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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求曲 文 / 東海龍女

    他若有所思,停住了話頭,衣衫披拂,已坐到一張席上。

    曹丕不置與否,屈起兩指,敲了敲幾面。

    青衣小僮捧上茶具,是一隻青瓷纏枝花紋雙耳壺,並六隻青瓷淨底茶盞。

    當時飲茶還是才剛剛興起,對於茶道亦無後世那多繁瑣禮儀,不過是一旋一衝,去除青澀之氣,再復沖泡罷了。

    但那瓷色極美,潔如玉,薄如紙,隱隱透出天青色的柔光。小僮執壺,一一斟滿茶盞。織成等人也分到一杯,如明河槿妍,不免有些受寵若驚,槿妍更是幾欲站起來侍候,卻被曹丕制止了:

    「你們娘子重傷方愈,便坐著陪她飲茶罷,不然以她的性子,只怕坐不安穩。」

    盞中茶湯鮮綠,清澈到了極點,便宛若一盞可以漾動的碧玉。

    織成卻已看了出來,道:「將軍可是在等待什麼貴客?我們在這多有不便,不如就先向將軍告退了。」

    不知怎的,心下卻忽然緊張起來,說不出為什麼,但眼中已經自然流露出惕然之意。

    曹丕神色淡然,實則卻在仔細打量她。

    聽說她昏迷了整整七天才醒過來,本來便是纖瘦的身形,現在更足足瘦了一圈,露出衣袖的手腕,當真纖細如柳枝,不堪輕觸。

    尚是初秋,除了早晚稍涼外,眾人都還穿著輕薄的夏衣,她便已披上了一領絹底緞面大氅,弱不勝風。也難道陸焉方才親自放下紗簾,想必早就看出了她怕風。

    這大氅必是落雲館的舊物,槿妍是個精細人,為了不顯眼,特為她擇了這一領玉色的大氅,近似青綠,亦不算違制,但比起青綠來,又要貴氣得多。

    玉色映照下,她的面頰白得有些透明。下頜尖俏了許多,越顯得那悠遠修長的遠山眉,如黛色的山巒,連綿起伏。眉尖那一蹙的韻致,便是臨著蒼翠的秀崖。

    這樣**聰穎,她恐怕已經看出什麼了。

    回想過去與她的幾次交道,似乎這便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大風將起之時,她永遠都能領先一步,瞧見那微微漾動的青萍之末。

    怎會有這樣的女子,即使是在大病初癒、如此柔弱的時候,仍如蒲葦一般——即使葉片被搓磨得粉碎,那絲莖還是柔韌如初。而阿洛……阿洛是枝頭的嬌花,讓人不由得不珍藏呵護,只因經不得一番淒風苦雨,便凋謝不存。

    曹丕端起茶盞,輕嗅其香,其意態極為悠閒,淡淡道:「無妨,你們此時要走,已經來不及。因為我的客人,已經過來了。」

    陸焉衣袖無風自動,但很快又平息下來。他緩緩端起茶盞,吹去浮縈其上的白氣,姿態優無雙。

    忽聽窗外有人朗笑一聲,道:「香氣清鮮,茶意幽濃,這樣的好茶,鄴城這樣萬丈紅塵之地是萬萬沒有的,可是來自陽平觀的『陽平玉葉』?這烹茶之水,自也不會是此地的黃湯子,唔,水輕且湛,烹之易沸,應是窖藏了兩年以上的雪水,我說得不錯罷?」

    那人語聲清亮,如泠泠泉響,初時暗含著冰層初融的寒意。聽那聲音來源,竟並非在門窗之後,而是在軒館之上的高處。

    織成等人微微一驚,忖道:「這是何人,在桐花台中,也竟如此放涎大膽?」

    那人說到「鄴城」二字時,便彷彿一聲脆響,冰層崩裂開來,化作無數尖利的冰稜!此後每吐出一個字,便如當空射來一枝無形冰稜,叫人心口一緊!

    才只說到「紅塵之地」,明河心口劇震,手腕一顫,再拿不穩茶盞,砰地跌在了面前的席上,幸得只潑了半席的茶水,盞子倒還完好無損,趕緊撿起來抱在懷中,一顆心怦怦直跳,幾乎要蹦了出來。

    回頭看眾人時,曹丕等人兀自面色如常,品茶不言。便是織成與槿妍,也都面色蒼白,顯然亦受那人話中真力所激。雖未飲用茶水,但那盞子卻依舊緊緊握在指間,只是指節微微發白,顯然也是竭力穩住心神。

    不僅在心中大慚:「那人雖然肯定是內力深厚,但並沒有傷人之意,不過是藉著話語之中的真氣,擾亂人的心緒罷了。沒想到這種時候,論及定力,我連槿妍都比不過。娘子大病初癒,竟也強過我許多!」

    那人語速頗快,一字一句,漸織羅網,越來越有一種無形之勢,當頭壓來。當說到「陽平玉葉」四個字時,只聽崩地一聲,卻是一根繫住紗簾的蝦須細金迴環鏈鉤不堪其負,竟然應聲而斷!

    槿妍騰地站起身來,正待伸手去籠,眼前白影一閃,卻是一塊白色綾帕凌空飛至,滴溜一旋,堪堪束住了那幅正要散落開來的紗簾。

    曹丕笑道:「這樣好的一塊吳江綾,上面又是花顏繡的針法,在東吳本地只怕也是價值百金,如今拿了束我的紗簾,我可賠不起。」

    那綾帕乍一看是白色,再細看時,只見上面有許多細小銀線,繡了無數繁複花朵,瑩光輝然,顯然並非凡品。

    「詩雲,呦呦鹿鳴,食野之萍。我有嘉賓,鼓瑟鼓笙。」

    陸焉答道:「當此良辰,嘉朋雲集,子恆不吝賜我等琴音,我又豈肯惜這區區一幅吳江綾帕?。」

    說到此處,不慌不忙,從袖中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撣了撣衣襟。指節修長,膚色白晰,與那白衣渾若一體,說不出的優好看。

    他只這麼輕輕撣了撣,彷彿有無形之物,恰好彈在了那無形壓來的羅網之上。崩!

    不知是「羅網」上哪一根「繩索」,無聲而斷!明河只覺身上一鬆,那迫得人喘不過來氣的力量微微一滯,隨即消散。

    「金水之氣,名不虛傳啊。」

    那人由衷讚道,單聽這聲音,自高處隨風飄來,便覺清到了極處,此時冰寒之意既去,更是如飲山泉,讓人每一處毛孔都張了開來,舒暢無比:

    「早就聽說師君謙和儒,為大漢四公子之一,然今夕何夕,師君何等氣度,竟尚能對仇雌之子息,聽鹿鳴之樂麼?」

    那人既稱師君,看來是早就知道了陸焉的身份。沒想到陸焉還是什麼四公子之一,看來過去確為許都名重一時的風流人物。

    但最後兩句,織成卻有些不明白。

    槿妍的臉色,卻刷地一下變得煞白。

    陸焉手中茶盞的水,自始至終平靜如一汪碧玉,連些漣漪都沒濺起。

    「君既知鹿鳴之樂,當知伏羲制琴,下平而上弧,以為天地。絃索五根,內合五行,外合五音,並呈五級。後來王囚於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為弦;武王伐紂,加弦一根,是為武弦。五級者,是君、臣、民、事、物;武二弦者,是君臣合恩。」

    他淡淡道:「焉不才,願聽子恆撫之。」

    織成聽得更是一頭霧水。

    這些人說話向來如此雲山霧罩,明明讓人聽得懂,卻又似乎聽不懂。

    比如鹿鳴之樂,是代表著陸焉對良朋雲集的欣喜。而仇雌一說,難道是陸焉與曹氏竟有殺父之仇不成?

    陸焉當了天師道的師君,曹操心中雖然有了芥蒂,甚至差點因此對陸焉產生了猜疑,但這些誤會解開了便好。而且陸焉的態度也還算正常,似乎並不如這不速之客的話語中所說的那樣嚴重,竟然扯上了不共戴天的父輩仇恨。

    再說陸焉之父是張衡,況且當時連天師道的陳玄之吳可貞等人都說了,張衡是病逝,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是死於曹操之手呀!

    而張衡遠在巴蜀,雖然名義上為漢朝臣民,但實際上並不在曹操的勢力範圍之內,這君臣武就更扯不上邊兒了。

    而陸焉的這一段話,看似是在談論古琴的構造,其實也是借此表達自己態度,而且很鮮明: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所堅持的原則,無論是君臣還是倫理,而這些都不影響他與曹丕父子的情誼。

    看曹丕默然不語的模樣,看樣子似乎還真的有所歉疚。這到底是為什麼?

    織成正在費解之際,只聽曹丕朗聲一笑,道:「瑜郎於我,如子期之於伯牙,平生識君,幸矣!不知瑜郎想聽哪一支曲子?」

    這話聽起來,倒也像是由衷的肺腑之言。

    陸焉靜靜而坐,雙手扶於膝上,風姿如芝蘭,微笑道:「我想聽聽《廣陵散》。」

    織成一愣:陸焉明明知道《廣陵散》只有上闕,為何卻向曹丕提出這個要求?

    曹丕微一沉吟,放下茶盞,手指微挑,輕輕按於琴上。那青衣小

    僮推開臨西的一扇窗格,那是軒閣後院,所對著的也是一片鬱鬱桐木。

    或許這桐花台慣常是西南風,有了軒閣的阻擋,那風力便大為減弱,是以這裡的桐木,並不似前面高台旁的桐木,已經凋落殆盡。

    在那傘形的樹冠上,倒還綴有一些桐花,如紫鳳靜靜棲於其上,襯著巴掌大的深綠桐葉,越覺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雍容之華。

    但見最高的一叢桐木之上,隱然垂下天青色的衣袂。

    織成頭皮一緊,頓時猜到,那衣袂正是方纔那人所有。

    果然聽見那人聲音,自桐木之上悠悠傳來:「各位當知這《廣陵散》分上下兩闕,上闕平和澹定,萬物寧靜之美,當是描述聶政在山中學劍,由天地自然中悟出劍道真意。彈彈也就罷了,但這下闕麼……你曹氏中人,也敢彈奏下闕《廣陵散》?」

    「姐姐,」織成正在發怔,卻是明河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為何不能彈奏下闕?分明是五官中郎將手中沒有下闕才是啊。」

    「《廣陵散》的真實曲譜的確只有上闕,但自秦漢以來,多有樂技高手續寫華章,自然也會填補出不少下闕。五官中郎將既然擅奏古琴,怎會彈不出一曲完整的?」

    織成驚醒過來,悄聲道:「只是依我猜想,由於向來《廣陵散》下闕講的是聶政剌韓王,劍意縱橫,殺機四現,如有金戈激鳴。曲中有『以下凌上』之意,所以向來不為高位者所喜。五官中郎將也是身居高位,這人是在諷剌他呢。」

    她還有一層意思沒說出來。曹操近年來野心畢露,已從當初匡扶漢室的功臣漸漸蛻變出竊國權奸的形象,正與當年的韓王一樣,是令朝野彈評激烈的人物。所以對聶政這種角色,是格外的忌諱。

    陸焉不可能想不到這一節,以他的謙和機變,不應當要求曹丕彈奏《廣陵散》才對。

    難道是……這種種不對之處,都在暗示說,陸焉當真遇上了什麼大事?

    「先生有所不知,當初瑜郎贈我《廣陵散》上闕時,曾說下闕殺孽太重,不能流傳於世,倒也是件好事。」

    曹丕輕聲一歎,手指拂過琴弦,發出一串流暢的琴音,似乎是在向著桐木之上的那人解釋。卻抬眼望向陸焉,道:「誰知今日,瑜郎卻讓我奏完這上下兩闕……難道瑜郎亦改變主意,要效仿聶政麼?」

    這話平淡,但織成卻是一個激靈。

    再看曹丕時,雖仍是隨意而坐,但背脊卻微微直起,宛若將要出鞘之劍,森然欲出。

    「我知子恆前幾日剛剛寫出下闕,不妨彈給這位先生聽聽。《廣陵散》傳世名曲,在不同人看來,當有不同含意。」陸焉還是那樣安然,向著曹丕微微一躬,淡然的微笑,如山風拂來,將曹丕瞬間的森冷之意,頓時化作撲面的溫煦。

    他自袖中取出一管玉笛,笛身短小,只在巴掌長短,通體透綠,瑩光盈目。「焉,願為子恆伴奏。」

    曹丕笑了,背脊隨意往後面的屏風輕輕一靠,修長的手指已按上了琴弦,弦絲在指底微微沉下,蓄勢待發:「素聞左先生為廬江名士,通五經,擅琴棋,還望不吝指教。」

    左慈?!

    織成不禁變色,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個星夜,自摘星樓上一躍而下,飄然而去的天青色背影。

    他當真厲害,那日險些挾持了曹操,卻仍能自戰陣中從容離去不說;現在居然又敢回來,還大搖大擺地入了銅雀園,來到了曹操嫡子、以勇武著稱的曹丕眼皮子底下,聽什麼《廣陵散》之曲!

    曹丕指下一撥,弦音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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