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似乎是痛苦地喘了一聲,道:「你……你先扶我……起來……」
織成默然蹲下,從遍地的棋子兒、瓷盞、香爐等雜物中將他扶起,忽覺臂上一緊,卻是曹操伸出五指來抓住,指力甚重,有如鐵鑄般死死不放,同時口中迸出一聲沉悶吼聲!
織成嚇了一跳,以為他又想行兇,全身發緊,只道馬上便命喪於此。誰知曹操除了緊緊抓住她的臂膀外,並無下一步動作。而抓住她的那隻手,此時也如篩糠般顫動不已,彷彿整個人正在經歷極大痛苦。
織成掙出另一隻手,自地衣間胡亂抓起一把珍珠,舉到曹操的面前,凝神看去。
瑩瑩珠光下,只見曹操面白如紙,滿頭大汗,連眉眼都扭曲糾結在一起,連同嘴唇不斷抖動,時而怒目,時而蹙眉,時而輕歎,時而急喘,便有恐懼、驚慌、急促、擔憂等各種情緒,俱在他臉上變幻不已,彷彿此身正墮入阿鼻地獄,受到種種慘不欲生的折磨。
「丞相!丞相!」織成急促地低聲叫道,但曹操全身繃直,口中發出唔唔的聲音,猛地鬆開織成,卻緊緊箍住了自己的頭。
他額頭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且不斷哏哏跳動,彷彿隨時便會崩斷一般,看得實在心驚肉跳。
「要叫太醫才行!谷少俊不就在外面麼?」
織成放下曹操,拔步就要往外走,但又生生收了回來。
「不行!先前曹操便不允外人入內,恐怕是料到了會有這副情形。」過去從影視書籍中得到的曹操印象,此時也浮現在腦中。
他極自負,又多疑。自負的人,最不願讓人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而因為多疑,恐怕所見到這情形的人,都不得善終。
華佗便是死在他的手裡,所以決不能讓那位又溫柔又年青的谷少俊莫名其妙地被滅口!
要不是因為陸焉……不如就讓他這樣死掉算了!
織成暗暗歎了一口氣,有些一籌莫展。曹操卻已連四肢都抽搐起來,整個人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緊緊縮成一團,痛苦地左右翻滾起來,口中叫道:「阿宜!阿宜!」
「阿姨?咦,口音似乎不對……難道叫的是個人名?可是也不像是大夫……」織成想伸手幫幫他,但看他那瘋狂痛苦的樣子,又縮了回來。
「還是要想個辦法幫幫他才對,瞧他這樣痛苦,又這樣明白,應該不是第一次發病。」她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想到了懷中那只谷少俊所贈的瓷瓶:
「經常發病的人,一定會像我一樣,將藥丸隨身攜帶。現代社會中,那些得了心疾的人不就是隨身都帶有速效救心丸?」
可是眼前曹操狀如瘋癲,豈肯讓她好好搜身?
她略想一想,無奈地拾起一旁的那只青玉棋缸,砰地一聲砸在了他的頭上!
正全身抽搐、抱頭翻滾的曹操如遇雷亟般,身形一滯,隨即微微一晃,便仆倒在地。
織成心口怦怦亂跳,不由得以手指試了試他的鼻端,猶自感覺到絲絲暖氣,心中一寬,知道的確只是被砸暈過去。
她抓緊時間,雙手拉起衣裾,用力撕下幾條手掌寬的絲條來,拿出在織室中就用過的手段,將眼前這位名動千古的大奸雄捆了個結結實實,不過總算是顧及到他的面子,只是將手腳各捆在一起,沒將他捆做個四馬攢蹄之象。
「阿宜……阿……」曹操手被捆在頭頂之上,無法翻滾,但口中反覆嘶吼的,仍然是這兩個字。
但口音已漸漸含混莫辨,顯然神智已陷入了昏沌之中。
任由他這樣下去,恐怕也是會死的!
織成在室中四處翻揀,急切間尋不著其他東西,忽然眼前一亮,只見牆角處也放有一隻綠釉瓷瓶,瓶中同樣養著一束荷花,與清荷室中那一束,顯然是相同的品種。
織成急中生智,一把拔去荷花,提起那只綠釉瓷瓶,兜頭蓋臉地潑在了曹操身上!
趁著那冷水一激之下,她拔下髮簪,剌在了曹操人中之間!簪尖入肉,便有血珠迸出,連剌了數下,曹操身軀忽地一抖,果然漸漸停止了抽搐,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喘氣。
織成全身乏力,不覺一跤跌坐在地,掙扎著將簪子插回髻上,抹了一把額上汗水,只覺頭髮絲綹都貼在了額上,也用力喘了幾口氣,才覺漸漸緩過勁來。
但那藉著藥力撐起來的精神,到此時彷彿已經消磨殆盡。
她不禁伸手去摸那瓶放在懷中的小瓷瓶,想道:「要不要再服下一丸?」
但今日重傷之下,已經服過一次藥湯,也吞過一次藥丸,全是催發元氣提神的功效。或是再服一丸……還是先忍一忍罷。
她歎了口氣,又將瓷瓶放了回去。
忽聽幽暗之中,有個聲音問道:「你……也有病痛在身?」聲音嘶啞,略帶著幾分疲倦。
織成一個激靈,隨即反應過來,是曹操清醒了。
她骨碌坐起身來,瞪著對面的曹操,卻不知說什麼好,想了想,便點了點頭。再想不對,又搖了搖頭。
曹操瞧著她,似乎露出一絲笑意,說道:「難道我便是虎狼,這樣一個問題,你也要三思而答,兩番不同?」
織成只覺整個人疲憊無比,覺得若是陷入永遠不醒的黑甜之鄉,或許還比現在舒適,對眼前這個人的懼怕,似乎也不那麼深了:
「我本來身負重傷,為了提神見你,已服過兩次谷神醫的藥。現在藥效耗盡,便想再服一丸。」
「為何不服了?」曹操還在喘氣,但是顯然精神好轉了許多。
「此藥雖有虎狼之性,但有如此神效,想來也用了不少名貴藥材。」織成淡淡道:「能省下一丸,也是好的。」
曹操沉默了片刻。他已經聽出織成的意思,彷彿是生死並不放在心上。
「你方才為什麼讓平原侯出去?若是常人,讓他傳太醫前來才對。難道……」
他聲音微微一沉,卻沒有說下去。
疑心病又犯了。難道是我要殺你不成?咦,不對,我剛才的確是差點殺了你來著。
織成腹誹道。但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他這別有用心的問話:
「當時是丞相你不讓外人進來,我不過是遵令罷了。」
「平原侯是我的兒子……」
「丞相這樣情形,自不願讓他人目睹。平原侯事父極孝,恐怕見了也是徒增傷心。」織成說到這裡,暗暗在腹中加了一句道:「即使是自己兒子,以你的心胸,也一樣會耿耿於懷,我何苦害他呢?幸好他倒也聰明,居然聽從了我的話。」
想到此處,唯恐曹操又去疑心曹植走得太爽快,便亡羊補了一次牢:
「平原侯還以為丞相此時正在問我話,卻沒想到我二人卻正做生死之搏。」
「你膽子倒大,方才是想殺了本相?」
曹操的聲音中,有了一絲森冷。「我」也變回「本相」,看來是神智越來越清醒,恐怕體力也在恢復之中。
「我要殺你,此時也可以。」
織成冷冷說道,曹操不禁一噤,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確是被她捆得結結實實,且連呼救都有所顧忌。若是讓天下人得知,堂堂的曹孟德竟被一個小小的織奴出身的家人子,結結實實地捆在一處宮室中,只怕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又該如何號令群雄,令天下英傑聽令於自己?
殺機從心底慢慢湧起,越來越濃。但曹操的面上仍無絲毫變化,緩緩問道:
「你沒殺我,是為了陸焉?」
織成抬起頭來,向曹操望去。昏暗之中,但見他目光閃爍。
他果然是在懷疑陸焉。
曹植既然特意交待她,在曹操面前要盡量說真話,可見他對自
己老子這種多疑的性格是非常瞭解的。
這也恐怕是曹操喜歡這個兒子的原因:相較於性情深沉、喜怒
不形於色的曹丕,曹植的善解人意、曠達真摯,會令多疑的他更為信
賴和放心。
人的本性中,都有嚮往光明的一面,即使是這樣的千古奸雄,亦不例外。
該如何對答,才能使曹操相信自己呢?
織成念頭電轉,想道:對於陸焉這件事情,除了紅寶石戒指的來歷不能說,其他的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沒什麼好欺瞞曹操的。
她目視曹操,目光平靜,老老實實地回答:「少君為人謙遜知禮,從不以貴賤而論尊卑,即使是對奴這樣的人也是一樣。先前在武衛之中又救奴一命。知恩不報,非人也。」
曹操微微一笑,道:「聽說你也救了他兩次,說起來還是他欠你
的。」
織成想這兩次,一次指的是她為陸焉導引真氣,還有一次指的
定是陸焉最初向曹氏兄弟講到她的來歷,所謂「洛水邊陸焉昏倒,幸
虧為甄氏旁支女郎所救」那個說法。曹操連這個都知道,那麼想必自己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進入織造司的事情,曹氏兄弟俱已向他坦白了。
她搖頭道:「可是救命之恩,不能按次數來算,更不能如金錢交易般,可以相互抵銷。救過我一次,也是恩情。」
曹操聽了這話,一時竟沒答言。沉吟片刻,緩緩道:「不錯。其實你今日,也算從左慈手中救出了我。」
織成聽他話中有異,並沒有半分感激之意,不禁撫額想道:「又來了!他這人看似豪邁爽朗,為何這樣多疑?好端端的又疑到了自己頭上。對你這種人,我還會不自量力地想要挾恩圖報?」
她先前在凝暉殿中,暢談當為天下衣的理想時,只覺得曹操英武豪邁,頗有後世所傳的魏武風采。又見他對蔡昭姬關懷備至,且並非是尋常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淫邪禁孌之意,而是對其才遭遇而顯露出的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愛惜,堪稱光風霽月。
所以曹植先前向她提出,由她來向曹操進言時;她還覺得有些小題大做,此時想來,因與陸焉交好,所以身為兒子的曹丕曹植尚且避嫌不敢直言,可見曹操此人,多疑到了怎樣的地步。
但是想到所謂被其視如子侄的陸焉在曹操危難之時率親衛來救,此時陷身敵陣之中,他卻因為猜疑並不救陸焉,甚至還懷疑到了她的頭上。忽覺心中厭煩,對眼前此人還有了一絲鄙夷之意,假裝未曾聽見,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卻俯身前去,將他手足上捆著的絲帶一一解開。
曹操重獲自由,只覺手腳處酸痛不堪。心頭惱怒,又見她不語,只一下下地撫弄額上濕發,便哼了一聲,忍不住道:「你這樣子已是難看,何須整理?」
織成恨不得要向他翻個白眼,強行忍住,冷冷道:「難道丞相自己這副尊容,現在就很光鮮麼?」
曹操低頭一看,不覺語塞。
他全身錦衣被澆得精濕,且經過先前一番抱頭翻滾,沾了茶水糕屑不說,還皺得如一團亂菜。頭上梁冠早不知跌到了哪裡,半束髮髻亦脫出了簪子的限制,濕答答地垂在腦後。與光鮮這兩個字,也真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心中尷尬,也顧不得織成的冷漠,便岔開話題,正色道:「你既來見我,必有分說,陸焉之事,本相有幾處不明,且待問你。」
正題終於來了!
織成精神一振,再怎麼鄙視這男人,也不能跟陸焉的小命過不去呀,趕緊掙扎著坐起身來。
外間的雁形宮燈,早被裝有冰塊的金盆砸翻,裡間的燭火,又被左慈臨走時打折。此時二人差不多是坐在暗處,所依恃的光亮,不過是地衣間散落的數顆明珠,和透過窗隙投入的些許星光罷了。
然在這樣昏暗的環境中,二人呆得久了,眼睛漸漸適應,倒也依稀能看清周圍情形。
倒塌的幾扇錦屏,在這室中隔出一處零亂狹小的空間,滿地是水漬糕屑,棋子散落其中;在一處錦屏下,壓著只斜倒的獸形香爐,裡面的香是早已滅了,但那淡甜的氣息,仍殘留在虛空之中。
在織成身前不過三尺處,一扇倒塌的錦屏前,曹操席地而坐,身形筆直,有如松柏。雙目熠熠,向織成疾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