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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歸來 文 / 東海龍女

    忽然不知是誰驚叫一聲:「看哪!是……是燈火?」

    隨即有更多的人跟著失聲叫了出來,織成遁聲望去,只見所有人都仰起頭,看向那幽深而又璀璨的夜空。

    是孔明……啊不,飛燈!

    無數盞飛燈,在夜風中扶搖直上。點點燭火,透過薄薄的白皮紙,那光便漸漸化為明亮的霧氣,氤氳了整個星空。

    曹操拊掌大笑,高聲道:「明燈高照,觀我勝績!」

    織成俯身看去,但見北城廣場之前,驀然間火光通明。風迎面扑打過來,帶來震耳欲聵的吶喊聲。陣中飛出一騎白馬,縱鬣奔馳,所向無前。白馬身後,是舉劍跟隨的綵衣方士們。

    一白一黑,兩匹駿馬如兩柄利劍,飛快地劃開翻湧的戰陣,自兩頭向中靠攏!靠攏!

    武衛們如潰穴的蟻群般,向四面八方逃散開去,卻被虎衛們毫不留情地追上去一一誅殺,頭顱斷肢紛紛跌落,好一處血腥的修羅場!

    那黑白駿馬,箭一般射至,眼看即將撞上,卻先後長嘶一聲,前蹄

    高高提起,馬頭相距不過尺許!

    陣中爆發出轟雷般的喝采聲,亂糟糟地叫道:「師君!」「師君!」「五官中郎將!」「五官中郎將!」

    兩馬只是頓了頓,彷彿馬上騎士,只是在空中交換了兩束意會的目光,便見白馬驀地撥轉馬頭,奮蹄向著銅雀台前飛馳而來,漸漸近了,能看清馬背上那熟悉的白色身影,有如山中雲氣,飄曳不定。

    曹丕的黑馬卻仍停在原地,遠遠但見他拔出長劍,指向前方!劍指所向,吶喊聲起,衛士如鋼鐵機器隆隆向前壓去,無情輾碎所有擋在前面的活物。

    織成不禁打了個寒噤。她悄悄握緊了拳頭,凝神望去,但見戰陣之中旌旗飄揚,滿地血污,越襯得那馬上之人威嚴肅重、凜若天神。

    奇怪的是,眼看著陸焉脫困,且與曹丕合力殺退武衛,摘星樓上卻毫無喝采之聲,甚至是在瞬間寂靜無聲,似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

    織成甚至感覺到,不斷有人偷偷向她身畔的曹操看了過來。

    為何會有這般詭異的氣氛?陸焉他……

    陸焉所騎白馬已奔至銅雀台下,摘星樓上看他,連眉目都漸已清晰可辨。

    他是一人過來的,隨從的親衛和綵衣方士們,都被他留在了百丈開外。

    曹操忽然放聲大笑,聲震屋宇。那摘星樓因為最高,頂上飛簷之中,剛剛棲落了幾隻倦歸的鵲鳥,此時也被他笑聲驚起,撲簌簌展翅飛開。

    一輪明月,也恰在此時,自摘星樓下的樹叢之中,緩緩升了起來。銀子般的清輝,灑落在銅雀台前的陸焉身上。

    他坐在馬上,手中鬆鬆挽有韁繩,白馬輕輕地打著噴鼻,風吹得鬣毛如絲披拂。一人一馬,皆是雲淡風輕的閒逸,彷彿不是才從修羅戰陣中回來,倒像他還是那個翩翩貴介公子,興起時踏著月色,才去玄武湖畔,折得了一束柳枝。

    只是那遠望如雲氣般飄曳的白衣,近了卻發現上面斑斑點點,儘是沾染的血漬,特別是一道血痕,自左肩斜劈而下,經過胸膛,一直到達右脅之下,傷口極深,周圍的白衣隨之破裂,邊緣翻捲起來,幾乎被鮮血浸透。

    然而即使如此,陸焉如冠玉般光潔的臉上,卻沒有濺上絲毫血點,眉眼沉靜,神態安然,彷彿那血漬沾在身上,在別人是污穢不堪,在他卻是披上了斑斕雲霞。

    他終於平安歸來。

    織成微微一笑。她抬頭看向月亮,一片皎潔光輝,灑落在她蒼白的臉上。她的臉就像是一朵曇花,在月色中徐徐綻放。

    一直在暗中觀察她的曹植,心中不禁一動。

    這是他第一次見著這樣的她。曇花似柔弱而虛幻的美,只綻放於那一刻,而夜風吹來,那單薄潔白的花瓣便會凋落。

    「瑜郎,」曹操大聲叫著陸焉,月色下,他的眼中閃閃發光,透著自己都沒察覺的熱切:「本相早知,你一定會來!」

    「丞相,」陸焉的聲音遙遙傳來,他用上了內力,雖然一樣清和靜,卻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焉安能不來?」

    這廖廖數語,彷彿擊破堅冰,織成分明感到,整座摘星樓那詭異的氣氛,瞬間便融化開去。眾人興奮地互相說話,且不斷有人向下面揮手叫道:「子瑜!」「陸兄!」

    彷彿是得到了什麼指令,陸焉的親衛一擁而上,跟在了陸焉馬後。

    曹植更是高興地大叫起來:「開城門!開城門!迎陸侍中入城!」

    銅雀台大門轟然而開,陸焉騰身下馬,將韁繩擲給一名親衛,白衣披拂,飄然入城。

    曹操爽然一笑,高聲道:「傳令下去,七日之後,本相要在銅雀台再次設宴,征銅雀台賦,折桂者當有重賞!」

    沖淡血腥與陰謀的最好辦法,就是詩華艷、醇酒美人的宴會。聽聞者無不雀躍叫好,便有人故意湊趣地嚷道:「如明公之深沉、子恆之端、子建之峻麗,美賦已得三篇,這重賞怕是別人分不著呢!」

    曹操頗為得意,含笑轉過頭來,似乎這才想起身邊還有一個織成。

    他濃黑的眉毛高高揚起,眼神銳利而明亮,有笑意也有質詢,他想要說什麼……可是織成怎麼也聽不清,耳邊彷彿有千百隻樹蟬在一起鳴叫,震得腦子裡嗡嗡作響。曹操的臉上急遽變化神情,驚疑、惶急、震怒……都在月色燈火中漸漸暗去、暗去,一直沉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織成輕歎一口氣,合上了眼睛。

    這一覺睡得沉。

    彷彿一尾游魚,蜷曲了身子,被壓藏於龍淵之下,那裡是萬載寒冰,黑沉沉的,世間再多流麗光采,也是一絲一毫不能窺見。

    也沒有做夢,什麼都沒有,只是凍在那冰裡,一直睡、一直睡、昏昏沉沉,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亦無意識界,不知會不會睡到天地盡頭。

    魚也會冬眠,其實這正是一場最好的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錚琮有聲,是一縷琴音,透過那冰層傳了下來。

    以前也聽過琴,在夢中的洛水神府,那個滿腹幽怨的美人,彈起人神相隔的相思之曲。

    這一次的琴音,卻聽不懂,那也沒關係,那琴音彷彿也不是任何一支名曲,倒是風吹過柳枝、水流過白石、雲掠過山脊、鳥收起翅膀。

    先是一縷,後來又多了幾縷,慢慢的是一束、兩束,嘩啦一聲,恍然覺得那寒冰化開了,她擺一擺尾巴,舒了舒前鰭,春水般的融暖,從鱗片一直擴散到心肺裡來。

    她聽見砰的一聲銳響,不知是什麼碎了。又有人叫起來:「醒了醒了!瞧睫毛在顫動了!」

    微涼的手指,便按上了她的手腕。

    手腕?她驀地睜開眼來,映入眼簾的,果然是兩根骨節修長的手指,壓在一支蒼白的手腕上,那腕上青筋,瘦得根根綻出,分外地怵人眼睛。

    手腕動了動,那力道正是來自於她。那是她的手腕。

    鰭呢?尾呢?鱗呢?

    她迷惑地轉過目光,模糊的視野漸漸聚攏了焦點。

    她看到一張梨花帶雨般的俏臉,正驚喜交加地瞧著她。那原來鮮妍如木槿的容色,已彷彿經過風雨的摧殘,憔悴了許多。

    「槿……槿妍……」她沙啞著嗓子,動了動舌頭,終於叫了出來。

    「娘子!你認得出我!谷神醫,娘子她認得我!」槿妍又哭又笑,轉向床前坐著的那人,叫道:「她好好的呢,一定會好起來的!」

    「甄娘子先是強行調動內力,為陸少君導引真氣;後又連服數次『失魂散』,這是傷著了根元,失散了魂魄,如大樹一般,多次被大斧砍斫了根基,自然枝葉枯落,陷入沉睡之境。眼下能醒過來,便如枯木逢春般,雖生出了幾枝嫩芽,但仍需小心將養,方不至被狂風所摧。槿妍姑子,切不可太過激動,引發甄娘子心緒激盪。」

    床前坐著谷少俊,著一領緣白青葛袍,與這室中的翠幄彩帷太不相稱,年輕的面龐上滿是恭謹,彷彿一點也不以醫技為耀:

    「說起來,那『失魂散』的藥丸還是我做出來的,累得甄娘子如此,心底好生不安。」

    槿妍趕緊胡亂地擦去淚痕,連聲道:「正是!娘子醒過來,我應該高興才是,怎能如此……」

    織成一動不動,聽他二人答話,慢慢地想了起來。最先想起的,卻是最要緊的一件事:

    「我……我什麼時候可以死?」

    槿妍與谷少俊頓時噤聲,面面相覷。

    崇閣雲榭,潺浮香階,都沉浸在一簇簇的樹光草影裡。時有白鶴,自空中掠翅飛過,直飛向遠處的波光粼粼處。

    若不是親眼得見,實在不能相信,世上還有如此美麗之境,彷彿是夢中的神仙洞府,活生生地呈現在眼前。

    織成剛轉過一孔玲瓏多竅的山子石,腳下踩著蘭草擁伏的碎石幽徑,便被眼前這一片開闊景象看得目瞪口呆,她回頭問跟在身後的明河:「果真這裡是銅雀園?怎的如大山大河般,毫無園林的小家子氣?」

    她向來冷靜,難得有這樣小女孩般稚氣又驚奇的表情,因為瘦了,兩隻眼睛越發圓溜溜的,瞳仔兒烏黑,睜大後活像兩隻桂圓子。

    槿妍扶著她一邊胳膊,鼻子一酸,又忍不住低頭要笑。明河自織成昏迷後,幾乎瘦了一大圈,昔日嬌憨的小蘿莉,也多了幾分沉鬱清瘦。因織成執意不要兩個人同時扶,說「弄得像挾制罪犯一樣」,她只好扎煞著手,無比擔心地跟在後面,生怕一陣風來,便將紙一般薄的織成吹得走了。正全神貫注時,忽然聽到織成問這個,不知怎的眼眶發熱,趕緊忍住快要奪眶而出的淚珠,清了清嗓子,強笑道:

    「是……是銅雀園中,九院十八台中的……」

    話語未了,織成望向前方,忽然呆住了。

    明河也停住了話頭,循著織成目光所至的方向看去:

    越過那些蔥鬱的草木,遠遠但見曲闌蜿蜒,屋脊浮動,正是一座高高樓台。與一路所見的紅牆金瓦不同,這座樓台是淡的黛青色屋瓦,並朱漆闌干,軒窗明淨,皆飄著薄紗幔子。遠遠望過去,分明還是夏天,卻有著疏爽的秋意。

    館閣前便是高台,亦是朱漆闌干,雕鏤了各式精緻花樣。環簇台畔的並非一路所見的碧樹瑤花,倒是一根根筆直的樹幹,如碗口粗細,擎起高大繁茂的如傘樹,經風一吹,倒有木葉瑟瑟之致。因了這樣莊麗的樹木,這樓台便有種大隱隱於世的端靜。

    織成心想:「這樓台不知是何人所造,既不似宮室正殿一味的華美巍峨,亦不似尋常館榭的精緻小意,卻自有些卓爾不群的味道。倒像是……」

    她方想到此處,便聽明河強笑道:「若用人來比喻,這樓台既不是那樣高高在上的貴人,又不是秀致小心的碧玉,沉靜得很,倒像不動聲色,在觀看世情顛沛的世外之人,偏又沒那種自命不凡的輕浮氣,越看便越叫人暗暗心動,便如……」

    她看了織成一眼,隱去眼底傷痛之色,笑得更加燦爛:「便如咱們姐姐一般。」

    織成心中一動:「明河竟與我想到一處去了,論心思機動,槿妍雖見多識廣,也是不如她啊。」

    嗔怪地瞪她一眼,道:「好啊,竟拿我比這座樓台,這不動聲色的死物,比得上你姐姐我這樣活色生香的美人兒麼?」

    槿妍笑道:「是,誰不知你甄娘子是水府神女,自然天姿國色。」說到此處,不知怎的,面色一滯,忙又笑道:「以我看哪,那樓台自然是比不得娘子的,明河你瞧,這些樹雖然生得莊靜不凡,不像別的樹一味只以虯姿綠意媚人,只這樓台旁邊,卻偏是沒有半朵花的影子,這不顯得太單調了些?便如咱們娘子,雖然頗有風骨,但必須是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嘛!」

    明河格格地笑了起來,道:「原來槿妍姐姐也這麼有趣的,誰說這裡沒有花朵?我帶姐姐過來,正是要讓她瞧瞧那些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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