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丞相麾下最著名的英傑中,郭嘉最初是在袁紹的帳中供職,典韋也曾是司馬趙寵的手下,就連丞相你最為欣賞的關雲長,在亡命奔逃涿郡之前,也並不是跟隨劉皇叔!所謂『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不管此人身世如何、前情怎樣,曾效忠何人,又有什麼缺撼,都能令之為自己所用,其實丞相你早就做到了呀!」
「今日銅雀台前,陸焉率親衛來救丞相之圍,在陣前為使天師道眾棄暗投明,不惜公開自己身世,便是認為以丞相之胸懷,必能寬宥他心中的隱痛!陸焉若是真心向著丞相,天師道在巴中勢力頗大,我便恭喜丞相又得一枝勁旅!陸焉若是心存異志,以丞相之能,又豈能讓他得逞?但若善待陸焉,則在外人看來,丞相用人不疑,知人善任,便如燕昭王市千里馬骨一般,必會引得天下歸心!」
織成再次拜俯下去,話語鏗鏘,擲地有聲:「還望丞相三思!」
室中一片靜寂。
唯有夜風悄悄入戶,吹動層層紗幔。星光便從那幔隙中射進來,又隨著紗幔的落下,一閃即逝。龍涎香的殘息,若有似無。
織成伏在地上,只覺腦門一陣陣地發暈。方才太過慷慨激昂,連珠炮般地說完後,一口氣卻提不上來,引發諸多不適。
或許真的要再服一丸?
不然連接下來說話的力氣都恐怕不足了。
織成正悄悄伸手去摸懷中的瓷瓶,卻聽對面的曹操沉沉開了口:
「甄氏之女,果然不凡。如此高論,堂堂煌煌,便是名士也不過如此。」
他的情緒似乎已經平靜下來,再不如先前那樣暴怒,倒有了幾分凝暉殿中的爽朗:
「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兩句詩,是何人所做?詩有何名?」
凝暉殿中,她雖率眾唱出那支語驚四座的《明妃曲》,但曹操自己也是詩詞出色,自然是看得出,以她的年紀資歷,斷斷是寫不出這樣老到深沉、喻意深遠的詩來。
是到了晉時,為避司馬昭之諱,昭君被改稱為明君、明妃的。所以此時,織成當然是另一番回答:
「是我故去的一位長輩所寫,詩名《昭君曲》。我那長輩一生寂寂無名,只怕說了丞相也未必聽說過。」織成在心裡補了一句:「寂寂無名不見得,但你肯定不會聽說!」
這是北宋王安石寫的,此時他還在未來渺茫的歲月長河之中,不可能與眼前的曹操有絲毫重逢的機會,除非他穿越!
「這樣的句子,非先賢大德而不能作,這樣的人,竟然寂寂無名,連我亦未曾聽說過。」
曹操並未追問到底,卻彷彿是心有所感,慨然歎道:「但他既然能寫出此句,想必在他的一生中,已經遇到了知心之人吧。」
王安石變法,得到了宋神宗的大力支持。這君臣相得的情誼,算不算相知心呢?織成想了想,答道:「然。」
她仍是俯身低首,看不清曹操面色。卻聽他緩緩道:
「若是本相成全了你,讓你成為陸焉所謂的知心之人,你,又以何報之?」
以何報之?報誰?是陸焉,還是曹操?
織成驀地抬起頭來,一霎不霎,目光在空中,正與曹操如電的雙目相接。
曹操面上怒色盡去,眉宇深沉,目光之中,隱隱現出殺機。
「但教此身所有,皆可奉上。」
織成垂下眼簾,淡淡答道。
「唔?」
「左慈逃後,我仍留了下來。丞相英明,難道還看不出織成的決心麼?為了陸焉,我是什麼都不顧的。」
「不錯,正因你留了下來,本相這番醜態,都看在了你的眼裡。」
曹操冷冷道:「若是殺了你,這世間便無人得知,本相一世英名,便也得以保全。」
雖然早知會被滅口,但事到臨頭,聽曹操親口說出來,織成仍覺得心中一寒,全身所有汗毛,頓時都豎了起來,心中卻迸出對這個世界強烈的留戀。
難道就這樣死了?流風回雪錦……那個世界裡她的一切,工作室、心愛設計、賀以軒……難道就這樣永遠失去?那些花草陽光、碧水青山,統統都看不見了,甚至連屍骨都要葬在這茫茫的時光空間之中?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若曹操不下令增援陸焉,又或是閉門拒迎,又或是陸焉縱使逃出去,曹操卻命人追殺……羽翼未豐、根基未穩的陸焉,又該如何?
或許她可以做困獸之鬥?
「甄娘子你逃不掉,」曹操彷彿看透了她的內心,略帶嘲意,說道:「你武功不及本相,若想挾持本相以號令眾人,絕無可能。」
他說得沒錯。
曹操先前忽發病症時,自己若趁亂下手,那一棋缸砸下去,他也就不明不白地交待了。況且就算是先前殺了他,這摘星樓和銅雀台堅如鐵桶般,她又怎麼可能逃得出去?若是要挾持他為人質,現在他已完全恢復,她哪裡是他的對手?
「我先前解開丞相的手足之縛,便是不想加害丞相。」
織成抬頭道:「我的生命固然寶貴,但我不會忘記,我來此的目的,是為了陸少君。」
都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方纔她為了陸焉,一時熱血,肯放過曹操,寧願自己就死。
但真的知道死亡即將來到,好不容易壓下的懼意,又重新從心底浮起來,且那種恐慌和留戀交織的心情,實在是太過於強烈,即使她拚命地去克制,也忍不住聲音微微發顫。
「哼,」曹操鼻子裡發出意義未明的一聲輕哼,如電的目光上下在織成臉上掃了幾轉,彷彿要剖刀見骨,將她看個明白:
「只道你向來是這樣膽大包天,卻原來也會害怕。」
織成瞪著他,想說出幾句狠話來,卻說不出。心中是真的很害怕,很怕很怕。忽然之間,她很想看到陸焉,那白衣如雪的身影,淡淡安靜的目光。如果有他在身邊,就算是死亡,似乎也不那麼令人害怕,她亦可以從容就死。
可是,自己到死,都無法再見他一面了……她垂下頭,覺得眼淚居然想湧出來,心頭一陣酸痛,無以名狀。
曹操一直在注視她:「陸焉英俊溫,陸家又是穎川名門,他在許都亦多得世家女郎的傾慕。若不是若……」他頓了頓,語音中帶上了一絲異樣,但很快恢復如初:
「若說他這個兒子生下來時,曾有高人為之推演命數,說是三十之前不宜婚配。所以陸焉的親事才遲遲未定。沒想到你這個女郎,竟然也如此愛慕他,甚至不惜性命。你可知你便捨了性命,他卻終會與別人成親生子……」
織成並不知道陸彧的字是若,但聽曹操話中意思,也猜得**。及至聽到曹操說她也愛慕陸焉時,她忍不住打斷:
「我沒有!」
她淚光閃閃,不過仗著光線暗,想必曹操是看不清的,只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哽咽:
「我有心上人!人生樂在相知心。難道這個知心,便一定是情愛不成?」
奇怪,即使說到了心上人,但到這個時候,心中浮起的,竟然不是賀以軒的點點滴滴。
她思緒飄蕩,想起洛水中的初遇,洛神廟中的對敵,想起織室中的槿妍,想到先前大火之中、那馳馬奔來的白色身影。
她可以確信自己不是因為愛他。
她知道愛一個人的感覺,日思夜想,輾轉反側,一時不見著,便如挖了心肝也似,焦燒火燎。若是見著了,一顆心便被歡喜漲得滿滿的,隨時便能溢出來,化作唇角甜蜜的笑意。
那時她暗戀賀以軒,常常躲在樓梯的一個角落裡,偷偷等著。若是見他從遠處過來,打樓下過,便歡喜得一天都如吃了蜜一般。
對待陸焉,便不是這樣。見面也只那樣幾次,卻彷彿認識了很久。遇到難處時,甚至不必刻意地去講,他總能明白,並且會默默地幫她。
以前她不明白,總以為那是他想找回陽平治都功印。但現在她明白了,所以像她這樣自私的人,竟肯為陸焉去死。
因為,無論是在哪一個時空,陸焉是唯一給過她溫暖的人。
淚水滾落下來,一如閃閃發亮的珍珠,她卻露出了笑容:「無論他娶誰,又有什麼關係。只要他過得好,我就安心了。」
「哼。」
這是曹操第二次發出這種含意未明的嗤聲。
他忽然站起身來,大步跨過地上的狼藉,轉入第三重內室之中。
織成抹了把眼淚,不明就裡地瞪向裡面,只見火光一晃,那室中頓時一片通明。
曹操的聲音傳了出來:「你且進來。」
他在幹嘛?取凶器、毒酒,或者乾脆是一條白綾?織成驚疑萬狀,卻又忐忑十分,躡起腳來,遲疑著一步步挪過去,站在幔帳之外,便再也不敢前進半毫了。
「站在那裡做什麼?」曹操有些不悅:「還不快進來,為本相更衣?」
織成險些跳了起來:
「更……更衣?」
「難道要本相這副模樣出去,然後為天下人所笑麼?」
「可……可是……」織成站在幔帳之外,隱約可見曹操的身影。只見他利索地脫去外袍,只留下雪白中衣,又似乎是取了什麼巾子在擦拭髮髻,心頭一陣從未有過的驚慌:
「可是我從來沒有給人更過衣!好好的也有手腳,為什麼不能自己來?行軍打仗不許帶侍婢,丞相便不穿衣了不成?」
更衣的話,就會看到他的身體吧?她不要啊……她可不是這時代的侍婢,將每個將要服侍的男人當作神祇,她只會看自己男人的身體才對……
「你……簡直是胡言亂語!」
曹操驀地轉身,掀開幔帳,手拿一塊半濕的巾子,對她怒目而視。雖然年過半百,但或許是連年征戰的緣故,除去外袍後,他的身軀毫無贅肉,肌肉結實,顯得頗為精悍。
「啊!」織成嚇了一跳,趕緊慌張地轉過臉去,語無倫次:
「再說……再說我都快要死了……為什麼還要服侍你……」
曹操正要發怒,但見她雙手相扭,神態侷促,一張俏臉微微發紅,於跳動的燭火中,有如投下兩片雲霞,較之先前的倔強冷靜,反多了幾分女兒情態,更顯嬌憨俏麗。
不禁心中一動,脫口喚道:
「阿……」
織成不明就裡,眉頭蹙起,驚疑地向他望了過來,心想:「你為什麼也嚇得啊起來?」
曹操驀地回過神來,怒色漸漸化為一片郁然之色。他垂下手來,將巾子一拋,轉身便進了幔帳。
織成莫名其妙,但也不敢跟進去,心想:「不過是沒幫他換衣服罷了,也值得他露出這樣傷心的神情?」
忽然幔簾掀開,有團物事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她慌忙伸手接住,入手柔滑輕軟,竟是幾件衣物。
「自己找個地方,換上這套袍服。」曹操的聲音從帳內傳來:「隨本相先離開這裡。」
「啊?」織成怔在了那裡。不是要殺自己麼?
彷彿猜出了她的疑問,曹操嘲諷道:「你是什麼身份?竟配死在本相的起居之處?」
原來如此!想來也是,任誰也不願自己起居上會死人罷?甚至是整座摘星樓,都不會允許。想必自己最終是被押到一處冷僻罕人的地方,隨意處死,草草一埋便是。
也許,陸焉即算知道了,自己是為他而死,他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屍骨。
織成心中蒼涼,又有些負氣:那還換什麼衣服?
但曹操的聲音又傳了過來:「臨死之前,難道你就不想再看陸焉一眼?也不想親眼看到他平安歸來?」
她呆在那裡,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曹操此人雖然奸詐多疑,但既能令那許多英傑折服並效忠,想必也是言出必踐之輩。他既允諾讓陸焉平安歸來,那是自己已經說動了他,陸焉眼下可算是安全了。
可是他給了自己一個暫時的死緩,又是什麼用意?
難道說,曹操當真要讓自己瞧到陸焉歸來之後,才會賜死?虎狼嚙人,亦有如此仁心?
不管怎麼說,這也是件好事。且不論臨死前能再看陸焉一眼,只要當下不死,拖的時間越長,越能有逃脫的機會。她董織成,永遠不是坐以待斃的愚忠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