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做嘯之聲,運用的正是當初張天師傳下來的『鳳唳訣』心法,」陸焉緩緩道:「我看你們有千人之眾,想必當中必有人任職到祭酒,難道就聽不出來麼?」
順帝年間,張陵創立天師道,用太學裡學官「祭酒」的名號設置道官,信徒稱為「道民」。「祭酒」往往統轄有數百名道民,眼前的綵衣方士足有千餘,定然有祭酒在後組織,所以陸焉才有此言。
「我便是祭酒之一,姓徐名江。」有一方士自陣中出,高聲道:「君方才做嘯聲,所用心法的確是『鳳唳訣』,但即使君當真是天師弟子,在我天師道中並無職司,也管不得我天師道中之事!嚴才本姓巫,確為巫覡之後,但巫覡歸順天師後,亦是道中之人,嚴才本人亦是大祭酒,眼下師君升天,繼者未定,大祭酒統率道民,滅這不公蒼天,立大公皇天,正是替天行道,又有何不可?」
此人看來極有口齒,一番話說得義正辭嚴,那些方士們聽得更是熱血沸騰,有性子激烈的,便遠遠戟指點向陸焉,大罵道:
「朝中奸邪,也敢對我天師道指指點點?不如一起上去,殺了這冒充天師弟子的小兒!」
織成對天師道瞭解不多,強提精神聽完他們的話語,暗忖道:「天師道竟還有這樣複雜?怎的其成份中還冒出一個巫鬼道來?我就知道一個張陵張天師,那這徐江口中所說的,已經升天的師君又是誰?難道天師道現在是群龍無首?可是即使上一任天師殯天,也應指定繼承人才是啊。」
「嚴才區區一個大祭酒,竟敢違逆天師當年創教初衷,引爾等做下這等叛逆之事,論罪當誅!」
陸焉含辭吐氣,語聲有如碎冰相擊,亦不見如何高聲,卻頓時將那些叫囂盡數掩沒,整個廣場之上,只有他清妙悅耳之聲,如傳說中天宮的琅寰仙琴臨風奏響,再不聞任何雜音:「妙哉靈符,如見宸門;嵯峨當丑,壬癸洞靈。徐江,你自稱祭酒,當知這四句話出自何處了?」
眾方士一怔,徐江卻從容答道:「這是金水訣的總綱,你若為天師弟子,也學過『鳳唳訣』,知道幾句也不足為奇!」
「當初道祖張陵初創本道,帶領弟子入蜀,遇巫鬼道首領、魔王巫覡在當地作惡,統領所謂『鬼兵』,以巫術裝神弄鬼聚斂財物,欺誑百姓,甚至明目張膽加害我道門中人。後被道祖降服巫覡,迫使其尊道祖為天師,歸順天師道,成為祭酒和道民。」
陸焉話語不疾不徐,只是那內容,卻終如匣中藏劍,一截截抽了出來,漸漸寒鋒迫人:
「張天師當初入蜀,以天師之劍,行金水之訣,降服巫覡及座下八部鬼帥、六大魔王;巫覡全身經脈為劍所斷,所練魔功盡付東流,這才俯首天師麾下。此戰不僅聞於巴蜀,且揚名於天下,想必不僅徐祭酒,便是在場各位道民,亦是清清楚楚了。」
他緩緩敘來,依舊清妙平和,然只這廖廖數語,卻已不難讓人想到,張天師降服巫覡一役,必然是震動巴蜀,河川變色。
或許是受那清妙語音的影響,那些綵衣方士竟有大半已經平靜了下來,望著陸焉的神情,也開始漸漸有了變化,從之前的忿恨不屑,多了幾分迷茫探究之意。
便有人大膽地應道:「便是清楚,那又怎樣?」
倒是徐江凝神看向陸焉,忽地臉色微變,腳下不由自主的,往後退出了一步,語氣卻有些變了:
「君,所言不虛。天師威重仁心,方有今日道門興盛。」
「道魔之間,向來是此消彼長。師君新逝,道中無主,各位受魔人嚴才之惑,行今日叛亂之舉,若非出自本心,只要及時棄暗投明,當可恕之無罪。」
織成越聽越是迷糊,不知這師君又是何人,與天師可是一人?她從陸焉懷中勉強仰起頭來,隔著如雪的絲衣,可見他身後的銅雀三台,一輪紅日正從西天緩緩落下,映得那聳立的城樓金光四射,幾隻倦鳥從城上飛過,是最燦爛亦是最慘淡的暮色,宛若最佳背景,恰好映襯出了陸焉清俊的輪廊,膚如玉質,亦散發出玉一般的淡淡潤光:
「若是各位執迷不悟,仍要追隨魔眾,我當效仿天師,以掌中劍,行金水訣,為道門除魔斬殃!」
此語一了,那些綵衣方士頓時嘩然,還是先前叫囂得最厲害的幾人,又紛紛高聲罵道:
「無知小兒!敢作此炎炎大言,且來爺爺劍下受死!」
「除魔衛道,首先要除的便是你這曹賊的爪牙、逆道的魔眾!」
但徐江不知為何,只是張了張口,卻始終不曾出言。臉上神情複雜,一時也看不出他的想法。
這些方士們鬧騰起來時,那邊的武衛與虎衛等軍士的交戰,也不覺停止了下來,雙方一邊嚴陣互待,一邊也在關注著場中情形。
忽見方士陣中,如犁破泥浪,有兩人飛速奔出,挾劍向陸焉疾投而來!
同時亦有數名方士脫口叫道:「且慢!」聲音中大見惶急,同時彈出數人,緊隨那二人身後,似是想要將其攔回。
織成眼角的餘光一直關注場中,此時不禁全身一緊,本能地想要坐起身來,卻仍是被那隻手輕輕按回,指間淡淡的溫度,沒有絲毫變化。
他很鎮定。
那些叫囂著的方士,甚至是飛鳥般投剌而來的二人,都沒有放在他的眼裡。
「先前你半昏迷之時,我已給你服下丹藥。只需靜臥調息,當無大礙。候此間事了,我自會帶你離開,再細細調養。」
陸焉俯身,在她耳邊輕輕道。
先前穿著紫衣時,衣間長年薰香所獨有的典芬芳已經消失了,一領如雪的絲衣上,是晨露般淡淡的氣息,清新而遼遠。
這是一個她所不熟悉的陸焉。與那樣謙和清貴的陸少君形象,實在是相離太遠。
但又隱約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陸焉。
彷彿終於褪去了外在的浮雲,露出松間一輪明月如洗。
陸焉先前率領親衛,自廄門而入後,勢若破竹,一直殺到了銅雀三台下的廣場之中,他的那些衛士們旗甲鮮明,軍容昂揚,一看便是十中選一的精兵,列成戰陣後,與銅雀三台互成犄角之勢,同時與諸叛軍對峙。
此時北城內的局勢,銅雀三台的攻守方、陸焉援軍、廄門的攻守方正如犬牙交差一般,雙方軍力互相嵌咬在一起,形成了膠著狀態。是以雖然陸焉周邊都是方士和武衛,一時之間卻並無人敢貿然攻擊。
便是那兩人疾投而來,也是捷如飛鳥,陸焉身側的衛士喝叱著攔阻,卻被他們飄飄避開,幾乎是掠過所有人的頭頂,足不沾地撲了上來。其攻擊對像只有陸焉,且狠辣武准,正是剌客於三軍中取上將軍首級的路數。
想必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會有其他方士的呼叱和制止。
只是他們縱然隨後來攔,卻晚了一步。
陸焉身後跟著七名特別勇猛的衛士,此時刷地一聲,同時舉起手中弓箭,蹲如松,手如風,瞄準那自空中投來的兩個黑點,便待有箭矢射出!
「讓他們來。」
織成聽見陸焉低聲的喝止。
他仰首望向那兩個黑點,線條優的下頜微側著,露出一抹含義莫名的微笑。
自從拜孫婆子為師,聽她念出洛神門那幾句心法總綱,竟與洛水中陸焉所吟的心訣幾乎相同時,織成已經隱約覺得,陸焉的武功,或許與自己所習功法,是出自水德一脈的不同分支。
正因為深諳「水」之精髓,所以陸焉在洛水中搏殺蛟龍之時,其行動才自在隨心,如履平地。
但他祭印屠龍,用得最多的應該是道門之法,武技頗少。
後來在洛神廟中,雖遇到無澗教的追殺,但當時陸焉重傷在身,根本無法發揮武技,和織成一樣十分狼狽。
說起來,織成還從未真正見過他與人交手,也不知他武功深淺究竟如何。
眼見得那兩人挾帶殺氣,疾速而至,她的心中,竟然一點也不害怕。陸焉左臂迴環,既支撐住了她的腰間,又巧妙地保持了距離。唯有
那如雪的絲衣,輕而軟,環繞在她的身邊,卻彷彿是這世上最堅固的屏障。
嗆!
她聽到似曾相識的,利劍出鞘的聲音。劍意凜冽,如冰河初裂,即使帶有殺氣,仍不失其高之致。
一道昳麗的寒光,驀地在空中升起!
陸焉長聲吟道:「虹生天地門,」寒光閃了一閃,迅捷剌出,堪堪正中一個「黑點」!
彷彿是驀然間放大,那黑點化為一個方士,慘叫著如風箏般跌了開去!
織成不禁咋舌,心道:「這方士來勢真個如電般,明明看見陸焉剌出時,他的身影尚只是空中一個黑點,待到剌中時,竟已撲到了面前。如此速度,其輕功當真卓絕!若是我遇上這樣的高手,只怕劍都還未抽出來,便先死在其手下了。」
這剌客之一的方士身形跌出,恰好撞上緊跟追來、有制止之意的另一名方士,那方士引掌外拍,將他猛地推向一邊,一邊疾聲向另一名剌殺陸焉的方士叫道:「方伯子!你先住手!」
那方伯子卻甚是狠毒,他雖不如前一名方士速度快,但人在空中,手腕揮處,已向著陸焉當頭撒下一把毒沙!
織成見那毒沙紛紛揚揚,撲面而來,未至便先有腥臭之氣,叫道:「這沙有毒!」一邊掙扎著揚身而起,撲在了陸焉肩上,張開雙臂,盡力地護住了他的胸背。
她這一起身撲出,眾人都嚇了一跳。陸焉摟著她的那隻手卻騰空了出來。
剎那之間,只見陸焉提起左掌,在馬頸上往旁一按,那馬長嘶一聲,趔趄著向旁衝開,陸焉右邊衣袖捲出,當真如雲氣出崖,恰將那一蓬毒沙卷在袖底,隨手拂出!
方伯子輕功當真了得,身形在空中一扭,衣衫脫紐飛出,攔住反飛回來的毒沙,一邊明晃晃的長刀已劈向陸焉面門!
陸焉已經念到了下一句:「……晝與日月光。」
那道寒光陡而化作七彩光暈,向四周擴散開去!那方士只覺週身一緊,頓時被籠於光暈之中,無數細小氣勁驀地旋入體內,然後匯於心口處,狠狠一擊!
他甚至來不及叫出,全身劇震,砰地一聲已經摔落在陸焉馬前!一道血霧自他的身邊噴射而起,有如憑空張起了一幅絳色羅紗,於最後一絲殘陽的照映下,顯得分外鮮艷。
後面追上來的那名方士幾乎是撲向那方伯子,嘩地一把撕下他的衣領,驀地呆在了那裡,如遇雷亟。
織成從馬背上遠遠看去,但見那方伯子裸出來的頸子處,竟然如龜裂般爬滿了扭曲的花紋,彷彿整個人頃刻間便要裂成無數塊。
只那花紋色如薔薇,形如枝椏,並不詭異可怕,反而有著一種另類的美感。
又是幾名方士衝上來,叫道:「陳玄之!如何了?」
陳玄之垂手不答,那幾名方士視線一觸及那方伯子的身軀,不禁也如陳玄之般呆若木雞。隨即全身震了震,都一起抬頭看向陸焉。一時也說不清面上是何情緒,只覺得複雜莫名,彷彿又是驚喜,又是害怕,又是難以置信。
陳玄之顫聲道:「這……這……是……」
陸焉平和的目光,微微落在他的身上。
與那徐江一樣,陳玄之所著的綵衣上,比起尋常方士,多了一條碧綠絲絛,下面也懸著一塊玉剛卯:「爾既為教中祭酒,難道不知這薔薇花紋由何而生麼?」
暮色深沉,籠蓋北城。城中數番激戰,已是殘肢遍地,斷刃處處,黑血凝固成泊,還有無數血線,如細蛇蜿蜒開去。
眼前這清逸的男子,素衣白馬,劍寒如水,便立於這修羅場中。
晚風挾帶血的腥氣,迎面拂來,將陸焉的絲衣吹得翩然飄動,宛若仙人,似乎隨時便要乘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