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元放挾制織成,還是因我之故。即使我不離開銅雀園,他也一定會來找我,何況你也說過,這整座北城禁衛森嚴,他根本出不去。」
「可是……」曹丕不由得也重複了陸焉的話:「左元放並非泛泛之輩,如果他真的能離開這裡呢?我知道你心中對於甄娘子頗為擔憂,那件事情,終究是我曹氏對不住你……」
「那我也不能拿著你的令牌離開。」陸焉苦笑道:「朝中大勢,你比我看得更清楚,適當非常之時,我又豈能累你受責?」
微茫的笑意,在他臉上若隱若現:
「何況丞相和你都清楚,我總有離開的一天。」
他垂下手來,衣袖飄拂,大步走下軒閣。滿地桐花如錦似綺,深紫雍容,襯著他白衣的背影,卻無端有了淒涼之意。
槿妍怔怔地站在閣前,已經凝視良久。見陸焉大步走開,她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咬了咬唇,擦過曹丕身旁,蹬蹬地追了上去。
明河一臉茫然,站在曹丕身後,也用力咬了咬唇,臉上浮起兩抹紅暈。
她悄悄退回了軒閣之中。
「喂喂喂喂喂!你……你可不可以慢一些跑?」
織成只覺大氅的後領處,被一隻鐵爪似的手掌緊緊攫住,故此臉只能向上仰著,一路只能感覺無數樹枝嚓嚓地劃過氅面髮絲,甚至連露出來的手腕也被刷了兩下,頗有些生疼;一時又彷彿在翻越什麼高牆,雙足咯登一下從牆頭拖過,足上的絲履險些掉了一隻,自己卻偏偏動彈不得,當真是又吃力又狼狽,忍不住沒好氣地叫道:
「你好歹是個武林高手,難道看不出我元氣大損、重傷初癒?如果再這樣跟黃鼠狼拖雞般,恐怕一個不小心,我隨時便會掛掉啊大叔!」
「你叫我大叔?」
一言不發拖著她跑了半天的黃鼠狼大叔驀地停了下來,一雙炯炯目光,憤慨而又不屑地射向了她:「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瘦成這樣兒,比我還顯老!」
十分傲嬌的在空中如飛鳥般掠過,又輕飄飄地落下一處亭榭:
「你可看清了,我廬江左元放,丰神俊逸,可是天下知名的美男子,當初僅在陸若之下!如今雖過四旬,但正當風華,豈是什麼你口中的大叔!」
四周皆是綠樹芳草,鬱鬱蔥蔥,擋住了視線,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所處的亭榭十分陳舊,朱漆駁落,蛛網牽簷,地面落滿了灰塵,看樣子已經許久沒人來打掃。亭下池沼蓄滿了水,水面上密密生滿了野菱菰萍,倒還清碧可愛。
此時那大叔……啊,是左慈……便臨水而立,雙手負後,下頜微揚,擺出了一個最為風流瀟灑的姿勢。
先前見過兩次,可是第一次是他自摘星樓上一躍而下的背影,第二次乾脆只看到了桐木上的衣角。
這是她第一次從正面看清這名聞天下的方士左慈之貌。
髻發膏澤,面如凝脂,寬額廣頤,劍眉星目,單就相貌而言,果然頗為英俊!頜下留有三綹長鬚,於英氣中又添了三分仙風。最令人稱讚的是那一雙眸子,明亮而燦然,不同於一般中年人的渾濁,也不同於曹操的凌厲銳利,卻閃動著童子般無邪的好奇,也隱藏著狐狸般多變的狡黠。
那領天青色的寬袍,質地是最常見的葛布,用的是最簡單的剪裁,且已經洗得發白,但他隨隨便便往身上一穿,青色絛子鬆鬆繫上,卻自有一種落拓不羈的神采。便是在這世上最昂貴的華服面前,亦毫不遜色半分。
織成終於明白,為何曹操這樣素不輕易信人的性子,亦肯單獨與左慈同室,且險些著了他的道兒了。
這人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似乎在告訴你說「我很神秘」,使得你不由得不想著要探一探,究竟有多神秘。
織成不禁被自己的形容逗笑了。
左慈原本正洋洋得意地等著織成驚艷,沒想到她竟然笑起來,這可是他首次見著別人這種態度,一時也拿不準織成是什麼意思,不由得斜眼道:
「你在恥笑我相貌不佳?」
「沒有沒有!」織成驀地想起這人是個厲害角兒,可千萬別被他那容色迷惑了,以為可以放肆,結果卻死得很慘~
不禁強打起精神,補充道:「你很美,真的。」
左慈卻也並沒有面露喜色,反而緊緊地盯著她,良久,等到織成有些發毛的時候,他才幽幽道:「……美?」
「我平生所見美人多矣,但無一人及得上大叔之美。」
織成煞有其事道:「有詩雲,『王子喬,愛神仙,七月七日上賓天。白虎搖瑟鳳吹笙,乘騎雲氣吸日精。吸日精,長不歸,遺廟今在而人非。空望山頭草,草露溫人衣。』竊以為送給大叔,最為合適。」
「你……」
左慈眉梢一挑,但又按了下來,哼道:「你以王子喬比喻我的容貌,又說我當如仙人般,並非這世間所有,這詩倒也說得不錯了,可為何還要故意口口聲聲大叔?」
織成心想:「這人對相貌自戀到這個地步,當真世所罕有。要是他知道我這詩是抄襲的後世唐朝時,宋之問為武則天男寵張昌宗所寫的讚美詩,不知以他高傲的性子,會不會氣個半死?」
當下忍住笑,回想以前大學時翻過的《說解字》,辯道:「大叔二字,亦是對你的讚美。大者,無與倫比矣;叔者,少也。這是讚美你既出色,又年輕。你有什麼不高興的?」
左慈不禁窒住,盯了織成幾眼,終於袍袖一拂,整個人放鬆下來,不再擺那個固定的造型,隨便往亭柱上一靠,也不管那些塵吊蛛網沾上了肩膀,懶懶道:
「你這女郎好生奇怪,別人被擄來,哭都來不及了,你卻還來調戲我?什麼既出色,又年輕,真當我是那鄉里人,連書也沒念過半本麼?」
「真是不好伺候,」織成在心裡歎了口氣。說他不美他也要爭辯,說他美他又懷疑,難道四旬開外的男人都這麼多疑?
「美大叔,這是哪裡?」
左慈怒氣浮現,但又強行壓下,吐出一口氣,悶聲道:「你不用煞費苦心來套問我的話,即使你知道這是哪裡,他們也救不了你!」
「他們?」織成輕笑道:
「他們雖然人好,但是不會為我而來。美大叔你可知道,我只是一個織奴罷了,雖有個視斗食的封誥,但在這銅雀台中,恐怕是最為低賤的身份了。」
「織奴?」左慈冷笑一聲,緩緩道:「這世上能徑入摘星樓曹孟德之室的織奴,你卻是唯一的一個!」
織成心中一跳,大叫不妙,不禁苦笑道:「原來你早就認出我了。」
左慈還是斜眼看她,冷冷道:「像你這般又瘦又醜的女人,倒也是我平生所見的唯一的一個!不過你膽子倒也真大,竟然一言不合,就撞倒了曹孟德的錦屏,也不怕把他壓個半死!要早知道是你這女人獨自虛張聲勢,我也不用倉皇從摘星樓跳下去哪!」
織成暗忖他既然認出自己,想到當初被她逼得跳樓而走的往事,對這高傲自戀的人來說,恐怕也是平生之恥。加上自己被他擄走來要挾陸焉,雖不知他要達到什麼目的,但看陸焉的態度十分強硬。
左慈抬出陸焉父親來都被拒絕了,那自己的性命,或許也並不能使陸焉改變主意。
其實就算活著回去又能怎樣,等待自己的還是死亡。也許還會連累旁人,槿妍、明河,或者還有陸焉。
一念至此,忽然懶得再說什麼,站著又無聊,索性蹲下身去,拾了個土塊,撲地一下,打在池沼之中。
左慈倒嚇了一跳,本能地準備閃開,卻見她用那土塊擊水,不禁僵在那裡。過了半晌,見織成始終不理他,且更無任何懼色,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往池沼中丟土塊,忍不住道:「你是聽我說你又瘦又醜,所以生氣了?你又不是精衛,需填不得這池沼。」
說到最後兩句時,自己忍不住露出笑意,但見織成面色如常,又訕訕地停下來,叫道:
「喂!你真的不怕我?你想不想知道這裡是何處?」
織成用手草草拂去那亭榭邊靠欄上的浮灰,索性坐了下來,環顧四周,心想:
「我們說了這許久話,連個察看的人都沒有。且四周皆是寂靜無聲,想必這裡是一處廢棄的園子。且看這園內亭榭建構高華,頗有些氣派,卻老舊陳腐,草木雜生,顯然有了些年月。銅雀園是新建之地,絕不可能有這樣的園子。」
腦中靈光一閃,想起槿妍來時給自己講過的北城地形,便歎了一口氣,道:「我自然知道,這裡是鄴城的別宮!」
左慈睜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狐疑道:「你以前來過這裡?是陸……陸焉那小子帶你來的?」
織成小心翼翼地從亭子的闌干中,探出手去,在那碧綠的池水裡洗了洗沾滿的塵灰。她不肯說自己是從方位來判斷,這位於靠西位置的正是鄴城別宮,卻漫不經心道:
「我是什麼身份,敢勞駕堂堂的陸侍中帶我到這來?便是猜出來,又有什麼難的?除了宮殿多得住不完的大漢皇帝,誰捨得空這樣大一片園子,連個拾掇的人都沒有?」
「這園子,便是在大漢皇家的園林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不過是主人不在,故此凋敝了。」左慈不知怎的,竟也歎了口氣,俊臉上竟也浮上些惆悵之色,甚至是帶著些留戀的目光,環視著四周的草木亭閣、池沼小徑,道:
「二十多年前,這裡便如今日的銅雀園般華麗精美,只是沒有銅雀園大罷了。」
他這感慨惆悵之意,倒像是由衷地發自肺腑。織成不由得看了看他,正待說話,卻聽一片腳步聲響,似乎有一隊人向這邊奔來,並有人聲響起來道:
「各位軍爺,這園子有二十多年都沒打開了,哪裡會有什麼人來?」
「五官中郎將有令,所有北城府第都要進行徹底搜查!萬年公主府雖荒廢已久,亦在其中,請開門罷!」
萬年公主府?這不是鄴城的別宮麼?曹丕倒是雷厲風行,這麼快就令人搜查北城,甚至連如此偏僻的萬年公主府也不放過。
左慈臉上浮起冷笑,自語道:「來得倒快!」他長臂一伸,從闌干邊揪回織成,低聲道:「別想逃走,否則休怪我心狠手辣!」
言畢伸指一戳,正中織成頸窩。織成只覺頸窩一痛,一股熾熱真氣透膚而入,頓時抵住了喉頭。她張了張口,發現竟然發不出一絲聲音,不禁心中大為詫異:
「點穴?難道這左慈就是點了傳說中的啞穴?」
據說兩千多年前的著名醫典《黃帝內經》就記載「氣穴所發,各有處名「,並記載了160個穴位名稱。到了晉代,皇甫謐編纂了《針灸甲乙經》,對人體340個穴位進行了詳盡論述。宋代的王惟一更是研鑄了兩座活靈活現的銅人,上面精確地刻記了人身的所有穴道,後世的影視劇中就多次出現這銅人的身影,實在令人不得不歎服古人的知識之精深。可是知道這些知識是一回事,親身感受到自己經絡中的氣流被對方真氣截斷,因氣血不暢而失去一些器官的功能;這又是另一回事。
但還沒等她好好體會一下,只覺衣領一緊,卻是左慈又拎小雞似地拎起了她,雙足一頓,有如一道輕煙,已向園子深處遁去。
織成頗為無奈,睜大了眼睛,看他上躍下縱,極為熟悉地繞過那些同樣陳舊又積滿灰塵的長廊、樓室,他的輕功十分厲害,且巧妙地沿著瓦楞、徑沿等處行走,即使是提著織成這樣一個九十來斤重量的大活人,亦沒有在灰塵上留下任何痕跡。
織成不由得想,那些入了園子的軍士們,一定會發現剛才那亭閣處的灰塵上,有她與左慈停留過的足跡。即使左慈此時十分小心,但以曹丕那樣縝密而又不找到不罷休的作風,定會把這萬年公主府翻個遍,左慈帶著她,兩個大活人又能藏到哪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