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一道火光,夾雜濃煙沖天而起,旋即延伸成一道熊熊燃燒的火牆,攔在了那群武衛身前!
「啊!」
無論是銅雀三台,還是廄門的城頭,甚至是廣場上廝殺的雙方,都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響徹天際。
砰砰!
那絳衣身影掄起兩個物件,狠狠地向前拋去!又是兩聲碎響,沖得最猛的武衛隊伍中爆開兩團碩大的火光,有數人躲之不迭,衣衫著火,很快整個人都變成了火球,慘叫著大聲翻滾,卻令其他武衛紛紛躲避開去,先前氣勢洶洶的陣腳也慌亂起來,終於被滯在了火牆之前。
焰光迅速與火牆連成一體,火勢越發猛烈,映紅了半邊北城,頓時將那絳衣身影吞嚙其中。
即使是銅雀三台上的人也忍不住大叫起來:「火燒起來了!」「快逃啊!」「再不逃就沒命啦!」
可是那身影一動不動,兀自屹立於火中。
暮色已降,雲霞盡散。可是那些跳動的火焰,卻像是最燦爛也是最熱烈的霞光,盡數披拂在她的身上。
那光芒萬丈的身影,注定會被大火烙入心間,成為許多人一生不能拂去的深深痕印。
「娘子!」「院丞!」廣場上,向著冰井台拚命奔跑中的綾錦院眾人,忽地跪了下來,向著大火燃起的方向放聲痛哭。
更有人不顧一切地向那大火跑去,連鞋子掉了也不管不顧,手中揮舞著刀劍,劈開一切擋在前面的敵人,勢如瘋虎一般。
槿妍站在原處,望向那片大火,只覺渾身發抖,如風中樹葉顫個不停。無數心緒,都一起湧上了喉頭,堵住了將要出口的哭聲。任是怎樣想哭都哭不出來,淚水卻簾子般披掛下來,流了滿臉都是。
「娘子,你為什麼要這樣……」
砰。
摘星樓上,一直遠眺的曹植,手中羽觴不覺跌落在地,眼眶頓時熱了。
「這個該死的女郎!」
他低聲咒罵道,一把扯下自己發上的金冠,發狠地往地上摜去:
「真拿自己當大英雄大丈夫了?為了元仲倒也罷了,可是還去救那些低賤的織奴,居然不惜葬身火海!蠢物!蠢物!蠢物!」
似乎是滿腹氣忿,他連連踩踏金冠,只到它無辜地扁了又扁也不罷休:
「楊修!」
他回頭瞪向那秀的青年:「不是你說她會沒事嗎?不是你說五官中郎將會去……」
一語未落,卻見那剛露出愧色的楊修失聲叫道:「那是什麼?」
他袍袖一揮,手指定定地指向前方。
曹植驀地轉身,看向楊修所指之處,不覺也呆住了,有喜色跳上他的眉梢,卻又古怪莫名:
「是……怎麼是……他?」
嗆!
龍吟響起,清越穿雲,但見一道寒光破開暮色,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
一直緊閉的廄門忽然打開了,伴隨著廄門守衛的歡呼之聲,只見一隊人馬自城外疾馳而入,殺進武衛和方士們的戰陣之中。
當先一騎素衣白馬,手中執著一柄寒光爍目的長劍,從重重刀戟之中破圍而出,只聽叮叮噹噹,卻是那長劍所到之處,落了一地的斷刀殘戟。
槿妍抹了一把淚水,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唯恐是因為暮色初現,而產生的幻覺。
那白衣騎士,正摧鞭奮鬣,有如一道白色閃電,疾速向大火奔去。
放過那麼多次的火,在生命即將終結的瞬間,織成才發現,火,竟然也是那麼美。
那些貌不驚人的烏黑石漆,在遇上火種之後,蓬然迸發出的光焰,是雲霞般的金紅,隱有七彩流離其間,彷彿是在虛空之中,忽然聚集了千萬隻金翎紅羽的大小鳳凰,它們騰翔在變幻的輝光中,盤旋交錯,吞霓吐霞,光華輝燦的雙翅忽斂忽展,向她翩然飛來。
身處烈火之中,彷彿是被它們圍繞簇擁,她閉上雙眼,覺得自己的面頰,似乎感受到了翅下茸毛的溫熱觸感;而它翅膀掀起的煦風,也吹拂起了她鬢邊的亂髮。
哭喊還是驚呼,猙獰面目,騰騰殺氣,都彷彿隔離在遙遠的所在,就讓它們帶走她吧,化為灰燼也好,她已在這塵世間飄泊太久。
吲!
又是一聲清嘯,如簫管,似鳳唳。她睜開眼來,恍惚中彷彿看到,在那些金紅流離的鳳凰中,出現了一隻潔白的鳳鳥。
它飄然而來,寬大美麗的白翼,有如天際的流雲。
火焰騰起的熱氣,彷彿都被它逼開,帶來如山間清泉般的沁涼。
它是來接她走的麼?
織成恍惚地想道。
她露出迷離的笑意,向它張開了雙臂,然後……然後她感覺自己騰空而起,似乎真的落入了這鳳鳥的懷抱。
觸著肌膚的,是柔滑的表面,鼻端傳來淡淡的織物清香。
她迷迷糊糊地想:這是絹絲織成的衣物啊,光滑潤美,最是柔軟不過。為什麼鳳鳥會穿著人的衣服呢?
鳳鳥展翅飛起,她也隨之騰空而起,覺得自己輕飄飄的,一下就越過了火焰的圍牆。
喊殺聲和兵刃交擊的金鐵聲,驀地大了起來,湧入了她迷迷沉沉的腦海之中。
她勉強地睜開眼睛,只見一道似曾相識的寒光,正從眼前劃過,噗地一聲,剌入側面攻來的一名武衛胸膛,綻開一朵絢麗的血花!
「淵清……」
她不由得驚叫了一聲,手掙扎著要去摸向腰間,卻被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按住:
「這不是淵清,是冰絜。」
手指修長,骨節細緻,光潔而白晰,如象牙,似溫玉。淡淡的溫度,就從這玉一般的手上傳來。
沿著這隻手看上去,是寬大的白色絲質衣袖。雪一樣的白,隱約閃爍出細碎的晶光,輝映如銀,通透瑩然。
另一隻如雪的袖底,露出半截寒光。清如秋水、明似冰芒,雖是隔她不近,但仍覺寒氣迫人,與「淵清」頗為相似,劍柄也纏有細金絲縷,只是並非匕首,而是一柄長劍。
難道這就是槿妍所說的,陸焉祖上所傳兩件寶刃的另外一件「冰絜」?
她一直以為兩件都是匕首,現在看來,這兩件寶刃一長一短,倒似是雌雄雙劍。這樣的雙劍,一向是用於作定男女定禮。陸家祖上執有這雙劍,將其傳給陸焉,陸焉卻為何如此大方,竟輕易就將短劍送給了她呢?
她從不自作多情,也從沒發現陸焉對她有情。
或許是她想多了,這只是兩柄鋒利的寶刃而已。
只是,即使是手執長劍,立於這血腥戰陣中,陸焉也還是陸焉。雪白衣衫的他,彷彿萬丈濁泥里長出一枝白蓮。
「瑜郎……」
織成喃喃地叫了出來。
這一刻,她並不覺得唐突。因為「瑜郎」這兩個字,比起「陸焉」,更符合他此時的風神氣度。
「是我。」即使是在這樣危急之際,陸焉的聲音還是平靜而溫和,遠遠隔開了戰陣的殘酷和喧囂:「你受傷了,不要亂動,我會帶你出去的。你的屬下,也都被我的親衛護住,暫時不會有什麼危險。」
織成這才發現,自己被橫放在陸焉的坐騎上,斜倚在他的懷中。陸焉兩側都是玄甲鮮明的衛士,他們簇擁著他,襯得他這一身白衣更是分外醒目。
「你……你怎麼是這樣的裝扮?」
過多失血,使得織成目光有些渙散,但是在略顯模糊的視線中,還是看得清陸焉的模樣。
常著的華貴紫衣,已被如雪絲衣所取代。
白衣在漢時,是平民所著的服飾。
但平民不能著絲,更何況這件白衣的絲質近看如銀輝般細密,遠觀又如雲氣般飄緲,顯然更非凡品,腰間垂下的玉剛卯,以碧綠絲絛繫掛,其色純淨,通透無瑕,上刻著一行鳥篆小字,古樸而典。
玉剛卯又稱玉嚴卯,器面一般都是刻吉祥語句,用以驅邪,是古代的護身符。且他頭上還戴著一頂羊脂玉冠,正面鑲有一粒指頭大小的明珠,四周各有一圈瑩潤小珠簇擁,並綴以各色細碎寶石為飾,熠熠生光。
如果說以前的陸焉,是清貴華美,那麼眼前的他,卻於俊逸之中,更平添了幾分出塵之概。
洛水中初見之時,他也是這樣一襲白衣,在水中飄渺如雲氣。只是當時他正在與惡龍相鬥,場面混亂,她也忘了看那衣料是什麼質地。
咦!
彷彿有一道光從腦海裡掠過,織成皺起眉頭,迷迷糊糊地想道:
「他為什麼要這樣裝扮?在這個時空,等級森嚴,不同的服飾往往代表著不同的身份地位,這一身冠服,雖然亦是華貴非常,但絕不符合一個世家子的身份啊,與他的侍中之職,就更不相稱了。以他陸家與曹家的關係,他理當是曹丕的援軍之一才是,而他的確也帶著一隊衛士,可為何要穿成這樣來到銅雀台?」
剛剛一念至此,便聽陸焉清嘯一聲,那簫管鳳唳般的清音脫口而出,一韻三折,穿雲裂石,在北城上空裊裊不絕。織成隔得最近,只覺那嘯聲中彷彿蘊藏有萬千河山、碧霄青天,令人聞之心胸為之一清。
雙方之間,原本已經殺紅了眼,連那些綵衣方士殺得性起,都索性脫去了外面的袍服,道冠傾在一邊,滿身血污,狀如妖魔。然此時受這嘯聲所動,不禁心神一震,神智漸漸清明,都向這邊看了過來。
但見暮色之中,陸焉白衣翩然,勒馬立於戰陣之中,手中寒光當空一揮,厲聲喝道:
「我天師道為太上老君教主座下信徒,一向信行真道,清靜無為,爾等為天師道眾,卻受嚴才奸賊所驅,膽敢謀亂攻打北城,還呼喊什麼『蒼天已死,皇天當立』,難道想附逆黃巾賊,擾亂天下,違背我天師道『正一盟威之道』麼?」
我天師道?
織成體倦神疲,正在昏沉之中,聽聞陸焉此言,頓時驀的打了個激靈。
陸焉明明是尚書令之子,自己也是天子近臣,官居侍中,卻跟天師道有什麼干係?
閃念之間,想起先前與槿妍同觀北城時,槿妍明明就說過,那些綵衣方士,先前誦讀的是《太上正一咒鬼經》,正是天師道信奉的經之一。
而她頓時也明白了當時槿妍那古怪的神情,槿妍對嚴才的評點,以及陸焉眼前這種裝扮的緣由了!
槿妍身為陸焉侍婢,自然明白自家少君的身份。
正如那些綵衣方士們一樣,陸焉所著的冠服同樣通過其質地和材料的選擇,以及款式的製作上,來喻指不同的重要意義。
比如陸焉玉冠上的明珠寶石,也喻指的日月星辰;瑩透輝明的白衣,喻指廣闊無垠的天宇;還有那枚古的玉剛卯,取代了他之前為貴公子時的玉珮,和為官時所佩的印綬。
她忽略了一個事實,她與陸焉相識於洛水之中,陸焉的行為言談,其實已經暗示說,他正是天師道中之人了!
可是為什麼天師道的方士們反而來圍攻北城?這跟陸焉到底有沒有關係?
那些綵衣方士們一怔,但隨即有人大聲喊道:
「眼下朝廷昏庸,奸臣當道,天下民不聊生,可不是蒼天已死,當有皇天另立?這罪魁禍首,就是這銅雀台中的曹賊!我天師道向來以拯救百姓於水火為已任,攻打北城,擒殺曹賊是替天行道,此舉有何不可?」
那人聲音嘹亮,且理直氣壯,頓時引得一群綵衣方士齊聲振臂喝道:「蒼天當死!皇天當立!蒼天當死!皇天當立!」
「爾等大膽!」陸焉厲聲叱道:「當初天師創立我道,以太上老君為教主,以老子五千為經典,以三官手書勸道民悔過,修道鋪路,清約治民,救民疾病,斷絕淫祀淫盜,整飭社會風氣,故此深得民心,才有我天師道今日之清名!難道是為了讓你們今日做下這背叛道義之事?嚴才本名巫才,乃是巫鬼道巫覡之後,他包藏禍心,正是要陷我天師道於不義之地!」
眾方士面面相覷,有人便疑道:
「你一個世家公子,我們從未見過,也在道中沒有任何職司,卻口口聲聲我道我道,我們為什麼要聽你的?」
另又有人叫道:「我認得你,你可不就是那曹賊爪牙、陸彧老匹夫的兒子?你自是站在那曹賊的一邊,也敢妄稱是我天師道人,我們可不受你的蒙騙!」
眾方士紛紛叫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