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須承認,即使是錦衣濕透、頭髻半散地坐在一地狼籍中,這心神終於鎮定下來的大漢丞相,依然如華服齊整、高踞朝堂之上般,有著不容忽視的肅然威儀。
織成只覺一凜,不覺自己也挺直了腰脊,臉色也多了幾分凝重。忽然覺得眼前這情景,實在是荒謬之極。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來到這異時空,與三國時代最負盛名的奸雄曹操,同處暗室之中。
但或許也是因為縮短了距離,身份的懸殊似乎也縮小了不少,比起凝暉殿中的肅然,此時雙方呼吸可聞、體溫尚感,不覺都多了幾分坦誠和直接,少了些許虛偽的架勢。
但織成仍是鄭重俯身一拜,權作行禮,答道:「奴甄氏,恭請丞相賜問。」
「甄娘子前倨而後恭,只不過是為了陸焉。不知你與那天師道,是何干係?」
果然他首先懷疑的,便是陸焉的用心。
好好的陸府少君,忽然就成為了天師道嗣君張衡之子,而他名義上的父親陸彧又偏偏是曹操身邊的重臣。
陸彧是天下共仰的名士,德才兼備,品性俱佳,十餘年來相隨曹操,彼此相得的情分,已遠超尋常主公與謀士之情。然而陸焉身世這樣重要的事情,曹操竟然沒有看出絲毫端倪,陸家父子也未露出半分。
如這般自負又多疑之人,一旦發現身邊人竟有大秘密藏在心中時,恐怕又是惱怒,又是懼怕。惱怒陸家父子的隱瞞,亦懼怕他們的用心。對陸焉以前有多欣賞,現在就有多痛恨。即使是陸焉在這樣的關頭來增援,亦不能使他將疑心降下分毫,還一定親口向織成詢問。
「奴與天師道並無干係。若說有,便是認識現在天師道的師君陸焉。」她從容答道:「至於奴的武功來歷,雖與陸少君頗為相近,亦與天師道無干係。奴家破人亡,不得已孤身流落江湖,曾逢一老婦,憐憫奴之際遇,教奴武功為保身之道。因這老婦如驚鴻一瞥,很快離開了,奴並不知她的來歷,而從年紀上來說,她並不可能是嗣夫人。」
說老婦已離開,那當然是假話。但說老婦不是嗣夫人,倒也不假。
想陸焉也不過二十餘歲,這年頭結婚早,張衡夫婦最多也只在四十餘歲。孫婆子身體雖健旺,卻足有六旬,何況其相貌平常,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醜陋,與那以美貌著稱的嗣夫人顯然不是同一人。
她想了想,補上一句:「奴功法尚淺,若有精於武技者,只須察知奴真氣運行之況,便能知道奴修習此功法的時間長短。」
她話中意思很明確了,她剛學習這武功不久,而且是來織室前學的,所以也不可能是很久之前就與天師道有干係。而且她很篤定,自己這半真半假的話不會被戳穿。因為她其實是剛入織坊只幾天就拜了孫婆子為師,這幾天的差距,在內力上的區分不大,任是武功通玄者,也未必精確地體察到這個地步。
曹操沉吟片刻,忽的一伸手,兩根短而有力的手指,已經搭上了她的腕脈。
織成只覺腕上一暖,有氣流突兀貫入,一探即回,但織成心中卻生出極為奇異的感覺,似乎只是這一瞬之探,自己體內虛空,便已被一覽無餘。
她心中悚然:原來這奸雄也是武功高手?隨即想到,曹操年少時便東征西戰,很多時候都是親自上陣。這年頭能上陣的名將有多厲害?她尚未見識過,這一次的叛亂中似乎也都是些不太知名的偏將。然而她可是親眼見過那些用於對陣的兵器,動輒便是數十、上百甚至幾百斤,絕非尋常人能使用,久經沙場的老將,自然也是武林中的高手。
所以曹操一探之下,便能察知自己真氣虛實。
同時心中暗暗猜測:「那左慈固然是輕功卓絕,但曹操也是高手,縱是左慈勝過曹操,但曹操也不至於悄無聲息便被暗算啊。」
曹操撤回手指,卻未置可否。顯然他的確探出織成體內空虛,真氣薄弱,的確不像是修煉時長的狀況。
卻聽曹操又問道:「那你神女之名,又從何來?」
織成心中咯登一聲,心道:「這是在問那玉印了。」
這個問題,一定是她不知如何解釋的一部分。因為她能祭出玉印,才能令天師道眾人奉陸焉為主;但正因為她祭出玉印,說自己與天師道並無瓜葛,也不是陸焉刻意安在織造司的釘子,也實在令人不能相信。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沉吟之間,只見曹操身形微微一傾,目光驀睜,陡然射來,喝道:「甄氏!為何不言?」
喝聲凌厲,暗藏殺機,其強大氣勢,似在無形之中,撲面而來。織成被這一喝之下,身形不禁微震。想道:「我的來歷絕不能說,那紅寶石戒指更不能提。」
念頭疾轉,遂橫下心來,向曹操道:「先前我入此室時,曾向那冒充丞相話音的左慈,問道他可否記得,奴昔日念過的那句詩。」
曹操眉頭微皺,目光射在織成臉上,沉聲道:「人生貴在樂知心?」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貴在樂知心。」
織成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奴若是告訴天下人,奴雖祭出玉印,卻不知那玉印為何忽現忽失,更不知它從何而來,天下人絕不肯信,但少君必然信我。」織成朗聲道:「而少君若是告訴天下人,過去數十年他從不知自己身世,更非有意欺瞞丞相,天下人絕不肯信,但奴必信之。」
「他做下這樣的事情,難道還要怪本相不信他?」曹操從鼻子裡嗤了一聲,陰沉沉道:「隱瞞身世,入我朝堂,隨之左右,這樣的人,還要本相怎麼信他?」
他眉毛揚起,厲聲道:「陸氏父子,其心可誅!」
最後這四字,聲如金鐵,直擊得織成耳膜嗡嗡作響。而那近在咫尺的短悍身軀,也在此時猛地直起,其勢如奔洪撲面而來,又如猛獸遽立待嚙,織成不禁往後縮去,只覺背脊一涼,卻是已抵上了半扇傾頹的屏角。
心頭浮起讀過的幾句古:「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織成一向覺得自己是大膽的,縱然穿越而來後,她只是個織奴。但面對曹丕等所謂貴人時,卻從不畏懼。或許支撐她的,是多了千年的智慧知識,還有現代人的平等觀念。
她以為自己不會懼怕任何人,故殺人放火毫無顧忌,即使面對死亡也毫無畏意。然眼前的曹操,雖無天子之名份,但威儀具足,此時勃然大怒時,當真聲勢駭人!
也令得她悚然失態,幾乎心志都為之奪!
能最終被尊為魏國的武帝,在這亂世群雄之中亦脫穎而出,三分天下,留給兒孫堅實基業,曹操確實非尋常之輩!
那雙充斥怒火與陰毒的雙目近在咫尺,織成只覺自己的雙腿,藏在深衣之下,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但她仍是以手按住屏角,緩緩坐起身來。
「丞相是信他的。」
她抬起眼,透過濕透了的額發,倔強地望著曹操:「丞相若是不信,為何還要召見我?商紂殺比干時,可曾想過要召見比干?武帝滅衛太子時,又可想過要親自問過一句?」
她所說的衛太子,正是衛子夫所生的漢武帝長子,後被江充等人誣陷,死於漢武帝之手。漢武帝老年十分後悔,曾做思子台,並為其追封謚號為戾太子,戾是曲的意思,不過世人也稱為衛太子。
「大膽!皇室宗親,也是你這小小織奴能議論的?」
曹操怒聲喝道:「莫不是以為有了可視斗食的封號,便真拿自己當了娘子?本相立時就能削了你封號!」
一個可視斗食的家人子,有什麼值得驕傲的?自己不過將這種封誥視為達成目標的一塊踏腳石罷了。
懼意瞬間消失了大半,倒是鄙夷更濃了。
織成在心中冷笑了一聲。原以為他是個大英雄,沒想到也這麼淺陋,竟這樣看待天下的女子。不慕名利的冰雪節操,並非是男子獨有。至於這所謂的封誥,只有如陳順容那樣被壓迫、又有奴性的女子,才會得之欣喜若狂吧。
她不欲在此事上激怒曹操,是以並未反駁。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還是讓曹操敏銳地看了出來。
他臉色更是陰沉,哼了一聲:「中山無極甄氏,哼哼,好派頭啊。一個族中小小的孤女,也不把家人子的封誥看在眼裡了。」
「我是我,甄氏是甄氏。闔家都沒入亂中,這個姓氏於我,輕如鴻毛。」到了這個地步,織成索性也懶得做這種讓人憋悶的自稱,何況她根本不是什麼甄氏,自然針鋒相對:「丞相切莫忘了,方才就連丞相的性命,也未曾看在我的眼裡!」
「你!」曹操怒極,揮掌待要打過來,不知怎的,卻又往旁邊錦屏上重重一拍,那屏角應聲而斷,斷裂處滑如刀削,顯然其內力已經恢復,且十分雄橫。
「我既然連這種話都敢說出來,自然是存了必死之心。死且不畏,豈畏坦言?」織成雖然嚇得心中一顫,但既然圖窮匕現,當然不肯退縮半分:
「或者是丞相你自己膽子不夠,竟然都不敢聽人家講真話呢?」
曹操寬闊的額頭上,又開始有青筋隱約跳動。
只聽他一字一句,冷冷道:
「陸焉若果真磊落,又何須你來見我?」
「看來丞相枉有名,卻果真沒懂得我所詠誦的那兩句詩中真義。」耳邊隱約聽到北城的廝殺聲,不知是真實,還是她關心太切的幻覺。
她在這裡耽擱一分,陸焉就多一分危險。他可是還在戰陣之中,就為了眼前這個不知好歹的奸雄!
曹操此人,織成在後世的各類作品中,聽說過許多他的事跡。
在待人容人方面,他是一個矛盾的雙面體。
一方面求賢若渴,對於自己看中的人才十分委曲求全,比如對關雲長的優容,便是世所共知。即使關雲長明確表示不會效忠他,甚至找著機會就揚長而去,曹操仍是一提起他便讚不絕口,且時常嗟歎沒能留住這個人才。
另一方面,他待人又十分心胸狹窄,無論多麼有才的人,一旦觸犯了禁忌便再無活路。比如後世皆知的楊修,縱然才華橫溢,但不知收斂,終還是死在他的手下。
眼下陸焉正如後來的楊修一樣,是觸著了他最害怕的逆鱗。
說起來,他就是害怕四個字,變生肘腋。越是親近的人,被他猜忌後,就越難再獲信任。
婉言相諫他根本不信,或許還認為是巧言令色;若是下服猛藥,或許倒還有一線生機。譬如關雲長,越是不馴順,越是令曹操感念其對劉備的忠誠。
她決定把話說開:
「是,陸焉忽然不再是陸令君之子,而變成了天師道嗣君之子,且執掌巴中一帶最大的勢力天師道。張衡早死,巴中向來為益州牧劉璋手下的蘇固所把控。在常人看來,不免要疑心陸焉是否早就是劉蘇二人安置在此的棋子,甚至是尚書令陸彧,也有可以牽涉其中。陸令君乃丞相身邊最為親近信賴之人,且名聞海內,從者如雲,甚至是丞相麾下英傑,也多有令君舉薦。若此事不能查明,對於丞相陣營是相當大的震動。若我是丞相,也當大怒,且疑忌之!」
曹操凝目看她,面色陰沉,一動不動。
「我家破之後,為少君所救,又因平生所願唯在織物一道,所以
被少君安置在織造司,以償其願。少君對我的種種恩德,沒齒不忘。且剛剛因了自己都不明瞭的機緣,成為什麼天師道的夜光神女,與少君關係更顯密切。身處這樣的嫌疑之地,即使我說破了嘴唇,恐怕丞相仍是難以相信。且不論陸焉身份變化,便是那些身份擺在明面上的人,不也是同樣朝秦暮楚麼?我請求丞相好好想一想,這天底下的仁人志士,既有經天緯地之才,又能從一而終、只侍一主者,能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