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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斗音 文 / 東海龍女

    十指翻飛,弦絲撥弄,如溪流奔澉,潺潺水聲,便由這弦底流洩而出。指法嫻熟而自然,那流水般的樂音,一如先前織成所聽到一般,明快又清亮。

    單只聽這一段,便令聽者不禁心曠神怡,彷彿身處於靈山秀水之中。倒有著後世所傳的《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般的神韻,哪裡像是以淒愴激昂而聞名於世的《廣陵散》?

    一裊笛音,恰在此時悠然而起,在空中幾個盤旋,便如融入那高遠明淨的碧空中去,化作了天際的流雲。

    織成心神微動,抬眼看去,但見陸焉倚窗玉立,正引笛而吹。透綠晶瑩的玉笛,映著他修長白晰的手指,分外明麗悅目。

    風自窗外來,吹拂著他如雪的白衣,他便也彷彿是那流雲當中最美的一縷,隨風飄落在了人間。

    琴音又變,由最初的舒緩流暢,多了些靈動鮮活,彷彿是那高山之溪,已流入了百花爛漫的峽谷。

    笛音穿插其中,時而飛揚,時而低徊,那是谷中萬物復甦,草木喧長,魚群在淵底暢遊,鳥雀鳴叫著掠過山崖,勃勃生機,油然而現。

    他倆配合得幾乎是天衣無縫,眾人聽得也是如醉如癡。如明河槿妍等人,一時竟忘了窗外的桐木之上,還有左慈這樣的人在虎視眈眈。

    可是,這些古人難道都愛端著架子,即使明知左慈不懷好意,亦只是高地彈奏一曲就罷了麼?

    織成可不相信,這世上竟會有所謂打動人心的魔音,竟只是一曲奏畢,便能令左慈轉了心性,化身愛的天使。

    織成悄悄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調整個更舒服的姿勢。

    做個漢朝人最大的痛苦,便是坐不是坐,而是跪。那張蓆子平平展在地上,人便只能中規中矩地雙膝併攏,跪於其上。

    即使是那蓆子十分精美,這軒閣內的地面所鋪也是光潔的木板,但仍然改變不了其堅硬的本質。

    久病初癒,織成只願好好躺在軟如雲絮的床上,誰耐煩這麼跪著。且因了曹丕等人的身份,還必須得端端正正地跪著。

    藉著大氅的遮掩,她乾脆揉了揉腳脖子。

    曹丕手指一滯,頓時韻律便亂了一亂,幸得陸焉在此時吹出一串極為明麗的笛音,掩過了這亂韻。

    難道是自己奏得還不夠好?想當初與何晏、陸焉、徐乾等人出遊,這幾人皆是有才氣的,但對於自己的琴技,卻無一人敢與爭鋒。

    可是這女子……她怎麼還能分神?

    曹丕一陣氣悶。

    指尖在弦絲上一劃,頓時有錚然之音,蓋住了那風和日麗的韻律。

    陸焉衣袖飄拂,笛音高亢而起,竟也帶上了幾分殺伐之氣!

    織成驀地坐直了身子,側耳聆聽。

    明河不易察覺地瞥了她一眼。

    曹丕先前的情緒,聰敏如她,自然也察覺了出來。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何那樣優美的樂音織成聽得心不在焉,但一聽這殺伐漸重的琴笛之聲時,卻忽然集中了精神,聽得如此專注。

    弦絲撥動,逐漸緊急。曹丕全然忘懷了方纔的不悅,被自己的樂音所動,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

    但見他修長的十指翻飛如雨,在弦絲上抹挑勾打,無數音符蓬然激起,如鼓點、似蹄聲,金戈鐵馬,縱橫交錯,小小一具七絃琴中,竟似乎有千軍萬馬在當中廝殺,甚至這軒閣之中,也瀰漫了無盡殺意!

    明河顫抖著往後移了移,手指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裙裾。而槿妍的臉色,也開始有些蒼白。

    唯有織成仍是直身而坐,雖仍有嬴弱不勝之態,但那雙眼睛卻彷彿跳動著兩小簇火焰,面頰上也浮起一層胭脂般的潮紅。

    窗外桐木,似乎也有所感知,無數葉片花瓣,忽然蕭蕭而下,紛落如雨。而那桐木上的天青色衣袂,也不再如先前那樣悠閒,反而像是在空中凝固一般,再也未動彈分毫。

    而千軍萬馬之中,那笛音卻始終未曾被掩蓋,彷彿身陷重圍的俠客,卻依然有著最耀眼的劍光。

    「是聶政剌韓王啊!這就是曹丕和陸焉自己補出來的《廣陵散》的下闕麼?」

    織成在心中叫出來道。

    如果說樂音也有生命,那麼曹丕的琴音是韓王,而陸焉的笛音就是聶政。

    聶政在剌殺韓王,韓王何嘗不在追殺聶政?

    圍追截殺之中,韓王是那樣鋒銳、迅疾、擊殺中又井然有序。而聶政,織成一直以為,他應該是冷靜的、甚至是冷酷的。

    但在陸焉的笛音中,聶政亦是明快、堅定的,甚至是有一種悲憫的力量。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敢去剌殺韓王,又怎麼能在被圍臨死前,有那樣大的決心,以劍割面,以一種慘烈而高傲的姿態,成全了自己千古剌客的英名?

    難道說,只有最純淨的心靈,才能成就最偉大的剌客?

    弦絲驀崩,發出一聲巨響,穿雲裂石,撲天蓋地而來!四面彷彿激起無數回聲,那是千軍萬馬圍住了聶政,隱見金戈樹立如林,而韓王已經向著聶政,發出致命一擊!

    可是那一擊中,全無傳說中的殘暴無情,倒是充滿了悲肅決絕之意。明明是欣賞眼前的剌客的,這樣磊落的、勇武的男兒,可是不得不殺了他!必須要殺了他!

    笛音亦在此時,高昂到了極點,那是聶政舉起了他的劍!

    織成的一顆心激烈跳動,也高高懸起!

    笛音發出悲慨的鳴叫,那是聶政一劍削下了面皮!這不單單只是一個剌客,這是一個英雄!

    織成閉上了眼睛!

    悲鳴驀止,悠揚樂音油然而起,忽而化作了天際的流雲、奔拂的清風。

    絕境中的英雄,仰天眺望,此時的心情竟然不是仇恨,而是釋然。

    王侯霸權、愛恨情仇,到了最終,回顧平生之時,亦不過是一場夢。

    畢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呢?

    那些情懷、那些壯志,那些曾經的一切一切心緒,至此都化為了流雲清風。唯有滿腔碧血,向著天空噴薄而出。

    作為千年之後,穿越而來的織成,似乎更能明白聶政的心意。

    沒有誰比她更清楚,無論是曲中的聶政韓王,還是眼前的陸焉曹丕,這裡的所有人、銅雀園,甚至是整個大漢天下,在千年之後的人們看來,都已不過是史書上的幾頁字而已。

    他們終究都會灰飛煙滅。

    可是,總有一些什麼,會留下來,在這廣袤而虛幻的時空中。

    如聶政的碧血,如這一曲貫越古今、從秦漢年間一直彈到二十一世紀,猶自響在人們耳邊的《廣陵散》。

    織成長身而起,大聲道:「好曲!」

    清脆的喝采聲,彷彿驚散了一場穿越古今的幻夢。曹丕也有些恍惚,從琴前緩緩抬起頭來,看向陸焉。

    陸焉將玉笛從唇邊移開,與他的目光,在空中相觸了。

    只那一觸,兩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一抹釋然的笑意,似乎是只到此刻,他們才如此通透地讀懂了對方,也認可了對方。

    「原來如此。」

    從桐木上飄來的話音,打破了這難得的默契:

    「原來你什麼都早已知道了,師君。」

    「是。《廣陵散》原譜的上闕,是阿父交給我的。這下闕,」陸焉的眉梢微動,似乎這句話觸痛了他心底某一塊地方,極輕地歎了一口氣:

    「卻是阿父他……臨行之時,他……為我所奏。他告訴我,這下闕,是他親自所譜。音為心聲,那時我便明白,他早已放下了一切。如今我已將這下闕彈奏給了子恆與先生你聽,子恆是懂得了,」

    陸焉的目光,淡淡投向桐木高處,道:「左先生,你與阿父一向莫逆,不知你是否懂得他的心意?」

    「陸令君當世英傑,擅謀能籌,沒想到臨了頭來,竟是為自己什麼也沒有籌謀。」左慈的話語之中,似乎有些遺憾,又似乎是在嘲諷,根本沒有回答陸焉的問題,倒像是在喃喃自語:

    「可是啊,他縱然不在乎,別人卻不能不在乎,那些在乎他的人……更是不能辜負!」

    話音未落,但見一道青影,自桐木上一躍而下!

    砰!曹丕急切之中,雙掌用力,面前整架古琴騰空翻起,嘩啦一聲,卻是他拍開琴背,抽出一泓秋水般的長劍,人劍合一,疾如閃電,逕直向那青影投剌過去!

    陸焉急聲道:「不能傷他!」

    玉笛一揮,劍尖叮地一聲,堪堪剌上了笛身!曹丕更不猶豫,借勢橫盪開去,劍影劃處,紗簾紛紛飄落,仍是要攻向那窗外青影!

    槿妍眼疾手快,已經抓住織成與明河,退向身後角落。

    只聽一聲朗笑,又是叮叮噹噹,數聲疾響,眼前卻是迸光閃火,雙方已交手數劍。漫空寒影之中,那青影勢如破竹,竟穿過軒窗,昂然而入軒閣之中!

    曹丕騰騰連退數步,長劍在空中挽出數朵劍花,遽然下剌,劍尖插入了地面的木板之中,才借此穩住了自己身形。

    一抹血色,自他臉上飛掠而逝,便聽他沉聲道:「好個左慈,竟有如此厲害的功夫,瞞我甚苦!」

    「天下英雄,豈獨你曹氏一族?」左慈冷笑道:「你素來瞧不起方士,卻不知方士也不都是騙人的!」

    「左先生,你若此時離開,我必說服子恆,不再拿你!人各有志,阿父早已做出他的選擇,你又何必對我苦苦相逼?」陸焉衣袖一展,已護在曹丕面前,喝道:「否則以子恆行事之縝密,你今日必難離開銅雀園!」

    「區區一園,能難住我左元放?」左慈嗤道:「便是龍潭虎穴,我亦進退自如!」

    那個「如」字餘音,尚在空中迴響,左慈忽如鷹鶻般撲空而下,鐵爪伸出,竟然攫住織成,又飄然躍上桐木之梢!

    「放下她!」

    眾人大驚失色,曹丕大喝一聲,咬牙拔劍,驀地向前投去!青影一閃,也不見左慈如何動作,那長劍便偏飛開去,奪地一聲,插在了門扇之上,劍身寒光耀目,兀自搖晃不定。

    槿妍拋下明河,尖叫著衝出門去,忽覺眼前白影掠過,卻是陸焉大袖飄飄,也隨之飛上桐木之巔,疾速向前奔去!

    「若要她的性命,便來找我罷!」左慈聲音遙遙傳來,但聽他放聲長笑,天青色背影在桐木之間幾個縱躍,已彈出數丈開外!陸焉提氣追趕,但哪裡追得上,眼見得越來越遠,起初還有彈丸大小,最後便微如芥子,終於消逝在銅雀台的雲閣芳樹之間。

    陸焉一拂袖,足尖踏過樹枝,轉身飛快地奔向桐花台,遠遠只見桐花台下,甲士四出,如蟻流般向銅雀園各方奔去。他頓一頓,終於飄然落下軒閣之前。

    曹丕正沉著臉,默立於窗前,紗簾先前為劍氣所割,橫七豎八地跌了一地。那青衣小僮正在小心翼翼收拾,明河槿妍垂手立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且臉上都有淚痕。

    此時見他回來,不禁都眼睛一亮,迎了上來。但待看清陸焉神情時,明河槿妍腳下停滯,而曹丕不覺臉色一變,隨即又平靜下來:

    「瑜郎,你不用擔心。我在整座北城的要塞通道都安排了甲士,雖未能及時攔下左慈,但他輕功再好,也越不出北城的高牆!」

    任是再厲害的武功高手,亦比不過人間帝王將相的赫赫威勢。那些甲士無不是勇武超群之輩,又是人數眾多,左慈若是能在他們的重圍下也能輕易離開北城,豈不是漢帝及曹氏父子的頭顱早就不在頸上了?

    陸焉知道他是安慰之意,但心頭終究還是沉甸甸的,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左元放並非泛泛之輩,他既明知你在此設伏,還有膽前來,必然留下了後手,或許……」

    他苦笑一聲,拔步離開軒閣,卻被曹丕的聲音叫住:

    「瑜郎!」

    陸焉看向匆匆趕上來的曹丕,但見後者冷肅的神情中,有著一抹真實的關心:「你如果想要離開銅雀園,我這裡有一塊令牌……」

    他伸向腰間,卻被陸焉按住:

    「子恆,萬萬不可!」

    曹丕有些驚異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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