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那劍尖吐出寒光,驀忽間已到了喉頭,織成嚇得想要後退,雙足卻像用鉛塊縛住般,沉沉的拿不動半分。
寒光直達心底,冰涼的感覺頓時凍住了全身,那玉台上的祥雲瑞氣,剎那間碎裂成無數光點,向著她鋪天蓋地撲了過來。
她驚懼地叫出聲來:
「甄洛!」
織成驀地睜開了眼睛!
眼簾中果然映入了無數光點,卻沒有方才夢中所見般詭異,相反,它們那樣晶瑩而璀璨,彷彿這世間最亮的寶石。
那是滿天的星辰啊!
這是織成來到這個異時空後,第一次仰望那遼闊深遠的星空。
其實在遠去的歲月流光中,在城市的鋼鐵森林裡,很少抬頭看的她,早忘卻了它的模樣。
而如今,星空在她的眼前,是最真實的景象。
夜幕已經全然降臨了,像一塊暗黑色的大緞子,平整光滑的緞面,沒有絲毫的起伏和粗糙,卻又消失了一切絲緞紡織物應有的光澤,每一根纖維都褪去了那種微微的光,就是一味的暗、沉、深。
織成忽然想起一雙熟悉的眼眸。
那雙眼眸,亦是暗沉如黑夜。
其實人的瞳孔,再怎樣暗沉都會有微微的光;但黑夜沒有,一絲光也沒有,就是這樣沉下去、沉下去、簡單的一個黑,卻彷彿蘊藏宇宙,看下去,是看不清底的深淵。
那些星星,像無數顆大大小小的寶石,就綴在這樣一塊黑緞上。黑沉的越黑沉,璀璨的越璀璨。
寶石一樣的大星星太多了。
織成早忘卻了以前學過的天象圖,不知道上面可有金星。
詩經中說:七月流火,八月流金。
意思說,七月天氣轉涼,看見大火星從天空的西面落下去了。
大火星是什麼樣子?它怎麼落下去的?從西方緩緩墜落嗎?有沒有拖曳一道明亮的星光來作為謝幕呢?
無端地覺得,這是一副非常玄緲而美好的圖畫。
這樣美麗的夜晚,應該是憑著高高的樓欄,捧一杯散放出清香的茶水,仰頭看滿天星辰,任由面頰邊拂過帶有草木芬芳的夜風。
當然,如果身邊,還有一個人的話……也許應該是賀以軒,也許不是。
織成深吸一口氣,神色凝重起來。
因為被夜風送到鼻端的,卻是濃烈的血腥氣。
她轉過頭,面頰邊拂過的,是白馬頸間修剪得宜的鬣毛,在夜風中徐徐拂動。
唯有那夢中的寒意,此時還凝在她的心底,像一塊大冰,就鎮在那裡,久久沒有融化的意思。
吶喊聲、砍殺聲、慘叫聲、馬嘶聲、金鐵交擊聲,匯聚在一起,洪水般湧入耳膜中。
她撐著身子,慢慢坐起來。
眼前也有無數光點,卻不是星辰般的晶瑩璀璨,倒是明亮的紅黃色,且微微地跳動著。
那是麈戰之中,雙方所持的火把。
跳動著的紅黃的光點,在不斷地熄滅,但很快又有新的光點亮起來。
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加入了新的戰陣中。
她不知道在剛才昏睡過去的片刻中,到底還發生了些什麼。她只是本能的撫著心口,由著那一縷寒意的牽扯,向前看去。
「焉!」
她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驚慌地叫了出來,並且一躍而下,顧不得傷口牽扯的劇痛,一把抓住馬前的護衛:「他怎麼了?」
那護衛手執大盾,正警惕地向四周張望,防備著有忽然飛至的冷箭。
「少君被張修的天魔勁傷到,正在調息。」
他簡短地答了她一句。便見那絳衣上滿是血跡、先前一直半死不活的女子,猛地撲上前去,敏捷如豹子般,頓時將陸焉撲倒在地。
「喂!你……」護衛傻眼,不料一時不知是該上前捉住她,還是該做些什麼。
「不能調息!」織成緊緊抓住陸焉的衣領,幾乎整個人都撲在他身上,嘶聲叫道:「快停下來!停下來!」
陸焉外表安祥寧靜,然身軀之內,正在極度痛苦的深淵之中。
先前與張修纏鬥之時,一時不慎,叫張修的天魔勁鑽入了體內。他也知道巫鬼道的天魔功厲害,但是當初張天師就是以金水訣收服天魔那摩耶的,自己也是練的金水訣,又怎會怕天魔功的勁氣?
誰知那勁氣一入體內,並不是只如蛇蠍般亂鑽,反而轟的一下,截在自己任督二脈交匯處,只覺滿身真氣,如山間雨漲,化為無數溪流,盡數奔瀉入丹田,竟然再也不聽自己的指揮。
若不是他見機得快,當即一咬舌尖,令鮮血噴出,神智有了一刻的清明,強行提起真氣逼退張修,迅速退回護衛群中,只怕當場便會斃在張修的刀下。
他以為是自己年輕識淺,一時叫張修佔了先機。想著以金水訣的內力將天魔勁逼出來,也就是了。所以立刻坐下調息,也多虧了吳陳二人及眾護衛為其護法。
但誰知剛引導真氣從丹田出來,便覺丹田一空,血氣上湧,眼前化為一片漆黑。
要知道金水訣是以水德為旨,水德之一,便是居於卑下,總是處在最低的位置,故能容納百川,匯聚成海。
丹田便如大海一般,修習金水訣時,每次化出的真氣都會積攢於丹田之中,甚至與別人動手時所吸入的真氣,亦能存於其中。
雖然各人所練功法不同,若換了別人,就算吸了對方真氣,以自己的功法路數並不能化解,反而會走火入魔。
但金水訣卻不然,它便如大海般,最大的妙處便是能容納百川。
試想以海洋之遼闊,便是有一兩條河流受了污染,經那遼闊的波濤一蕩滌,也都會化為無形。
可是陸焉剛剛想調動這「大海」之水,卻只調出一條「溪流」的水後,整個丹田便空空蕩蕩,那滿滿漾漾的「海水」,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天魔勁卻趁機鑽入了丹田之中!天魔功法屬火,這路數截然不同的異類一入真氣源頭,頓時與陸焉的身體生出極大的相斥之意,便如水已竭,而火猶盛,丹田內熾熱無比,整個人便彷彿置身於無間地獄深處,那無窮無盡的熊熊烈火之中!
一時那丹田中又彷彿蘊滿了真氣,偏偏此時天魔勁也到了極盛之時,便如同火勢兇猛時,卻潑了水上去,反使得那火勢更加大了!
偏偏體內受如此折磨,表面肌膚卻愈發晶瑩,到最後整個人都如玉雕的人像一般,在夜色中散發出淡淡瑩光,真如姑射仙人一般。
也正是因為外表這樣的假象,使得吳陳二人都以為陸焉此時非但是驅除了天魔勁,且內力更盛,便是陸焉的護衛,認為他到了緊要關頭,更是連頭髮絲兒都不敢碰上一下。
哪裡想得到他已在死亡邊緣,受那無間地獄般的痛苦折磨呢?
此時織成一撲上來,雖然她受傷力弱,但這一撲之力,已讓陸焉身軀一晃,真氣稍滯,天魔勁隨之一斂,整個人倒緩過半口氣來,也只能讓他勉力睜開眼來,瞧了織成一眼。
織成一喜,連聲道:「丹田如井,真氣如滯!」這原是她所練功夫總訣裡的句子,陸焉既與她武功路數相似,想必也能聽懂。意思是不要再調動丹田中的真氣,便是全身經脈中的真氣,也要馬上停下來。
陸焉用盡全力,想要搖搖頭,卻覺得全身如沸,彷彿化為灰燼,一絲一毫都不再存在般,根本做不出任何動作,唯一雙眸子之中,露出痛苦之極的神情來。
那護衛驀地反應過來,但他執盾警戒,並不敢貿然丟下自己的職責,大聲叫另一個同伴道:「周八,快攔著這女郎!」
那周八正將短戟插入一名武衛胸膛,聞聲拔戟後撤,噴了自己一襟鮮血,也顧不得許多,猛地躍回陸焉身旁,伸手便去揪織成,想將她從陸焉身上扯下來,一邊喝道:「你這女郎真是蛇蠍心腸!我們少君救你,你卻來害他!」
織成一見陸焉的神情,便知他已到了最後關頭。明白此時情勢危急,根本無法與這些護衛說通,也不等那人的手挨著自己,嗖地一聲,就拔出那柄「淵清」短劍,劍尖正對陸焉咽喉,向那護衛喝道:
「退後!」
那護衛吃了一驚,手便如閃電般縮回來,怒道:「你這惡女人!你……你……」
但見那劍尖堪堪剌及了陸焉咽喉最脆弱之處,哪裡還敢強項?忍下怒氣,只得往後退出數步。
織成啪地一聲,一掌擊去,頓時將陸焉捏訣的手指打得散開。陸焉身軀原就被她撲倒在地,這指訣一散,整個人便如抽去筋骨般,軟軟地往下滑倒。
眾人都是一驚,連吳陳二人都叫出聲來,這一分神,吳可貞險些便讓張修的金刀削去了左臂,多虧一個護衛挺身來救,當地一下以劍格住,那劍當空便飛出了半截,吳可貞的臂上卻只留下了一道刀痕,幸喜未傷著筋骨。
張修卻是哈哈大笑,笑意中極是得意,大聲道:
「你這權貴小兒,讀過幾本經書,識得多少妙微,也敢稱我道門中人!當初天師以金水訣降服巫鬼道魔王,才有今日之天師道,怎的你自稱師君,如今卻連我區區一道天魔勁氣都無法化解?以為大言炎炎,便能嚇得倒本座麼?」
他此言一出,再看陸焉情形,那些對張衡尚有忠誠的方士們聽在耳中,都有些疑惑。手上也不覺慢了下來,再不似先前一樣拚死相搏。
吳可貞心知不妙,若是讓人置疑了陸焉的金水訣真假,那師君之位更是得之不正。
雖然他心中十足十地肯定陸焉決非假貨,那金水訣與天師劍也是真的,但對於張修之言,他也深感疑惑,不知為何陸焉竟如此不堪一擊。
且陸焉一時不察,已落入了那絳衣女子之手,看她行為古怪,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張修的同黨。
張修彷彿看出了他的心思,手上仍如暴風雨攻擊過來,口中卻道:「吳祭酒,你也是對嗣師的一片忠心,對這小兒一時不察,若肯棄暗投明,本座一概不究!」
吳可貞心念電轉,身形一縱,已跳出戰團,口中道:
「吳某還待明查此事,不知大祭酒可否應允?」
張修一怔,心中暗喜。這吳可貞老成持重,頗有謀略,在天師道中也很有威信,若能收服,自是上佳。況且以吳可貞追隨張衡時間之長、資歷之老,尚且看不出陸焉身上的蹊蹺,他更是放心。
隨即也撤回金刀,縱身後退,在眾親信簇擁下站定,故作大度道:「本座自是要成全吳祭酒,還望吳祭酒明察秋毫才是!」
吳可貞這一離開,陳玄之不明就裡,但張修也已罷手,他只得隨之後撤,叫道:「老吳!你這人怎可首鼠兩端……」
他二人和張修都不再打鬥,那兩名護衛也都退回陸焉身邊,卻因受織成所挾,不敢靠近,只是怒目相視,恨不得將這女子碎屍萬端。
吳可貞一拉陳玄之衣袖,低聲道:「我只覺此事有異,不如冷眼觀之,再作計較。對張修所言,不過是緩兵之計。且你看那女子……」
陳玄之心中一動,轉眼看去,卻見那個蓬頭垢面的絳衣女子,一手仍執著短劍,迫使眾護衛不敢上前;另一手卻吃力地抓住躺在地上的陸焉,將他猛地推了起來。
陸焉指訣一散,整個人已經昏迷,此時軟軟如人偶般,只任由織成擺佈。面上瑩光卻依舊光潤,在夜色中越發顯眼,竟與其身上白衣一般顏色,當真是人如美玉,俊麗無雙。
他微怔之下,心想道:「這陸少君的情形當真詭異,倒像是走火入魔之象。可恨我們都不曾練過金水訣的獨門功夫,也無計可施。可是看這女子作為也不像是在害他,倒有些像是要運功幫他的模樣,她又沒練過金水訣,而且我天師道中,哪有過她這樣的人物……」
一念未已,只聽那絳衣女子厲聲道:「吳祭酒!陳祭酒!」
陳玄之脫口答道:「何事?」吳可貞皺了皺眉頭,卻沒有答言,只是審視地看著她。
織成想這裡的人,恐怕只有吳陳二人多少明白自己的舉動,也顧不得許多,大聲道:「我要為少君驅除天魔勁氣,望二位為我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