幅升仙圖,卻是俊美的童男女,彩幢翠旄,簇擁著一個麗人,踩著雲彩冉冉而上,直往那雲端最高處的仙闕紫府而去。
筆法精妙,畫面細膩,著色也頗為絢麗大膽,當真有幾分超凡脫俗的氣度,一看便知道不是出自尋常畫匠之手。也正是因了這四面的壁畫,和壁頂懸掛的數顆夜明珠,才的確有了幾分公主墓的華美雍容。
墓室當中,擺著雙層棺槨,莊肅沉靜。
織成心中大震,便知那昔日名滿洛陽的麗人、榮華無雙的天之驕女,卻遠離了所有的宗親近戚,獨自一人,正靜靜臥於這棺槨之中。
「阿宜,」左慈向著那棺槨,臉上浮起笑意,卻又有些少年般的侷促,開口道:「我有許久沒有進來看你,你一個人呆了這許久,可寂寞不寂寞?」
棺槨中自然是寂然無聲。
只聽左慈又柔聲道:「好啦,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可是你知道麼,我帶來了一個人。你要是知道他會永遠在這陪著你,你就一定不會生我的氣了,對不對?」
撲通一聲,卻是他將手中拎著的曹操,也擲到了棺槨之前。曹操一動不動,似乎那藥力仍未過去。
「他不再是當年的阿瞞了,」左慈向著那棺槨,有些埋怨,又有些得意地道:「你離開了這麼多年,我成了江湖中有名的方士,而他日漸權重,已是朝廷重臣,挾天子以令諸侯,麾下能人猛士,揮之如雲,我想將他擒來,實在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