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刀珍劍,人人都會有好奇之心吧?槿妍又是陸焉的心腹,便是多留幾日賞玩,也沒什麼不好。
織成索性更大方些:「要是喜歡,你就拿了去。」
槿妍的臉卻更紅了,連連擺手:「這是少君送給娘子的,我不敢受。還望娘子原宥我之前的大膽罷,千萬不要告訴少君。」
織成怎麼會將此事告訴陸焉呢?
總是他一番好意。雖然……雖然他的這個俏婢,萌生了一些小兒女情懷。但在這樣朝不保夕的世道中,即使是槿妍的這種稚氣般的舉動,亦是讓人倍覺珍貴的東西。
織成微微一笑,從槿妍手中接過了那柄匕首。
此時這柄匕首握在她的手頭,沉重、冰涼,然而心安。這樣簡潔厚重中,又透出致的風格,一如陸焉。
想必他的那位先祖,也是這樣的性子。只不知是怎樣的機緣巧合,才得到了這兩柄神兵,又是什麼緣故,取出了「冰絜」「淵清」這樣的名字呢?
容不得多想,因為眼前一花,是一個人高馬大的武衛躍上牆頭,他手中短戟剛砸翻一個守衛,旋即看到了織成。只是微一驚愕,想是在想怎麼城上會出現女人,但戰陣之中,哪有什麼憐香惜玉之心,遂將短戟惡狠狠地砸了過來!
那人身披玄甲,肩膀極寬,肌肉賁出,只將玄甲撐得鼓起來,他那短戟拿在手中,輕巧得像是織奴們拈著織梭般,可見臂力雄橫。織成首次遇上這樣的敵人,怎敢硬碰?反向外滑出一步,只覺勁風擦頰而過,皮膚竟有些生疼!但終是避過了那奪命的一戟,回手揮匕,已向那人脖子抹去!
那人雖然對她能夠避開有些訝然,但並不將這女子看在眼裡,冷笑一聲,偏頭閃過,舉戟剌來!
織成一橫心,揮匕迎了上去。那一瞬間,體內真氣流轉,六識皆被提到了最高的境界,剎那間目清耳明,甚至連對方戟尖剌來的速度,在眼前都彷彿自動地放慢了,破空而至的弧度,瞧得清晰無比。
錚!
匕首與戟尖相擊,一股大力自戟上傳來,織成腕上劇震,即使早強行凝住真氣,五指緊扣匕柄,匕首仍是幾乎要脫手飛出!正咬牙硬抗之時,匕上忽的一輕,彷彿是什麼東西隔絕了大力,嗆啷聲中,卻是半截短戟已跌落在地!
那武衛啊喲一聲,另半截短戟已經平空飛了出去!卻是那匕首當真削鐵如泥,便將生鐵所鑄的短戟生生削斷!
織成趁勢衝上前去,匕首如電,噗的一聲已剌入那武衛胸膛!血光四濺,頓時在那人胸口開出一朵極大的血花!
那武衛當即氣絕,但氣力不衰,猶自直挺挺地向織成撲了過來。織成畢竟是個女子,眼見一個血淋淋的死人迎面撲過,心頭一顫,腿也不禁有些發軟。正待硬著頭皮推開,卻聽砰地一聲,斜剌裡飛出一腳,是伍正強將那武衛屍身生生踢了起來,越過牆垛,墮了下去。
他沒說什麼,但看向織成的眼中,多了幾分讚賞之色。顯然沒想到她這樣一個弱女子,竟也如此凶悍。
而其他的衛士們,則都張大了嘴巴。
何止是這位新上位的甄娘子,這綾錦院的織奴們,論起凶悍來也不遑多讓。方才湧上城牆的武衛約有十餘人,大部分都死在冰井台的守衛和伍正強屬下的手中,但也有四人都是被織奴們所斬殺。
她們並不懂得武功,即使是執刀劍者,也不過是比其他的織奴們更孔武有力一些罷了。只是這些所謂的孔武有力,對上這些勇猛的武衛,卻簡直是不值一提。但她們自有一套辦法,簡單地說就是當武衛跳上牆頭時,先以一人持銅鏡反射霞光,將其眼睛晃花;又有人向其投擲石塊,砸得暈頭轉向;還有兩人牽著一根長繩,伺機將武衛絆倒;最後數人一起刀劍齊上,胡亂捅剌。
胡亂被刀劍捅死的倒也罷了,有一名武衛更倒霉,在躲避絆腳的長繩時,不慎摔倒在一名織奴腳下。那名織奴體纖態弱,連劍也拿不起,故才分配來手執琉璃片的,手無寸鐵,偏隔得他最近,眼見得這武衛要躍起身來,情急之下也撲了上去!
那武衛暈頭轉向,一時沒反應過來,只剛抬起個頭,竟被她重新撲倒在地!
那織奴心中害怕,隨手從袖中抽出一束絲線,緊緊勒住了他的頸子!
那絲線是用來織錦的,一向都是由各織奴隨手攜帶,以便勞作。這織奴早上換了外袍,一時忘了不必去織室勞作,仍是隨手將絲線放入袖中,沒想到此時卻派了用場。
但那武衛力大,即使是猝不及防地被勒住頸子,但雙臂用力一振,仍將那織奴彈得凌空飛起。誰知織奴手中仍握著絲線,所以整個身軀只在空中打了個轉兒,竟然貼著那武衛的腦袋,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絲線卻仍是繞在他頸上,沒有絲毫放鬆,反而因在空中絞了一圈,更顯得緊了些。
那織奴也知生死繫於一線,雖是跌倒在地,仍是一骨碌爬了起來,雙手死死勒住不放。
那武衛苦於氣息不暢,一時無法爬起身來,情急之下,將兩指死死插入絲線與頸子之間的空隙中,竭力往外拉拽。那線束質地本來極為柔韌,但在其大力掙扎之下,瞬間便斷了十餘根。那束絲線總共才百餘根,若再任由武衛掙扎,只怕很快就會全部斷裂!
也有旁的織奴發現了這邊的危況,然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其他人若要奔上前來相助,只怕那武衛已掙脫了絲束!
令人驚奇的是,那名織奴的專業水準,在此時得到了極佳的發揮。
織錦之時,因絲線極為纖細,操作時常有斷裂的現象發生。所以織工必須能從千萬根絲線交錯中,剎那間發現斷裂的地方,並迅速打結連上。這種打線結的功夫,是所有織工的基本功。
而熟練的織工在半枝香時間內,能迅速打出十六個結。打完結後,再用一隻銀剪,將打結後的線頭細細剪去,才能保持整幅錦面光整如新。
在生死之交的關鍵時刻,這位不起眼的織奴迸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她一手緊緊抓住線束,繼續勒住那武衛的頸子不放,任由那些絲線受大力繃緊後,將她的手指拉出深深的血口來;另一手卻本能地伸出食指,時時拈出斷裂的線頭,拇指旋即將其打結,飛快而嫻熟地結好絲線。
不管那武衛如何掙扎,又弄斷多少根絲線,總是比不過這名織奴結線的速度,甚至是她在這短短一瞬中所結的線頭,比起在織室中更快了數倍!旁人只看見她的指尖紛飛不定,像是點水的蜻蜓一樣飄捷,又如花間的蛺蝶那樣輕盈,眼花繚亂之間,所有結頭都已連上。
而最後她手腕一滑,掌中已多了一柄小銀剪。但這一次,她並不是剪去那些結處多餘的線頭,而是準確無誤地將剪頭紮向了那武衛的咽喉!
卡。
極輕微的聲響中,血線激噴而出!一如過去剪斷無數根絲線一樣的嫻熟鎮定,她剪斷了那武衛的頸動脈!
那武衛喉頭發出咯咯的聲音,有白沫不斷從口出湧出來,與頸部鮮血融成了淡紅的一片,眼珠也漸漸突出,其拚命揮舞掙扎的手腳,也終於頹然垂落。
織成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不禁目弛神動,心頭怦怦直跳,脫口道:「斯技真如神!」
只聽明河厲聲喝道:「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連丁四娘都能殺人,誰肯退後?」她記憶甚佳,當初織成在織室中,只念過一次,她便將這兩句詩記在了心中,此時自然而然用了出來。
那織奴原是丁室的,排名第四,向來老實膽小,如今竟也親手殺了一名武衛。眾織奴只覺熱血賁張,齊聲清喝:「殺敵!殺敵!殺敵!」
其勢激越,竟與冰井台後苑之中,曹丕激勵眾護衛時一般情形。這次便是最嬴弱膽小的織奴,也加入戰團。執銅鏡的掄起鏡身,執琉璃片的撿起斷戟,甚至是抄了塊小些的擂石,便瘋狂地衝上前來!
其他人看在眼中,也大受激舞,一頓砍瓜斬菜般的廝殺,第一批衝鋒上城的武衛竟被殺戳殆盡!
通通通,通通通。
數聲鼓響,聲震城台。卻是伍正強令人擊響了一旁的皮鼓。織成雖不懂鼓點,也覺這鼓聲中充滿了奮激喜悅之意。她才往那鼓看上一眼,旁邊有一護衛立刻道:「是得勝鼓。戰陣中若有勝果,便擊此鼓點,以鼓勵三軍。」
此時這些護衛們對織成等人的態度,已經有了不易察覺的轉變。先前雖也知道織成提出要讓眾織奴協助守城,並發給兵器,但多半認為這娘子在異想天開,甚至是在利用五官中郎將的好說話來胡鬧一番。但方纔一役之中,綾錦院眾織奴竟然也是悍不畏死,甚至是一個最弱的織奴,也用那樣費夷所思的方法殺死了對方一個武衛。自然而然,便有了敬重之意。
曹丕提拔人也是沿襲乃父的風格,並不要什麼顯赫的出身,唯才是舉。這些護衛不比皇帝身邊的羽林郎多是勳貴子弟,而是憑借實打實的軍功得到曹丕青眼,提拔到身邊做護衛的。很多都是出身寒門,又是軍旅出身,最看重的便是能拼會殺的漢子,所以雖然織奴們身份低微,但只要能拼敢殺,一樣得到了他們的刮目相看。
織成向他微笑示謝。再看各織奴時,只見個個汗濕浹背,早上穿來還是如初春般鮮明的青綠外衣,此時卻如秋冬之凋葉,揉皺得不成樣子,且滿是汗泥血污。髮髻什麼的更不用說了,都是一隻隻飛蓬,早上精心擦好的面脂粉朱都已脫落,留下一條條汗水沖過的小溝。
但那蓬亂的頭髮下,卻都露出一雙雙充滿亮光的眼晴,那光芒亮得有些糝人,有喜悅、激動、火熱,還有一種說不出的瘋狂。
她心中微微一動,暗道:「果然是要經過血與火的洗禮,一個人才能脫胎換骨麼?即使是這個時代的女子,以溫良淑德為儀,也不例外。先是辛室,後是綾錦院,是否要經過這樣生死與共後,她們才能真正與我有相守相依之感呢?」
伍正強已在安排眾人,做好迎接下一輪衝鋒的準備。
方才冰井台一番惡戰,不但是吸引了廄門處守衛與方士們的注意,連銅雀台那邊也不時有人登高指點,雖然那些人都掩在護衛們的大盾之後,但隱約可見服采鮮明。
織成望向銅雀台,不禁想道:「這一番戰役後,綾錦院織奴想必名揚一時。卻不知他要是知道了,又是怎樣的表情?」
這個他,卻是指的曹丕了。
再轉念時,卻想起了元仲:「武衛們尚未攻下冰井台,更沒有能接近飛閣葷道,槿妍應該有足夠的時間送元仲回銅雀台。眼下情況危急,臨汾公主縱然對元仲之母再有敵意,想必卻不是不顧大局的人,且元父已有了警覺,應該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向元仲動手。」
一念未了,只聽冰井台上下及銅雀台和廄門處,都大聲鼓噪起來,似乎發生了什麼令人震驚之事。甚至是銅雀台前激戰的武衛與守衛們,也更加拚命了些,仔細看時,似乎是守衛們想要衝出來,而武衛們竭力攔住。而攻擊廄門的武衛和綵衣方士們,也分出幾股人流,向著冰井台這邊飛奔而來。
出了什麼事?
織成心中陡然有了不祥之感,正準備撲到城邊去看個究竟,卻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隨即胳膊一震,被人緊緊捉住,力道甚重,指甲幾乎要掐入了衣袖裡的皮肉中。
「娘子!」
話聲響起,織成驀然回首,映入眼簾的竟是槿妍的面龐,只是蒼白之極,幾乎沒有一絲血色,話聲之中竟帶著哭音:
「小郎君……小郎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