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織成想了想,道:「這樣一座樓台,想必瑤花奇草是少不了的。只這些樹木遮住了,樓台又高,上面便是種了什麼花草,也得走上去瞧。只是……」
她皺了皺眉,道:「雖然丞相準許我在銅雀園中養病,但也不能到處亂走。這座樓台不知住著哪位美人,人家或許不樂意咱們上去呢。」
說到此處,不禁在心頭狐疑道:「曹操真是奇怪,他不是想著要殺我滅口麼?索性讓我傷重而死,他也少了殺人的口實,怎的不但讓谷少俊救了我,還放我在銅雀園中到處亂走?我若將左慈威逼他之事說了出去,縱滅了我的口,又有什麼用?」
忽的一凜,又想道:「這裡是他的銅雀園,這園中人不管是怎樣品級,都如是他掌中籠裡的雀兒,衝不出銅牆鐵壁去。不管我告訴了多少人,他都可一併殺了。」
腳下不禁更是躊躇,緊了緊披風,道:「咱們還是回去罷,可別連累了人。」
「無妨的,」
明河的聲音中已經帶上了一縷沙啞,眼底水光閃爍,笑道:「丞相說了,只要娘子你醒過來,便許你在園中行走呢。」
「走近些,也就瞧見了。」
織成想起當初明河說起銅雀園時,那閃閃發光的眼神,也不忍太拂逆她的意思,遂點了點頭。
三人相扶著,拾階而上。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夏天快要過去,那些樹葉也變作了半綠半黃,陽光灑落在樹葉間,一閃一閃,像是半透明的黃綠玉片。
自己是暮春時節過來的,到現在的時日,也算不短了。只有三年時效,到了便要回去,可是流風回雪錦的消息杳然,每次都以為找到了線索,但很快又斷掉。
她看著那些黃綠玉片般的樹葉,悵然地想:「也許還等不到那麼久,我就被曹操殺掉了。可是,比起在那個時空,呆在賀以軒身邊營營役役,眼睜睜地看著他而不敢愛,這樣的時空,我終究是沒有白來過。」
石階不覺之中已經走完,朱漆闌干近在眼前。
織成才將另一隻空著的手搭上闌干,便呆在了那裡。
原本應鋪有光滑白石的樓台地面上,許是花期已過,落滿了大大小小的紫色花朵,大的如掌,小的如杯,花瓣往後微微翹起,形如鳳凰,而當中吐出三根淡黃色的蕊絲,在風中輕輕顫動,便如鳳凰那美麗的冠翎。
遠遠看去,樓台上便如鋪了一層紫雲,深沉雍容,艷光奪目。
織成的手下意識撫向朱漆闌干,闌干旁是一塊不起眼的石碑,尚保持著最樸真的璞石形狀,上面三個隸字,凝重神慧:
「桐花台。」
「這是……紫桐花?」織成驀地從那深紫的夢境中醒過來,含笑去拉身後呆若木雞的明河:
「傻丫頭,這是紫桐啊,你心心唸唸的奇葩呢。如今瞧見了,開不開心?」
她眉頭挑了挑:「哦,是你二人帶我來的,或許你們早就看過了是不是?就哄著我一個?」
「沒有沒有!」明河也像有些恍惚,忙不迭地搖頭:「我們就知道這裡是桐花台,不不,我們只知道桐花台是向著這個方向,其實也拿不準……」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眼中水光亮晶晶的:
「原來這就是紫桐啊,真美,真美……姐姐,你喜不喜歡?」
槿妍站在一旁,神情有些黯然。
「我們明河真了不起,剛剛許下要看桐花的願望,就果真看到了。」織成笑著逗明河:「下次一定要許個好願給我,興許就實現了。」
是誰指給明河和槿妍桐花台的方向?無非也是曹操的安排。
他這是告訴自己,自己提出的要求,他一一地實現了。再也不欠她董織成任何恩情,而她終要一死,才能償了他的恩賜。
明河的淚珠掛在睫毛上,眼看著便要掉下來,又被她忍回去。
難道是看到這桐花,喜極而泣麼?
「不!」明河哽咽著,猛地撲過來,趴在了她的肩上,小小的、單薄的身軀在微微顫抖:
「姐姐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我知道是你向丞相提出的請求,所以我才能看到桐花!人家都說姐姐你鐵血無情,狡詐狠辣,可是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你這樣好……姐姐……」
「他們?誰?織造司的人?還是這銅雀園中人?」織成抬袖,輕輕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珠:「我們好不好,不用他們知道。」
她看向那片桐樹,樹葉也凋落了不少,可不知台上為何只留下花朵。且枝頭的葉片上,還殘留著雨滴的痕跡。是昨晚驟起了風雨,才將這些桐花全部吹落的麼?終究是晚了一步,沒完全達成明河的願望,看不到紫鳳棲於枝頭的美景。
明年紫桐花仍會開放,但自己已不在這世上。不知明河還有沒有機緣,重來這桐花台呢?
「的確是姐姐向丞相求來的恩典,看看桐花也不算什麼,瞧你哭成這個樣子,叫人家看了,還說咱們綾錦院中大名鼎鼎的辛明河,竟然這樣上不得檯面。」她拍了拍明河緊緊摟住自己肩膀的手腕,歉意一笑:「只是,你要看紫鳳棲在枝頭的美景,可惜看不成了,那些紫色的鳳凰,它們高處不勝寒,全都飛下地來啦。」
明河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
「姐姐!你不要離開我!你要是離開了我,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
難道是曹操把自己將被賜死之事告訴了明河槿妍?那以這二人的聰慧,又怎會想不到詢問緣由?如此一來,豈不是連她們也要被曹操滅口?
織成心頭一跳,無意中掠到槿妍微紅的眼圈,更是心急如焚,顧不得許多,一把攫住明河的手,急急問道:
「你說什麼?你……你是聽誰說我會離開你們?」
明河抬起雙眸,淚水浸泡中越顯得晶瑩悅目,隱然有了美人胚子的雛形:
「谷神醫說……說姐姐你元氣損耗太過,只有十年壽命了!」
「你說什麼?」織成不料竟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心頭大震之下,頹然放開了明河,喃喃道:「十年?」
手上一緊,卻是槿妍另一隻手,也緊緊握住了她的。
「娘子!谷神醫不過是個醫生,對於道家內力一道並不甚瞭解,娘子你的真氣與少君的如同一源,不過是元氣受損,若少君細細參詳,一定會找出培元固本的法子!」
她的眼底也有不安,但提到陸焉時,卻自然而然地迸發出一種信賴的光采,似乎只要他在,這世上一切的難事便會迎刃而解:
「所以娘子你一定要放寬心,好好調養!這銅雀園中風光如畫,居住適宜,承蒙丞相恩典,許娘子你留在此處養病,且容了我倆陪伴,比起咱們綾錦院來,自然是天上地下。這些天為了給娘子你治病,谷神醫用了不少珍貴的藥材,都是丞相都下令任其所取。如此日長,娘子便是有再重的痼疾,想必也能痊癒……」
一面說,一邊恙怒地瞪了明河一眼。
明河這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飛快地抹了抹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正是!有丞相這樣照拂,哪有調養不好的道理?果然是我年紀少,見識又淺,遇著些事就大驚小怪,姐姐你要多教教明河!」
「丞相許我住在銅雀園中,又令谷神醫為我治病?」織成不由得反問了一句,但見槿妍明河二人大力點頭,明河更是喜孜孜地道:「其實我們也是聽侍女們說的,而且她們說,丞相因姐姐你提出要讓明河瞧瞧那些紫桐的要求,故此將姐姐安置的住處,便是緊鄰桐花台的房舍之中,姐姐這些時日養病便是在那裡了,也有個小小的名兒,喚作落雲館。」
織成心中覺得甚是怪異。
她醒來之後,得知自己在銅雀園中,便已大為驚訝。但看槿妍與明河二人,似乎也對這樣的際遇十分茫然,想來以她二人的身份,亦不會得知曹操的真實想法。
可是曹操究竟在想什麼?不但暫不殺她,還頗為優容?難道他是想做個研究,看看一個自知必死的織奴臨死前的倒計時n天是怎麼過的?
她從那黑沉的淵底醒過來,對於生死,不知不覺中,已經看得極淡。即使是想到自己終會被曹操滅口,似乎也沒有最初那麼恐懼。
想那麼多做什麼?身體好不好,壽元有多久,其實也並不重要。
「好了,」她沒帶巾子,伸袖過去,為明河拭去一滴殘留在鬢角的淚珠,一邊柔聲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就是活到一百歲,也是要死的。」
心中卻想道:「反正我要被曹操滅口,根本就活不完這十年啊。」但想到這話說出來,明河只有更傷心,遂又微微一笑,從一旁的白石闌柱上,拾起一朵紫鳳般的桐花,遞到明河面前,道:「你瞧,這麼美麗的花,和其他草木也沒什麼區別,一陣風過,便落滿了樓台。可是它傾盡全力,在這世上開放過,即使落下來,也沒有什麼遺憾。」
來到這個遙遠的時空,見過這許多英雄人物,殺過人,放過火,肆意地活過——同時代的女子,誰比得上她。
她纖長而淨白的手指,輕鬆地捻轉著花莖,那花瓣便在空中旋轉,帶起了紫色的光影,一如紫鳳活了過來,尾羽舒展開來,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
明河抬起淚眼,似懂非懂地望著她。
槿妍緊緊地扶著織成,眼角微濕。
忽有一縷琴音,自樹梢風尾,悠然而起。
起初只是輕輕的拂弄,像細密的雨聲,悄然潤澤大地;繼而聽見種子破土,輕微地啪聲中,炸開外皮,有嫩芽鑽出來;忽然春風拂來,樹葉舒長,一寸寸地向外伸展,倏忽之間,便是枝繁葉茂,綠葉成蔭。
琴音漸漸大起來,由單薄的清新,化為華美的豐厚,那是樹上開出花朵,一層層簇擁在一起,重樓疊迭的花瓣,絢爛如雲霞,馥郁的香氣氤氳不散。
琮琮數聲中,香氣漸漸散去,秋風的涼意從弦上傳來,樹葉簌簌飄落,天高林肅,雁行明空,金質一般的明快清音迴響裊裊。
錚。弦聲撥動,卻是第一片雪花飄然落下,轉為冬的寂冷。雪不斷飄落,覆蓋了所有大地的顏色,也凍卻了所有的生命,無邊無際的雪野,使天地彷彿融為一體,再也看不見任何草木痕跡。
然而,就在這樣無聲無息、寂靜清冷的雪層下,彷彿能聽得到種子呼吸的聲音,即使被深埋地底,生命的力量仍在不斷蓄積,只待春風一至,便破土而出,向這個世界綻放出嫩綠的新顏。
生與死,不過是個循環的過程。生命的終點是死亡,死亡之中又蘊藏新生。生生不息,方為大道,於樹木如此,於人類如此,於萬物如此。
淡淡的琴音,徐徐而來,如白雲過眼,如清風掠耳,如這世上一切的自然而然,沒有絲毫的炫技,明淨闊朗,自有一種讓心安定下來的無形力量,更彷彿是對織成等人心境的最好勸慰。
便是明河滿腔的哀痛,在這琴音的撫弄中,也似乎淡了許多。
她露出好奇的神情,左右看了看,又側耳聽了聽,這才踮起腳來,向著台邊凌空而建的軒閣走了幾步,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去。
忽然,她像被燙著的貓一般跳了起來,又連連後退幾步,臉上刷地紅了,結結巴巴叫道:「將……將軍……」
樓台邊沿處,臨著那些紫桐木的地方,建有一處軒閣。原是飄著素紗簾子,看不清裡面情形。此時紗簾忽然被人捲起,露出閣內的情形來:
一張長几,上面設著張樸無華的古琴,旁邊焚有瑞香。
身著素衣的男子,披散了長髮,隨意坐於琴前,十指猶置於弦上,抬眼向簾外望來。
織成停下腳步,心中驚愕莫名。槿妍扶住織成的手也不禁一緊,臉上露出遇見熟識之人才會有的淡淡微笑來。
那男子,赫然竟是曹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