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清脆的聲音,彷彿還在耳邊迴響:
「你瞧,這是番邦進貢而來的寶物,據說是世上最珍貴的寶物,名為金剛石。你可知道這枚金剛石,乃是世上最為堅利之物?無論怎樣堅硬的金鐵,若被它劃過,都會留下印記。可是如此堅利之物,它的光芒,竟又是如此璀璨美麗!」
曹操閉了閉眼睛,一張豐妍鮮華的臉龐,如一道亮光,自眼前的黑暗中驀地掠過。
陸焉的相貌,溫秀美,與她並不相似。
所以過去那麼多年,他竟不曾發現陸焉的真實身份。
只是偶爾的,會有一些似曾相識的疑惑,為何在朝中那許多的貴介子弟之中,他最為偏愛的,便是陸焉?甚至連他的假子何晏都比不上。
現在他明白了,那似曾相識的,正是那與她極為酷似的目光。
當世美人都鍾愛那溫柔似水的杏核眼,但她的雙眸卻是大而明媚的長菱形,顧盼之間,寶光瀲灩。
眼前的這個年青美貌的男子,雖然他的眼形,長而微挑,越顯逸彩,是時下論及男子之美時,最為推崇的丹鳳眼。但那眸中光采,卻與她一模一樣。
在清湛的瞳底,折射出金剛石一般的、璀璨而又堅定的目光。
即使是再謙和溫的外貌,都不能掩住這樣的光芒。
所以當年,她能放下高貴的身份,不顧世道的險難,毅然遠走江湖。
而在二十餘年後,她的兒子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不要以為它那樣璀璨,就以為它必定脆弱。
正因為璀璨而又堅利,才能成為世上最珍貴的寶物。
——金剛石,或是它的主人。
他終究是錯過了。
他終於開口:「你可還好?有沒有受傷?」聲音中是自己都沒察覺的擔憂和焦急。
「焉謝丞相之恩。」
陸焉低聲道,正待行禮,卻被曹操一把扶起來:「本相慚愧,未曾救出甄娘子,如今左元放閉門不出,奈何?」
陸焉沉吟片刻,方道:「左先生籌謀已久,恐怕另有用意,並不僅在這一陣之中。丞相還要千萬當心!」
「我正是要知道,他打的是什麼主意!」曹操鬆開了他,瞥了一眼那草廬緊閉的門扉,喝道:「左元放,你若再不出來,我便令人放火燒廬,將你活活與生鐵鑄在一起,那滋味可好受得很吶!」
陸焉臉色一變,正待開口,卻聽左慈的聲音,自草廬中悠然傳來:
「我在自己的草廬之中,算什麼縮頭烏龜?你若是有膽識,為什麼不攻進來再說?須知我只一人,而你卻有數十名虎衛,並百餘名衛士。你若放火,回雪錦便沒了,這位叫做織成的女郎也沒了。你與陸焉,都得不到自己想要之物。至於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你……」曹操大怒,眉毛稜豎而起,目中也閃出火光,向虎衛們一振臂,高聲喝道:「兒郎們,你們隨操征戰天下,所向無不披靡,難道這小小一間草廬,竟比得過無數鐵桶般的郡縣城池,勝得過那許多豪傑的精兵良將!隨我殺入廬中,生擒左慈!」
眾虎衛齊聲應道:「喏!」
曹操又向廬內冷笑一聲,道:「左元放!事到如今,你不肯放人,那也由不得你!」
左慈笑道:「你不妨攻進來再說!」
曹操怒極,喝道:「左元放!」
左慈卻再無聲息,整間草廬之中,又是寂靜無聲,
曹操心中焦躁,他先前已被觸動舊事,對左慈的怒火,實是由此而發。怒火之下,又掩有無數心緒,又是傷心,又是感懷,又是愧疚,又是痛楚,只覺如大江大河般激盪奔湧,只恨不得要大喊幾聲,又或是肆意策馬奔馳一場才好。
一時心中念頭千回百轉,終於按捺不出,嗆地一聲,拔出腰間佩劍,喝道:「殺進去!」
劍光當空一揮,竟自率著眾虎衛,大步向前,直奔那草廬而去。
陸焉凝神瞧著那草廬,忽然臉色大變,高聲叫道:「丞相且慢!」
曹操一路疾奔,竟在虎衛之前,陸焉話音方起,他的雙足已踏入了草廬的院落之中。
蓬!一團煙霧炸開,幻出如虹般七色彩暈,四射的暈光中,那草廬院落,連同院中的曹操,竟然憑空消失了!
虎衛們大驚失色,飛速奔上前去,但見地面平平展展,用腳踩上去亦是實地,根本看不出有草廬存在過的任何痕跡!
陸焉一向被曹操看重,官職又最高,此時亦被幾名虎衛急忙扶了過去,他仔細察看地面後,也失望地立起身來,面色如雪,喃喃道:「先前不曾細察,沒想到左慈的幻術,竟已高明如斯。早聽說他運用幻術,可從百里之外釣得鮮活鱸魚,眼前這草廬,也是一般情形。那草廬……或許根本就不在此處。」
眾虎衛臉色一變,面面相覷。但陸焉下一句話卻又似乎給了希望:
「但草廬不比小小鱸魚,左慈畢竟是凡人,又不是大羅金仙,便是以障眼法從百里外弄來鱸魚,卻不能將如此大的一座草廬弄到百里之外,應該此地附近。仔細察找方圓數丈的地面,必有所獲。」
眾虎衛轉憂為喜,當即有首領安排分佈,各各去尋探不提。
唯有陸焉立在原地,他看了一眼萬年公主墓,將餘下的話吞回了腹中。
左慈如此執著,不過是因為萬年公主的緣故。
他一心要守在她的身邊,那麼又怎會將草廬的真實所在,建得離萬年公主墓太遠呢?
有那麼一瞬間,織成以為自己是死了。
若不是在黃泉之下的幽冥,怎會有如此漆黑、陰冷、寂靜如死的地方?
她明明是記得自己被鎖閉在草廬之中,忽然門扉衝開,左慈如神將般從天而降,落在了面前。
然後……天旋地轉,轟隆一聲,整個世界彷彿都落入了漆黑無底的深淵。
她趴在地上,伸出手指,試圖去摸索四周的情形。
冷,都是冷。
而且是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冷,從地底深處傳出來,通過手指,然後直達骨髓深處。
更重要的是,她的鼻子聞到了一種濃重的土腥氣。
這種潮濕微腥的氣息,只有地層的深處才有!
難道真的是已在地獄?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放心吧,你不會死的。」
微帶嘲諷的話語,忽然在黑暗中響起。以前聽著多少有些討嫌,此時卻感覺是那樣親切!至少,這陰冷的地方,不僅是她一個活人。
那是左慈!
她心神一定,頓時摸向自己的胸襟處——那裡的一支指節大小的竹筒中,藏有她從未離身的艾絨火種。
說來好笑,大概是來到這個時空後,有太多次放火的經歷吧。所以這小小的竹筒,竟是她心中最大的安全感的來源。一定要隨身帶著,彷彿心才會安寧。
槿妍知道她的心,所以即使是在織成數次重傷昏迷後的換衣中,即使槿妍連她家少君所贈的那柄「淵清」都除下了,她都沒有讓這支竹筒離開過織成。
只要這裡不是真正的幽冥地府,那麼火種就有用。
織成篤定地想道。
不過她沒有拿那火種出來,反而是很平靜地等待著左慈的下。
「你可知道這是哪裡麼?」
左慈的聲音,又從黑暗中幽幽傳來。不知怎的,織成覺得他的話語中沒有恐慌,甚至還有一絲絲喜悅。
織成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一個地方,但她什麼也沒說。
一片安靜中,左慈自己說了出來:「是阿宜的墓穴。」
啊?
縱然是早已隱約預料到了,但織成親耳聽到左慈的話語,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他真是瘋了,為什麼要把好好一座草廬,弄到萬年公主墓下?
彷彿在黑暗中聽到了織成的心聲,左慈得意地笑了:
「你錯啦。其實這裡不是草廬,也沒有什麼草廬。你們所見到的草廬,只是一個幻影,而所謂的草廬所在,是一個地道的入口,直通往阿宜的墓穴之中。」
織成忽然想起左慈生平的幾項得意之技來,其中之一便是——幻術!
所謂的幻術,與現代的魔術頗有相似之處。
不過左慈既然也精通奇門遁甲,能利用區區幾隻萬年公主墓前的石獸,來排出一個連陸焉都困得住的陣法,可見其幻術的水準,遠遠不是當代的魔術師們所能比擬的。
那麼,利用空間和光線的錯覺,甚至是還有藥物……令得所有人眼前憑空出現一座草廬,亦非難事。
不過最初的想法,卻是錯了。她以為左慈能在這亂世之中,獨居於萬年公主墓旁的荒野裡,甚至在那裡建起一座草廬,是因為他有自保的能耐。
可是她沒想到,根本就沒有這座草廬!
但左慈親口說他陪了萬年公主的墓地數年,以他的性情,這倒不像是在說謊。那麼這幾年之中,他住在哪裡?難道是……
織成心中一緊,左慈已經又是一笑,說道:「織成你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經猜出來,既然草廬是沒有的,那麼我這幾年以來,其實一直都住在阿宜的墓穴之中。」
織成險些兒跳了起來,脫口道:「死者為大,離世為安,你……你怎可擅入人家墓穴,打擾身後安眠?你簡直……你就是這樣尊重萬年公主麼?」
她雖與萬年公主素昧平生,也從未見過這位風華絕代的大漢美人,但是萬年公主畢竟是陸焉的母親,且聽這幾人的描述中,也並非是那尋常的女子,頗有令人可敬之處。
可是這左慈,他既非萬年公主的丈夫,亦非她傾心相愛的情人,憑什麼公然進入人家的百年安眠之地,甚至住在其中?
左慈笑聲一滯,沉默了片刻,道:「你說得是。不過你錯了,我一向尊重阿宜,所以並沒有進入她的安眠之所,現在我們是在她墓穴的耳室,並沒有進入主墓室。」
他解嘲地一笑,道:「阿宜在世時,我便想,若是讓我能跟隨在她身邊,便是做個牽韁托鐙的馬伕,我也是甘之若飴。可惜那時我並沒有這個福氣,沒想到她仙去之後,在她的陰宅之中,我卻能為她當一次馬伕,在這存放輿馬的耳室之中,一居就是數年。」
只見眼前閃現一團微光,卻是左慈掌中托著一顆夜明珠,與先前萬年公主府地道裡的夜明珠一模一樣,想必是他從那裡取來的。
他熟悉地轉過身去,將夜明珠不知放在什麼地方,穩穩地懸空托在了壁上。
淡淡瑩光,灑映下來,織成瞇起眼睛,漸漸適應了這裡的光線,四周的情形,便依稀可辨。
地面雖是泥地,兩面牆壁卻是磚砌。織成感覺到背後有冷風襲來,轉頭看去,那裡的壁上,有一道磚砌的門框。從門框看出去,外面黑洞洞的,風聲呼嘯,似乎那是一條長長的甬道,也不知通往何處。
正面所對的牆壁上,還開有一扇石門,但卻緊閉未開。牆角堆著些陶馬、陶車之類,馬、車之上都有陶俑,或牽韁、或架車,都造得栩栩如生。
織成大為驚奇。
她並不知道漢朝的王侯之墓,特別是漢末年間,多為這樣的磚墓。在主墓室外的甬道兩側,也多有側室或耳室。
耳室之中,一般用來堆放死者生前的一些生活起居的用具。比如首飾、傢俱、食物、車馬甚至武器等,更講究些的,還會分不同的功能,來安置耳室,如皰廚間、貯藏室、車馬廄等。
眼前的這一間耳室,全部是陶制的車馬,想必應該是車馬廄了。
萬年公主雖然是秘密被葬在此處,但從這間小小的耳室,便能看得出來。當初安葬她的人,仍是竭盡所能,雖然縮小了規模,地面的陵墓也刻意簡樸,但還是按公主儀制修建了她地下的墓穴。
織成不禁奇道:「萬年公主當年在董卓之亂時出京,不是就被宣佈已死,而且安葬在洛陽的皇陵了麼?再說你們這個時代……啊,我是說她們皇家女子,應該最看重家族歸宿,死後不能葬入皇陵,便是在地下也是孤零零的,萬年公主應該是不願葬在此處啊。還有,怎麼這裡的墓穴,也是如此講究?難道她事先便知道自己身死之後,是回不了洛陽,所以特別修了一處地下的別院,便如她在陽間,也為自己在鄴城留下一座萬年公主府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