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明河等人,似乎並不意外,只是拂弦的手指停下來,樂音戛然而止。
曹丕向著她們,微微點了點頭,一如從前那樣,淡然而冷肅,道:「既然來了,就飲杯茶罷。"
織成她們這才發現,室內角落裡又置有紅泥茶爐,一隻陶壺坐在爐上,水溫已沸,不斷騰出白氣,那方才捲起紗簾的青衣小僮趕緊轉身過去,侍弄爐上的茶水。
明河如同受驚的貓,只一徑往織成身後躲去,訥訥的不知道說什麼好。
織成望著曹丕,也不知道是不是病後燒壞了腦子,平素分明是極擅機變的,此時卻不知說什麼好。
還是槿妍輕咳一聲,左手一扯明河,右手扶著織成,款款下拜,答道:「奴等遵令。」
她這一咳一拜,織成和明河才反應過來。
這地方是曹家的銅雀園,這男子是曹氏嫡子五官中郎將,以自己三人的身份,居然見面還未曾行禮,更遑論是答他的話了!
即算是織成自知將死,不會在意這些貴人們是否喜歡,但槿妍和明河卻還要生存下去。而自己現在畢竟還住在銅雀園,對主人不敬也未免太過失禮。所以她非常認真地行了一禮,倒是讓曹丕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甄娘子已大好了?」
「好也白好,終究還是被你爹殺掉的!」織成心中這樣想,面上卻恭敬答道:「已有起色,謝將軍垂問。」
只聞錚、錚、錚錚數聲,斷斷續續。卻是曹丕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拂弄著琴弦,零落不成曲調,顯然只是信手為之。
明河不安地偷眼看了看他,也不知是否因為自己方才唐突地打斷了他的彈奏,才讓他忽然沒有興致。心中忽然一陣委屈,低下頭去,藉著衣袖的遮掩,手指互相扭在了一起。
那青衣小僮已拿來幾張席,三人自然不敢與曹丕對坐,只能遠遠地退到角落裡,放下蓆子,又小心地在上面坐好。
與平時那樣端方冷肅的形象不同,此時的曹丕,是一副燕居在家的模樣,沒有帶冠,隨意地散著發,只在頭頂挽了個髻,橫綰一根玉簪。簪色淡綠,簪頭嵌了顆明珠,珠光玉質,互相輝映。
身上穿一件絹地月白袍子,外籠素紗禪衣,禪衣的紗質異常纖薄,錦色鮮麗,領襟袖衽等處,皆緣以赭紅波浪紋樣絨錦,且因了寬袍大袍的樣式,格外飄逸輕軟,便如週身有雲霧相繞般。
爐中瑞香徐吐,在淡淡裊繞的香氣中,這拂琴的男子風姿清美,似乎不再是那個叱吒沙場的五官中郎將,而只是鄴城中一個賞春吟夏的貴介公子,較之陸焉來,多了幾分穠艷;比起何晏來,又要端麗得多。
這樣的曹丕,簡直是個完全陌生的存在。即使是槿妍,也從未見過他這等模樣,不覺暗暗納罕。至於明河,更是全然看得呆了。
還是織成先開了口:「方纔是將軍在奏琴?奴等無禮,竟擾了將軍興。但聽那曲子當非凡音,不知是何名目?」
莊子認為,天地之間的聲音,分為天籟、地籟和人籟之音。其中天籟之音,指的是天地之間萬物自己發出的聲音,無論是草長鶯飛、拂風飄雪,還是奔濤激浪、雷鳴雨湍,那些聲音雖然大小音質皆有不同,然入耳卻極為自然純一,毫無絲毫雜質,正所謂「與天之和,謂之天樂」,也是最能打動人心、最震撼的音樂。
只是若非親耳所聞,織成真的想不到,曹丕這樣的殺伐決斷冷酷無情的人,也能奏出如此美妙的天籟之音。
她猛地想起,在自己昏迷之中,靈識深藏於那黑暗的淵底時,似乎也聽到過這樣的琴聲。
聽槿妍和明河說,自己所住的那地方名叫落雲館,是曹操特意安排的緊鄰桐花台的住處,難道那琴聲,真是從桐花台傳來的?可是曹丕也不可能老在這裡呆著吧?
曹丕手指離開琴弦,答道:「是《廣陵散》。」
織成原是靜靜端坐,驚得險些跳起來,失聲道:「《廣陵散》?」
後世之人,即使是對古典樂器並不瞭解的織成,又怎麼可能沒聽過《廣陵散》的大名?
此曲據說起於秦漢年間,流行於廣陵地區,散,也是操、琴引的意思。
但是只到魏晉時期,這曲子才慢慢成型,有了《廣陵散》的名稱。
而令它真正聞名於世的,是因為魏晉名士嵇康。
據說這曲子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由一個神秘的過路人傳授給嵇康的,並囑之不要外傳。嵇康信守承諾,即使是太學生袁孝尼等人苦苦央求,也不曾傳授給他們,甚至很少彈奏。只到嵇康獲罪被司馬氏誅殺前,於行刑台上,他要求取一張琴來,最後一次也是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之間,彈起這支神秘而動人的古曲,琴音錚錚,如「雷霆風雨,戈矛縱橫」。隨後嵇康被殺,這《廣陵散》也就消秩了。後世的中國十大古曲中,雖然也有《廣陵散》的曲目,名列其中,但不過是經後人的揣想,整理而成,而絕非當初嵇康所彈的原味。
可是,眼下連魏國都還沒有建立,晉更是影子都沒有,從哪來了這樣一首完整的《廣陵散》?
曹丕倒有些訝異,注目道:「你也聽過麼?是了,你中山無極甄氏,極重女子教養,多有擅奏古琴者,自然知道《廣陵散》了。不過我這《廣陵散》只得來上半闕,殘缺不全,倒是可惜得很。」
頓了頓,又道:「我少時多隨丞相征戰,長在軍旅之中,少有名師相授。近年來才在鄴城駐留,雖學了些,但於琴棋之道,向來不怎麼擅長。這半闕《廣陵散》,亦是我唯一彈得順的曲子。」
言語之中,頗多嗟歎之意。
卻聽槿妍道:「五官中郎將天縱英才,誰人不知您琴技精深,我家少君便說過,休說是鄴城,便是放眼天下,您之琴技亦能排入前三。」
明河在聽到「甄氏女子多擅奏琴」時,不免縮了縮身子,有些自慚形穢之感。但聽到槿妍所言後,頓時眼睛一亮,顯然對曹丕更是肅然起敬。
「依我想來,這上下兩闕,應是截然不同的風格。若能夠集得全了,不知會是怎樣動人的仙樂呢。以五官中郎將之尊,竟也得不到完整的《廣陵散》?」
織成對曹丕的琴技有多麼精湛並不感興趣,對於他言中隱含的對於那擅奏琴卻早已仙逝的甄姓女子亦不放在心上,卻對《廣陵散》唸唸在茲,不由得問道:「竟連那擁有上半闕之人,也不知下落麼?」
槿妍不僅驚詫地望了她一眼,心道:「娘子平時並不好此道,也不見她動過什麼樂器,沒想到對樂音之技竟如此瞭解,中山無極甄氏,果然是世家大族,名不虛傳。」
其實織成對於《廣陵散》的瞭解並不深,但成長在信息時代的她,獲得知識的渠道,自然遠遠勝過三國時代的其他女子。在這個時空中,除非是世家大族的女子,才有受教育的機會,但多半只是讀過幾部書,要緊的是學習女紅以及治家之能。琴棋書畫之類都只算是一種愛好,真正將這些技藝尤其是樂器類練到爐火純青之境界的,只能是那些從事樂行的伎人。
所謂甄氏女子多擅琴技,也不過是因為甄氏的長輩中有幾個愛琴的,算作一種家學傳承罷了。
對於這《廣陵散》,織成依稀記得在哪部影視劇或是哪本書中看到,這曲子的誕生,據說是來自於聶政剌殺韓王的故事,這是弱者不堪強者所凌、憤然反抗之曲,所以彈奏之中多慷慨激昂,時有金戈之音。
但聽曹丕彈來,卻是從容平和,宛若身處天地自然之中。以此推之,當然可以想得到,這《廣陵散》上下闕絕不一樣了。
「是,我亦不知。」
風吹簾動,送入一抹熟悉的語聲。
聽在織成耳中,卻如鳳唳鸞嘯、仙樂天音,心頭又驚又喜,幾乎熱淚盈眶地轉過身去!而槿妍已經站起身來,垂手叫道:「少君!」
白衣飄然,穿簾而入。
陸焉微笑著,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曹丕已經笑起來,道:「是,這《廣陵散》的曲譜,原是瑜郎給我的。」
依舊是一襲白衣,如新雪般,那樣無邊無際的潔白,似乎能涵蓋一切秀川明木,亦能包容一切暗黑疆域,且任這世間再怎樣污濁,亦不能玷污半分。
衫上暗暗流轉的銀輝,便如是雪光般,映得他整個人都耀然爍目。
陸焉似乎清瘦了許多,卻顯得雙眼湛然,鼻樑秀挺,以前那種端凝高貴的公子風致,漸漸轉化為了山間高士般的澹然淡泊之氣。即使是眉間所藏的哀傷,亦如松風般幽遠。
他抬起手來,輕輕拂去槿妍肩上一縷斷髮,藹然道:「這些日子照顧甄娘子,累你辛苦了。」
槿妍身子一顫,抬起眼來,明眸中瞬間掠過了黯然之色,但隨即又被欣喜掩住了:「不辛苦,看到少君你和娘子都好好的,槿妍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
少君常說,這人間不如意事,十之也有**。對於自己來說,即使十之**都不如意,只要自己最在意的人都好好的,便能掩住所有的不如意。
所以,她什麼都願意。
可是呀,即使如此,那不如意,還依然在那裡。像小小的芒剌,挑不出、瞧不清,但一下一下,直扎入人的心裡去。槿妍啊,就真的不在乎麼?
明河若有所思地看著槿妍,微不可察的、輕輕搖了搖頭。
「織成,」這一次,陸焉直呼其名,語聲溫柔,但這種溫柔,與他那種與生俱來的溫柔,卻又是不同的,倒像是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遠方的歸人一般,安寧、欣喜、滿足:
「聽說你醒過來,我稟過丞相趕去落雲館,沒見著你,更沒想到,你竟找到了這裡。」
「這裡?桐花台?其實我們也是胡亂走一走,這裡離我住的地方,是最近的一處樓台。」織成疑惑地眨眨眼睛,環視了這間明淨簡潔的軒閣:「這裡……怎麼了?」
陸焉笑而不答,看了看曹丕。
曹丕推琴而起,示意青衣小僮再拿兩張席來,隨意地放置在室中,恰對著窗外秀直的桐木。
「這桐花台,本就是我的住處,甄娘子重傷昏迷後被送入落雲館,瑜郎憂心如焚,父親便允他在此暫住。」曹丕淡淡道:
「甄娘子昏迷已有七日,這七日中,瑜郎每日都去探視數次。不過甄娘子或許是不知的。」
織成張大了嘴巴,怔怔地看著陸焉,又看向槿妍和明河,道:「陸少君你自己也受了傷,何苦這樣?若說是因為我救了你,其實最初是你救我……」
她雖元氣大傷,陸焉何嘗又好過?他自那戰陣中廝殺而歸,如何血染白衣,那道自肩劃過胸膛的傷口是如何猙獰,她在摘星樓上,也曾看得清清楚楚。
陸焉,他總是這樣的人。
「依少君的性子,並不喜歡讓我告訴娘子這些事。」
槿妍彷彿明白了她的疑問,輕聲道:「所以我和明河,什麼也沒說。」
「恩義不當論及次數,亦不能以利益衡之。織成你自己對丞相說的話,難道便忘了麼?是你救我,還是我救你,又有什麼關係?如今見你大好,焉便欣然了。」
近了看時,陸焉不僅是變得清瘦,且臉色有些蒼白,眉間的疲倦,如雪間的光影,淡淡的,但掩不住欣悅的喜色。
「我曾告訴瑜郎,其實不必去落雲館。甄娘子只要大好了,便一定會來這桐花台。可是瑜郎終究是放心不下,仍然還是要去。」曹丕微笑向陸焉道:
「因為父親交待過我,若是見甄娘子她們過來,便不要攔阻。他這一生,從不做空妄之言。他既說甄娘子會過來,那她便一定沒事。」
他又看了一眼織成,當中大有深意,或許只有她能看懂:
「這是甄娘子為了這位辛娘子,向父親請來的殊恩。」
明河眼圈又是一紅。
「故此子恆便撤了桐花台的護衛?難怪我過來時,一個人也不見。」陸焉放下織成身後窗上的紗簾,擋住那微涼的風意:「其實吩咐下去也罷,何必撤走所有人手,甚至連暗衛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