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嗒。
摘星樓上,一扇瑣窗被輕輕合上。
「果然是個有膽識的女子,難得還重情重義,能言善行,竟能讓那些織奴為她賣命,倒沒費了那副好口齒!」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響起來:「令夏侯嚴率虎衛五十名,突圍增援!」
有人在門外應喏退下。
「元仲私下葷道,以致於陣中生變,如此頑劣,理當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若叫族中其他兒男……」
說話的是曹丕,他驀地從窗邊轉過身來,向著室中一排披繡著錦的屏風後,清俊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目中漆黑沉沉。
「這不僅是為了元仲,」那錦屏後的聲音緩緩道:
「是為了救元仲的那個女子。若她為救元仲而死,我們卻對她不聞不問,叫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我們?況且這個女子,很有一些不同,她剛才自稱董織成,可之前她明明姓甄……唔,也姓甄,是叫做……」
曹丕聽到「甄」字時,眼中閃過一道複雜的光芒,緩緩道:
「聽織造司那邊的人說,她的閨名,叫做織成。董姓,或許是母族姓氏。」
「天下門第之中,董氏寂寂無名,看來當是寒門。而織成乃是織物之名,中山無極甄氏,也是世家大族,其嫡女一般應不會以此為名。可見這女子出身不高,在族中也並不出色。」
錦屏後那聲音微微一頓,卻似是有些讚賞之意,道:「可見這天下英雄,原不應以門第來看視。這個織成,就不知強過多少甄族女子,如此英才,即使沒有元仲,又豈能不救?」
織成跌坐在地,覺得自己的血快要流光了。
痛楚的感覺已經遠去,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暈眩和口渴。其實已經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依稀能感受到,有不少身影正在陸續倒下,而無數道殺意正飛快地向自己逼近。
她勉強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隔著被血污浸透,以致於有些僵硬的絳衣,她摸到了那裡的一粒硬硬的突起,有些硌手。
是那只紅寶石戒指。
「槿妍,」她沙啞著嗓子叫道,可是在漫天的喊殺聲中,沒聽到槿妍的回答。
其實是她的嗓子已經乾透,恍惚中以為自己叫出來了,其實只有絲絲的氣流聲。
她有一絲後悔。時空穿越局那位徐薇安小姐的話,此時清晰地浮上腦海:
「我們動用了最先進的納米飛行器技術,也就是將一百萬個只有一納米大小的飛行器織入了天衣的纖維中去。只要啟動開關……喏,就是這個紅寶石戒指一樣的東西往右旋一旋……
飛行器會迅速吸收太陽能並自動轉化為燃料動力,只需要一分鐘就可以完成並產生強大的推動力。
穿著天衣的您,憑借源源不斷的推動力,可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就像古代神話中的仙女一樣,當然最重要的是可以在那個時空保護自己。想想看,在情況危急之時,你一旋紅寶石戒指,咻地一聲就飛走了……」
若是早知如此,就不該將那件所謂的天衣埋在洛神廟了。如果有那飛行器穿在身上,此時便能飛走吧?
也有危險的。
她自嘲地想:在洛水中飛出來的一瞬,自己不就差點死在曹丕的箭下麼?
進入織造司後,她擔心這只戒指因顯得貴重而被人覬覦,一直貼身而藏。令她如此謹慎,或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原屬於陸焉,卻在洛水之中莫名其妙,化作一道白光被吸進了紅寶石戒指中的陽平治都功印!
陽平治都功印,天師道鎮壇之寶,歷代天師所用的隨身玉印,代表著天師權威,也被認為可克制鬼神、具有上達天庭的法力的神印。
陸焉這人,她在心底一直有著隱約的信賴,便是因為,雖不知陸焉與天師道是什麼關係,但看他神情,那印對他一定非常重要。
以他的地位權勢,完全可以將紅寶石戒指搶走或者公然向織成索要,但他沒有,甚至提都沒有向她提起。
她不會傻到認為,是因為自己所謂被貶神女的身份,讓陸焉有所顧忌。
既然曹丕敢向飛越空中的自己射上一箭,陸焉又怎麼會不敢向她下手?
所以,即使是到了現在,眼看即將走向生命之盡頭,她對陸焉,仍有一絲說不出的歉意。
這戒指上雖鑲著紅寶石,但時空穿越局摳門到連穿越費用都要志願者自己交納,所以這寶石也未必有多麼名貴。
但她還要借它回到另一個時空,唯恐有任何閃失,所以不肯將戒指交給他。
相對於他的寬容和謙和,她顯得那樣冷漠和自私。
她用力拽下戒指,摸索著戴在了中指上。
如果真的死掉,藏在頸子裡的紅寶石戒指或許會被人偷偷匿下,但若是戴在指上,一定有多人看得見,陸焉一定會有辦法把這枚戒指弄到手中。
至於怎樣把陽平治都功印從這戒指中弄出來,只能靠他自己去想辦法了。
她摸了摸戒面,那粒寶石紅得耀眼,似乎還在隱約地閃耀。是最後一道霞光映在了寶石上麼?即使她昏花的眼睛,也感到了那燦然的光芒。
腦中忽然浮起一個念頭:縱然死,也不能這樣平靜地死去。
牙齒用力咬下,唇裡皮肉破損,頓時有鮮血流了出來。她費力地吸吮了一絲血液,微腥的液體,如細線般游過乾燥得連唾液也沒有了的口腔,吞嚥入喉,使得她終於有力氣發出了聲音,奮力地向著四周叫道:
「誰……帶有石漆?」
石漆?
因了武衛們全力追殺護著元仲逃走的侍衛們,所以暫時得到了喘息之機的綾錦院眾人不禁一怔。
但血泊裡立刻有人掙扎著叫出來:
「奴……奴這裡……有……」
是一個左腿已斷,腰腹和面頰也被斬了兩劍,鮮血橫流,幾乎是要拖著才能勉強半立起身子的織奴,撩開衣襟,費力地從腰間解下一隻陶罐。
「奴……其實不擅……武力,臨行前便……便帶了……石漆……」
「奴也有!」
另一個胳膊上插了半枝羽箭的織奴,也踉踉蹌蹌地過來,同樣從腰間取下陶罐,遞了過來。
「奴也有!」
「奴有一罐!」
肩上挨了一劍,血肉模糊的槿妍,吃力地挪過來,默默地拿過那些陶罐,一齊放在織成面前。
「你們……為什麼會帶……」
織成喘過一口氣,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出城攻敵,提著對他們來說是那樣沉重的武器,怎麼還會再掛上一罐石漆?
她不過是抱著一線希望,才問有無人帶著石漆,誰知他們竟真的有。
「因為娘子你……最擅……殺人放火……」那失了左腿的織奴微笑著答道:
「有石漆,娘子就一定……能逃出生……生……天……我們才有……希……望……」
吐出最後一個字,她的笑意凝結在了唇角,頭顱驀然垂了下來,整個身體軟倒在血污裡,再也沒有聲息。
「甲三娘!」
有個織奴哽咽著撲過去,搖晃著那織奴的身軀,卻再也沒有任何回應。
「你就這麼去了……你照顧我那麼久,我都不知道你原來叫什麼名字……」那織奴哭著上氣不接下氣,織成依稀記得,她也是甲室的織奴。
甲三娘,這個簡單的符號,終結了眼前這個織奴的一生。
看她的排行,應該是在織室呆了很久了。不知道有著怎樣的身世來歷,但在那樣險惡的環境,都能夠掙扎著活下來,一定也是個心機深沉的女子,知道怎麼趨利避害、保住性命。就像當初辛室的元娘、二娘一樣。
可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在明知必死的情況下,卻和其他織奴內侍一起,勇敢地衝出城門,來到了織成的身邊,並付出了寶貴的性命。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堅信,織成若是有了石漆,一定會逃出生天。
織成忽然覺得,自己並沒有真正瞭解過這些人。
過去她總是想將她們變成自己的力量,所以她一直用金錢、情感和所謂大義,試圖感化、拉攏甚至是收服她們。
但現在,是甲三娘她們,在感化、拉攏甚至是收服了織成。
在她們那些在被生活無情磨斫多年的粗糙外表下,仍有著一顆渴望溫情和美好的心。
或者說,她們將這一切溫情和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這位新任綾錦院院丞、倔強堅韌、從未向這個世界低過頭的甄娘子身上。
織成抬起頭來,淚眼模糊中,她看到圍過來的織奴和內侍們個個帶傷,但滿是血污的臉上,那一雙雙眼睛中都射出希望的光芒。
「給我留下兩罐,其他的石漆在我的身前澆上一道!」
織成再次嚥下摻合了血氣的唾沫,沙啞著嗓子道:「你們,都到我身後來!」
眾人有些疑惑,但對織成的信賴讓他們仍然聽從了吩咐,利落地拎起那些陶罐,將罐中石漆澆在織成面前的青石地上,頓時多了一道漆黑烏亮的液體防線。
他們退到了織成身後。
因為有新的一群武衛,正向她們奔了過來。看方向那是去增援攻打冰井台的,但是織成令眾人用石漆澆出的三道油線,正攔在去冰井台必經的路上。他們拔刀在手,眼中射出嗜血的光,準備將這些不自量力的「軍士」們、連同那個挺立在他們身前的絳衣女子,一起如砍瓜削菜般,殺個乾乾淨淨!
織成桀然一笑,從懷中掏出一根竹管,裡面是半燃著火星的艾絨。
這是她以前讓素月按照自己的要求,找人製出來的小巧便攜型火種。這個時空的人當然是沒有打火機和火柴的,尋常取火都是用的火石,連後世常用的火折子都沒見過,也不知有無人用。
所以織成就自己設計了一個,將艾絨捲成筒狀,像根小雪茄似的,保持半燃的狀態,裝在特製的竹管裡,隨身攜帶。
用的時候一吹便能使火星亮起來,甚至可以有一縷小小的火苗,這樣更便於……放火。
她拎起兩罐石漆,鎮定地吩咐道:
「準備往後跑!」
後面是冰井台。
那裡還有武衛圍著,但是織成早就看到了過來增援的武衛,既然有增援,說明原來的武衛傷亡頗重。如果綾錦院的眾人拚死一搏,或許可以再逃入冰井台。
只要有可能,她相信伍正強會開門放他們進去,不會見死不救。
她又往葷道處看了一眼,那些侍衛們正將元仲圍在正中,與攻上來的武衛激戰。
而葷道上已有人影在奔跑,或許是來接應元仲的另外幾十名侍衛。
不管元仲這次陷入重圍,是多麼的自作自受。也不管元仲的阿父,是否真的畏懼曹操的軍法不敢私自來救,但原先曹丕派在元仲身邊的侍衛,始終有護主之責。他們既然趕來,是拚死也會保住元仲的,只要多拖延些時間,或許武衛攻不下三台,戰局有所逆轉,元仲還有一線生機。
畢竟,擒住元仲只是小功勞,攻打下銅雀三台才是武衛叛亂的目的。他們不會在元仲身上放太多的兵力。
所以對於元仲的安危,她或許暫可放心。
「娘子!」是槿妍的聲音。她清亮的目光盯在了艾絨上:「我是不會走的!」
「我們不走!」「我們不能留下娘子你!」
眾人都不傻,看織成的舉動,便知道她是絕計要留下來斷後,紛紛嚷起來。
「我不想再有一個甲三娘死在我的面前。」
織成含淚看向那一張張其實自己從未認真看過、但此時卻倍感親切的面龐:
「你們只要好好活下去,就是我此行的意義。」
此行,在眾人的耳中,只以為是指的營救元仲。
但在織成心中,卻是這次異時空之行。
是,什麼流風回雪錦,什麼賀以軒,都並不重要,只要眼前這些人都能活下去,即使她死了,也沒什麼要緊。
她拔出匕首,橫了一眼槿妍:「你們不走,我這就死個乾淨!」
匕首的刀鋒,已經貼上了頸上的動脈,只威脅性地輕輕一拉,便留下了醒目的紅痕。
「不!」槿妍尖叫一聲,眼淚奔眶而出。其他人也都哭出聲來,一邊卻握緊了手中兵刃。
「快走!」織成再用力壓了壓匕首,眾人邊抹眼淚,邊慌亂地往後退去。
那隊武衛沖得很快,織成幾乎能看清他們那充滿暴戾而特別突出的眼珠,聽得到奔跑時甲冑撞擊的聲響。
二十丈。
十丈。
三丈。
一丈……
她毅然將艾絨往前一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