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法?為……為你?」陳玄之張大了嘴巴,腳下如被釘子釘住般,根本沒有前行的意思,反而充滿了狐疑之色。
吳可貞更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有答言。
織成聲音尖利而清亮,又是運用丹田之氣激發,不僅是吳陳二人,甚至是張修等隔得近些的數百名方士也聽得清清楚楚,各色詫異、不屑、驚愕的目光,頓時都射了過來。
誰不知道金水訣是天師道中教主才能修習的武功?其真氣路數也是與眾不同,若是尋常內傷倒還可以幫忙渡些外來的真氣,以幫助恢復。但陸焉這分明就是受天魔勁氣所激,導致的走火入魔;也就是說,他體內除了有自己金水之氣外,還有天魔勁氣。除非是一個同時兼具深諳兩家之長的人,才敢說能助陸焉一臂之力,將天魔勁氣驅出。
還有一種可能,是陸焉自己的真氣大盛,興水之勢,滅熄魔焰。
連張修都不能,織成這一個毫無聲名的女郎,憑什麼如此大言炎炎?
況且,陸焉分明是好好的自己在運功,她跑去亂了他的真氣,讓他當即暈倒。為何又要給他重渡真氣,救他醒來?這不是多此一舉麼?
此時張修已經退後,方士們也隨之退出戰團,陸焉所帶來的援軍除了在廄門增援的那一支外,於廣場激鬥的衛士們都結陣後退,將陸焉與織成團團圍在中間,只是投鼠忌器,不敢上前罷了。
此時聽織成話語,這些衛士們面面相覷,不知這個執刃脅迫自家少君的女子所言究竟是真是虛。正猶豫之間,忽聽轟地一聲巨響,卻是銅雀台方向傳來!
眾人回頭看時,但見銅雀台城門大開,城頭火光照耀下,一隊精良虎衛飛馳而出,頓時與圍堵城門的武衛激戰在一起。
那隊虎衛約有數百人,玄甲鮮明,極為驍勇,只是幾個照面,便將武衛砍殺了不少。夜風中獵獵飛揚的旌旗之上,「曹」字赫然在目!
陸焉的護衛們一驚,隨即喜得大叫起來:「丞相出兵了!」
他們原是久歷戰陣的,此時更打起十倍精神來,箭上弦,刀出鞘,軍容整肅,只盼首領一聲令下,便要殺過去與之會合。張修等人一時竟不敢動作,只是虎視眈眈地站在對面,雙方相隔不過數丈。
織成看了看始終腳下未動半步的吳陳二人,咬了咬牙,向陸焉的那些衛士大聲道:「既然他們不肯,且請你們為我護法,讓我來救你們少君!你們若不信我,我便先以自己為質!」
言畢將匕首往地上一拋,嗆啷聲中,她已雙腿跌坐在陸焉身後,手掌拍出,等要抵上陸焉的背心。
竟是一副全心全意信賴眾護衛的模樣,渾不以自己的要害已賣給了對方為意。
陸焉的衛士隊中一陣騷動,走出一名瘦削男子,雙目炯炯,舉止輕捷,一看便知是他們的首領。
他沉聲道:「你這女子好生無理,你挾持少君在先,又憑什麼要我們相信你?便是你自己不拋下匕首,難道以為我們就會放過你?」
只聽一人高聲喝道:「我等願為君之人質,只求諸君為娘子護法!」
眾人回首看時,但見星光照耀下,有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向這邊跑過來。他們雖穿著嶄新的軍袍,但大多數人已經是靴脫袍裂,盔斜甲頹,遍身血污,有的手中甚至是倒拖著兵器,且跑起來腳步零亂,一副敗軍潰將的模樣,簡直毫無戰列軍容可言。
為首一人早脫去了頭盔,露出一頭緊緊束起的秀髮。方纔那高聲喝喊,便是出自於她的口中。
陸焉的近身護衛中,有不少人認得她,不禁失聲道:「是槿妍姑子!」「她怎麼在這裡?」
槿妍帶著綾錦院的「散兵游勇」們,氣喘吁吁而旁若無人地越過張修等人,然後又昂首通過陸焉部下的槍林戟陣,來到了那衛士首領的面前。
「衛校尉!」
槿妍的模樣也好不到哪裡去,臉上只草草抹了幾把,額角上還有一道未曾拭淨的污漬。臂上胡亂捆了條綾巾,滲出暗色的血印。
她的目光,首先投向了雙目緊閉、有如玉人的陸焉,眼神微微一黯,便似要垂下淚來,但又強行嚥下去了。
那被稱為衛校尉的衛士首領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昔日隨侍於少君身畔,珠環翠繞、儀表嫻,比寒門小姐還要矜貴的槿妍。
「槿妍姑子,你……你怎麼……」
「說來話長。」槿妍一句話便打斷了他:「我等現在都是織造司綾錦院院丞、剛得內府封誥的甄娘子屬下,」她指了指那身形搖搖欲墮,顯然受傷不輕,但仍倔強地駐掌於陸焉背心,似乎真的在運氣相助的絳衣女子:
「娘子相助少君,實是好意。衛校尉若有疑慮,我等皆願為人質,但求校尉下令,為娘子護法!」
那衛校尉的眼中閃過一抹驚詫和佩服,他只略一思忖,沉聲道:「槿妍姑子,這女子以下犯上,恩將仇報,竟敢挾迫我們少君,理應誅殺!但爾等既願為她擔保,我亦暫且相信一回。若她當真是為了救治少君,我便給你半柱香時間!半柱香過,我等將全力以赴,與丞相親衛共擊叛軍!」
他這話的意思十分明白,半柱香是他們的底線,軍機急迫,他們是不會與織成繼續耗下去,即使她用匕首脅迫了昏迷中的陸焉,這些人也會盡全力搶回來。
槿妍大喜,忙應道:「多謝校尉!」
衛校尉果斷地做了個手勢。有七名護衛搶步上前,攔在織成與陸焉之前,一霎不霎,環目四視。他們拔出的卻是投槍,舉在手中,蓄視待發。
軍中訓練這些人,與江湖中的高手又不同,他們未必懂得輕功挪騰,也不會真氣導引,然而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一門技藝上。
便如這些投槍手,他們這一投之槍,必有萬鈞之力。那樣森然氣勢,讓人不得不相信,若是真有人敢來相犯,這七柄投槍必會將那人穿成一隻剌蝟,命喪當場!
這等於是在原有的大盾弓箭的護衛圈上,又加了一道保險。也是那護衛首領對於織成的信賴,全然的投桃報李。看來陸焉的這位得力手下,行事頗為剛毅,並不曾拖拖拉拉,狐疑不絕。
槿妍身後那些軍容奇怪的人忍不住一起歡呼起來,卻把陸焉的衛士們嚇了一跳。
這一歡呼,他們便聽了出來,歡呼聲中多是尖利清脆的嗓音,顯然頗多女子。不禁更是驚得呆了:這世間女子,向來最是柔弱怯懦,便是世家貴女,也多以仰仗男子寵愛為平生之任,嬌滴滴的不堪一擊。這些女子是什麼人,怎的會有如此大的膽子,又從哪裡弄到的戰袍,跑到這血流漂杵、有如修羅地獄的戰場上來?
且看她們那身上的血污,似乎是真的剛剛經歷了生死廝殺。
這群奇怪又大膽的女子,在槿妍的帶領下,居然還敢自請為質,都是為了眼前這個絳衣女子。綾錦院院丞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職務,便是封誥為娘子的女子,在宮中也多如牛毛,也值得她們如此賣命?難道此女當真有過人之能?
當下看向織成的目光中,又多了三分敬服,卻有七分不解。
槿妍終於吁了一口氣,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陸焉,果斷地向綾錦院眾人一揮手,止住了他們的歡呼,又將手掌往下一壓。眾人便如有默契一般,果然齊齊坐於地下,將兵器放於膝間,擺出一副「任君宰割」的優秀人質模樣來。卻將關切而熱烈目光,都投向了那個似乎已陷入另一境界、對眼前情形一無所覺的絳衣女子身上。
這樣一來,幾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織成及陸焉的身上。陸焉蹊蹺地敗在張修天魔功下,又莫名地被這女子弄暈,但凡有些眼力的人,都覺得有些不合常理。
難道陸焉內在經脈當真已經大亂?張修的天魔功竟然厲害如斯?可是連堂堂天師嫡傳的陸焉都已倒下,這個名不見經傳、且滿身血污,本身就狼狽不堪,還要靠陸焉救下的絳衣女子,又怎麼能神奇地將他救醒?
織成盤膝而坐,隔著柔滑的絲衣,緊貼在陸焉背上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淡淡的體溫,微微的呼吸,隱約還有心臟跳動的怦怦聲。
星空之下,眼前這個白衣男子,闔目而坐,宛若玉像般,發出淡淡的光華。
秀挺堅韌的背脊,襯著如雪的絲衣,當真有如一株臨風的玉樹。不,即使是真正的玉樹,亦沒有他那種溫潤卓然的風華。
自己真能把他救回來麼?
先前她從迷夢中醒來,只覺夢中那冰寒之意,似乎絲毫未曾散去。而這並非只是夢中幻覺,細細體察,發現這冰寒之意,竟是來自與自己相距不過丈許,正趺坐於馬前地上的陸焉身上!
或許,是因為陸焉所修的金水訣,當真與自己的天一神功有相似之處,故此冥冥之中,竟有如此的感應。
亦正是由此,她一眼便發現了陸焉的異常!
同樣修習水系功法,她在運行真氣時,面上也會流轉出瑩潤的光澤,然而陸焉當時的面色,已經白到了透明的地步。他身上的寒意卻越來越重,重到有丈許之遙的她,都有了敏銳的反應!
這絕非運功驅動天魔勁氣時,該有的正常反應。倒像是陸焉的內在真氣忽然失去了控制,全身經脈即將要到達極限,所以那面上光華才會如此之盛!正如大海生嘯,浩浩蕩蕩的水波一湧而出,頃刻間將要吞沒大地;此時放眼望去,當然到處儘是波光水色。
剛毅果決,一向是她的作風。若換了別人,自然會瞻前顧後,可是她既然生疑,便直接衝上去撲倒了陸焉,且打散了他指間捏著的訣象,也就相當於打斷了他真氣的運行。
幸運的是,從陸焉短暫清醒時,看向她的那一眼中,除了痛苦之外,還有感激。
這說明她是對的!
對於大海來說,她不過是及時在中間堵了堵,暫時擋住了奔湧的水勢,但是仍然岌岌可危,因為令海嘯發生的根源,她並沒有堵住!
她能夠堵得住麼?
一定能!必須能!
織成深吸一口氣,氣息吞入腹中,彷彿化為一張綿密大網,心中雜念便如水中草藻般,被這張大網一點點濾了出去,整個人漸漸沉入一片澄澈清明的水波之中。
烈火熊熊,陸焉端坐其中,神思恍惚間,彷彿此身並非是在鄴地北城,而是在青城山中,滴翠湖畔。也是個殘陽如血的黃昏,倦鳥歸林,鳴叫著撲簌簌掠過青翠林梢。他還是個垂髫童子,身著白衣,系一條紫絲絛,上面便是那枚玉剛卯。
他蹦跳著在湖邊揀拾石子兒,砸向那鏡鑒般的湖面玩耍。
只在剎那間,忽見四面火起,紅光漫天,火焰如無數條細蛇,密密匝匝鋪天蓋地,絲絲吐信面目猙獰地向他撲了過來!
娘親!娘親呢?她在哪裡?
他倉皇地叫喊,四面卻死一般的寂靜,並無人回應。想要奔逃,只見身周都是火焰。往下看時,自己卻站在一處淵崖邊上,崖下深淵,也是烈火熊熊,如火獄一般。淵下有無數條火蛇爭相彈起,想要纏住他的手足,將他拉入烈火之中。
再看自己時,已是身著淡紫錦衣,佩玉帶綬,明明是長大了的模樣,卻依舊是在火淵邊上,那些火蛇的信子,一直要舔到他的臉上來。
忽有寒光掠過,斬斷數只蛇頭,落在地上,便咻地一聲化為青煙消失了。
一柄長劍浮在空中,散發出凌凌的寒光,那是冰絜!
他大喜,抄劍在手,運腕揮出,又是幾條撲過來的火焰被寒光斬斷。但隨即有更多火焰生出,炙熱難當,那劍柄再也握不住,當!落在了地上。無數條火焰張牙舞爪地撲上來,將他吞沒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