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焉雙手伸出,卻無法阻擋,只覺灼熱的火氣,直鑽入身軀中來,似乎五臟六腑,都在烈火中漸漸融化了。
在漸漸模糊的視野中,忽然出現了一個紅影,比那焰色還要艷麗十分。姿容婀娜,是個美麗的女子,是娘親麼?有幾分相似,卻又多些英氣。
你是誰?
火勢太大,若是過來了,是要跟我一起化為灰燼啊。快些離開!快些離開!
他聽到自己無聲地在呼喊,想要阻止她。
可是那女子踏著火焰,一步步毅然走來,長長的秀髮,被火氣吹拂得向後飄起,火光輝映之下,彷彿鍍上了一層赤色,宛若鳳凰之翼,燦然生輝。
「焉!」
她向他桀然一笑,如春光般明媚。
隨即她張開雙臂,掠過他的身畔,撲向了那熊熊的火淵!
就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陸焉忽然認了出來:
那是織成啊!
無論是最初相遇的洛水裡,還是在此時熊熊的烈火中,她投向他的目光中,都一樣有著春光般的明媚和自信,從來就沒有過害怕、怯懦和屈服。
不要!
陸焉失聲叫出來,忽覺一縷清涼,貫入身軀之內,如清水自泉眼出,須臾化為溪流,又注入一望無際的廣闊湖泊,水意洋洋,瞬間充盈全身。天魔烈火所致的那些灼燒熾烈的劇烈痛楚,經這廣闊無垠的清涼靜水一澆,頓時化為烏有,四肢百骸之中,只有說不出的舒適愜意。
陸焉渾身一震,睜開眼睛,驀地自恍惚中醒來。
火蛇、火淵、投入火焰之中的美麗女子……這所有的異相都消失了,滿天星光映入眼底。
他首先覺出了背後的異樣,那是一雙纖長而嬌小的手掌,緊貼在他脊背的要穴之上,而那清涼之意,雖然極弱,卻綿綿不絕,正是由那裡注入體內!
「少君!」
驚喜交加的數聲呼喊,響了起來。
有他的護衛,還有尖利的女子叫喊。其中那熟悉的,溫軟中帶有哭泣的聲音,是槿妍。
陸焉回過頭去,還沒來得及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容,一幅畢生難忘的奇麗情景,便映入了他的眼簾之中!
在他的身後,端坐著一身絳衣的董織成。她雙掌緊抵在他的背心,修長纖麗的遠山眉,微微蹙起。那明媚的雙眸,亦緊緊閉闔,在星光的照映下,看得清她那兩扇長長的睫毛,如蛾須般合在眼簾之上。
雖然蓬頭垢面、甚至衣裙下擺也殘缺了一塊,但此時的她,面容上卻籠有一層淡淡瑩潤的光華,越顯得寶相端嚴,莊容靜美。
而一道七彩瑞光,正自她指間射出,直衝鬥牛!光徹日月,連星辰都為之失色,所經樹木簷角,一葉一木,無不纖毫畢現!
而更令人驚歎的是,那瑞光在空中緩緩旋轉,投在那漆黑如絲絨的天幕上,天幕便宛然是最好的底色,上面凝結成一個巨大的玉印形象,甚至是印上的六個鳥篆字形,也是清晰可辨!
那是……陽平治都功印!
陸焉呆住了。
他聽見四周方士之中,有轟然如雷的喊叫聲,驀地迸發出來:
「長夜未央,水德有光……」
不僅是陸焉,包括他的衛士和綾錦院人,甚至是武衛和銅雀三台中人都吃了一驚,不僅為了這玉印沖天的奇觀,還有那些方士們的離奇行徑。
但見星光之下,那千餘名方士竟然齊刷刷地一起拜倒,連同在激鬥中肢體傷殘或重傷待死者,也都從血泊裡掙扎著爬正身體,朝向著那個滿身血污的女子和她身後的男子一起跪拜下去!他們無不是滿面驚喜,目閃異光,似乎用盡了最大的力氣,在口中齊聲誦念的,是一首聽起來頗為神秘的詩謠:
「爰有神女,既繁永昌!」
吳可貞與陳玄之也在其中,他們雖沒有那些方士們的狂熱情緒,但跪拜在地時,那種溢滿面容的喜悅,顯然也是發自內心。
吳可貞忽然長身而起,運氣於喉,大聲道:「夜光神女既出,天師道門當興!迎師君,迎神女!」
他這一用真氣呼出,頓時響徹廣場,人人耳中都聽得清清楚楚。其他人固然是一頭霧水,卻也被這奇景驚在了當場。
但那些方士們聽了之後,其神態卻愈發狂喜熱烈,這次卻不僅是向著織成和陸焉頓首,甚至是喜得跳起身來,狂喊亂叫,不少人連道冠脫落在地,亦不曾在意,紛紛高呼道:「夜光神女!夜光神女!」「迎師君!」「迎神女!」「神女出,道門興!」
陸焉心頭一跳,驀地清醒過來,隱約已經悟到了內情。
夜色中,他不動聲色地看向數丈開外,原本是被眾親信簇擁其中,而此時連眾親信方士都面露喜悅,因此更反襯出他臉色極其難看的張修。
張修緊握雙拳,臉色鐵青到近乎黑色,眼睛卻又看那玉印的影子看到充血。只覺舌中又苦又澀,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什麼夜光神女興盛道門,什麼上承天意既繁且昌!根本他才是始作俑者!
他原是巫鬼道中人,最初也在巴蜀傳道,且是個小小頭目。後來張陵收服了巫覡,收編巫鬼道,他也趁機投入了天師道門下。因工於心計,武技又頗為出眾,漸漸做到祭酒之位。張衡死後,天師道中一時無人承繼教主之位,他便一步步經營自己勢力,最終壓下二十四路祭酒,將自己升到了萬人之上、卻也無一人相壓的大祭酒。
只是,縱然已經位高權重,他卻心中深知,張衡之子失蹤十餘年,道中元老信眾從未放棄過對其的尋找。他這萬人之上的位置,若是遇到張衡之子回來,便如湯沃雪,只怕頃刻間便會化為烏有。
除非……除非是他自己做了教主!
這亂世之中,群雄輩出。天師道信眾頗多,遍及巴蜀,又多高手,財貨易豐,是一支絕不容忽視的強大勢力。
三十餘年前,靈帝朝時的黃巾之亂,其首領便是太平道的教主張角,與張梁張寶一起,率領道民起來造反。短短一個月內,黃巾軍一路勢如破竹,有七州二十八郡發生戰事,令得州郡失守、官吏逃亡,幾乎要動搖了大漢國基的根本。後來雖張角病死,張梁、張寶亦被斬殺,但黃巾之亂並未因此平息,各地相繼出現,又斷斷續續地進行了二十餘年,多有郡縣被攻破,只是朝廷鎮壓甚酷,又群龍無首,終於被逐個擊破。到近些年間,才漸無聲息。
便是張修本人,當初也曾起來造過反。不過事敗後他隱姓埋名入了巫鬼道,未給官府捕去罷了。
然而在張修的心中,從未熄滅過爭雄天下的念頭。現在各地群雄紛爭,多的是自恃勢力,自擁一地的諸侯。別人做得,他張修為什麼做不得?
況且本朝太祖當年不過一個亭長,都能得了江山。自己若是手中掌握了天師道這樣一支力量,便是得不到江山,也堪為一郡之守,一國之侯。
所以他必須要做到教主!
可是他沒有料到,張陵父子在天師道中,竟有如斯威信。且天師道與太平道不同,自張陵創始之初,便號稱自己是天神謫貶,其血脈高貴。故無論是道中的符錄咒語,還是教中最上乘的金水訣,甚至是最鋒利的天師劍,無不與天師一脈的血氣息息相關。事實上,若非張陵之後,根本無法窺見這些功法,更遑論修習。
他雖姓張,但與張陵哪有什麼親緣關係,更何況還一定要是嫡枝?
但天師道這樣豐厚的資本,又不能棄之不用。
而唯一不需要天師血脈,但又在道門中擁有無上權威之物,便是陽平治都功印!
所以他處心積慮,一直想要得到此印。即使他知道,這印相傳為天庭所有,頗具神通,倒真是一團精氣所聚。不過張陵父子能操縱,怎見得他不能?無非是以真力來試探與精氣相融罷了,費上一些辰光,又有什麼關係?
而這夜光神女是水神一說,本是他為了得到此印後方便自己上位,而編出來的活神話。
天師道崇水德,若要授命於天,降下的神靈當然就是水神。水為陰,自然水神便是個女子。女子性情柔順,又極好掌握,對他來說是頗為有利。
那「長夜未央,水德有光;爰有神女,既繁永昌!」的四句讖語,便是為此準備的。他打好了算盤,本想著要尋一個絕色的女子扮做水神,暗中調教妥當,再安排些人來配合,做出些神跡來迷惑人心,以取代張陵後人在道門中的尊崇之位。
他辛辛苦苦,在張天師的創教之地鶴鳴山埋下了玉碑,又故作天雷指引,假模假樣地令其出土,讓所有人都看到了玉碑上的「長夜未央,水德有光;爰有神女,既繁永昌!」之讖;又令親信在道門中,大肆散播關於水神的言論,這才叫眾方士信了個**成。
至於那陽平治都功印,當初是張衡的夫人攜印帶子離開,後來杳無消息。只到前不久,他隱約聽說洛水中曾有陽平治都功印出現,且曹氏兄弟也在其中露出蹤跡。這才率領手下方士來此,由嚴才安置在鄴城之中。他之所以答應祭酒嚴才參與此次叛亂,也是因為嚴才牽線,有貴人答應他,一俟曹氏被誅,必幫他盡力尋訪那玉印的下落。
否則以曹氏家族如日中天的地位,他區區一個巴蜀之地的道門大祭酒,在鄴城又人生地不熟,就算知道玉印與他們有關,又如何能弄得到?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萬萬沒有想到,竟在這裡遇上了自稱師君的陸焉,而與陸焉來往似乎甚密的那名女子,不但救回了被他天魔勁所克制的陸焉,且竟然祭出了陽平治都功印,坐實了關於水族神女之說!
瑞光是從那女子的指間射出來的,他早看出這女子的內力尚淺,卻為何能抵禦自己的天魔勁、甚至還能操縱陽平治都功印,難道她真是有緣之人?
他該如何才能奪回這一切?!
織成目瞪口呆,無論是槿妍等人的驚喜,還是方士們的歡呼,統統都拋諸了腦後,強自鎮定心神,確保掌中真氣依舊輸入陸焉體內,一邊看向自己按在陸焉背心之上的手掌,中指間正是那枚時空穿越局的標配之一——可操縱「天衣」飛行的那枚紅寶石戒指。
此時戒指已經完全被從中射出的瑞光所掩蓋,除了她自己知道那裡有一枚戒指,在外人看來,完全是從她的指間射出了這道氣沖斗牛的強勁瑞光!
為什麼會這樣?
陽平治都功印究竟是怎麼了?當初莫名其妙地進入了戒指,現在又莫名其妙地射出瑞光。這樣就算是它自己從戒指裡跑出來了嗎?她聽陸焉說過,它是一團精氣所聚,化為眼前的瑞光也並不稀奇。可是這樣一道瑞光,她該怎麼「拿」起它,還給陸焉?
一念至此,忽覺陸焉背心微微彈起,她的掌心頓時脫離了其背,而自她掌中輸出的兩縷真氣,也隨之斷絕!
他看來已經恢復了。
織成心中一鬆,正等要說些什麼,卻發現丹田里空空蕩蕩,一口氣提不上來,那些話語自然便堵在了喉中。隨著身軀劇震,化作滿口鮮血,盡數噴在陸焉身上!
那道瑞光隨之一晃,「陽平治都功印」那幾個斗大的篆字,瞬間化為無數碎瓊亂玉,紛紛散落,消失在那浩翰的星河之中。
於眾人的驚呼聲中,織成如枝頭之葉,輕飄飄地向後倒下!
「娘子!」槿妍尖叫一聲,第一個撲了過來,但見白影閃過,卻是有人比她更快,已將織成抱在了懷中。
槿妍抬頭看時,滿腔驚怒頓時變成了驚喜,顫聲叫道:「少君!」
縱使如雪白衣,已大半被染透了殷紅血色,然而他那清逸的風華,並沒有因此而損去半分。在滿天星光之下,眉目沉鬱的他,依然是那樣俊出塵,有如天上謫仙。
正是陸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