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仲?」織成心中一跳,用力拉下槿妍抓住自己的手,厲聲道:「元仲怎麼了?」
槿妍搖搖欲墮,多虧了身旁的素月扶了一把,才站穩了身軀,哭道:「小郎君!小郎君他……他從葷道翻下城樓了!」
「你也罷了,那些侍衛呢?都是死人不成?」織成勃然大怒,道:「為什麼不攔住他?」
「小郎君讓他們退到一邊,說要問奴婢一件事情。他們依言退後,小郎君又騙我離開,說是五官中郎將將至。奴婢信以為真,故依言先回冰井台。誰知剛剛過來,便聽見有鼓噪之聲,回頭一看,才發現小郎君已……翻下了葷道!他……」
「他才不過五六歲的孩子,怎會有這樣的身手?」
「小郎君其實已有八歲,只是幼時……幼時經過磨折,所以體形幼小,從小又隨府中侍衛習武,身手原是比尋常孩子矯捷,再說他還……他還……」
槿妍抬起淚眼,看著織成:「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條飛鉤!」
飛鉤?織成心中便知不妙,不禁伸手往腰間一摸,那裡果然空空如也,丟失的東西,正是那條從陸谿子身上搜來的飛鉤!
那飛鉤十分精緻輕巧,當時織成從陸谿子拾到,自然是因了一些私心,想著有些用處,便藏在身畔,也沒有交出來給曹丕。只沒想到元仲眼力尖利,竟窺出了她腰間所藏,還能趁她不備偷了去!
元仲年幼身輕,又學過武功,若是支開眾人,借助這條飛鉤攀下飛閣葷道,並不是難事。而眾人想要追過來,一是時間來不及,二是即使追上去,便陷入重重包圍,也無法再返回冰井或銅雀台中。
這孩子是早有預謀!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織成心急如焚,飛身撲向城垛,往下望去,果見飛閣葷道之處,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由一根鉤索引著,如燕子般輕盈地撲向地面。
「伍侍衛!」耳邊傳來槿妍的哭叫:「打開城門,我們還能去救小郎君……」
「不能開門!下面全是武衛,若是開城,等於是送死!況且冰井台若失,銅雀台更是危矣!」
冰井台與銅雀台之間,有飛閣葷道,也有別的通道往來,若是冰井台落在武衛手中,銅雀台腹背受敵,那裡守衛本就人力不足,會更疲於奔命。
伍正強眉頭緊擰,顯然也是又驚又急,但還保持著冷靜:「丞相一向治軍嚴謹,若是我不識大局,便是五官中郎將也不會饒了我!」
「可他身份貴重……」
「小郎君縱然貴重,但曹氏子弟,當知大局為重的道理!」
伍正強閉了閉眼,驀地睜開,話語間也帶了哽咽:「若小郎君有失,候叛亂一平,伍某自會相殉!」
他神色肅然,顯然不是戲言。而且這番話,也的確是站在他那個位置上,所做出的最合適的行徑。
槿妍頓時噤住。
她並非不懂情理之人,也知在這種危急時刻,冰井台本身便頻臨危難,別說是元仲,便是曹丕落在下面,想必也不會下令讓人開門去救他。可是元仲……
彷彿眼前湧現出無數武衛猙獰的笑容,還有元仲無助蒼白的小臉,她又焦急又委曲,忍不住哭出聲來,轉頭向織成求救:「娘子……」
一語未了,她忽然呆住了!
冰井台上下,也幾乎同時迸出驚呼之聲!
一抹絳紅身影,已縱上了側面城牆上的垛頭,那裡正對著飛閣葷道。連伍正強都沒來得及出聲阻止,便見那身影毅然一躍,已向著牆外飄然落下!
「娘子!」
槿妍只覺肝膽欲裂,腳下幾乎站立不穩,本能地向著垛邊撲去,卻被明河一把拉住,厲聲道:「別撞著了素月!」
一句話提醒了槿妍,她勉強站穩身形,定神一看,果然見一根油青底繡纏花枝衣帶正纏在垛頭之上,一端被素月拉在手中,咬牙緊緊拽住,另一端卻垂下城牆而去,且整條衣帶繃得筆直,顯然正承受著不輕的重量。
槿妍頓時明白過來,失聲道:「是娘子……」
明河瞪她一眼,道:「不然你以為娘子是神仙,能跳得下這麼高的地方?」
「可是娘子此去……」槿妍唇瓣顫抖,她想說其實織成就算義無反顧地撲下去,也不能從虎狼般的武衛群中救回元仲。
但是織成已經去了,毫不猶豫地撲向虎狼之群,只為了救回那個與她毫無關係、且相識不到一日的頑劣小兒!
而明河和素月呢?
自己一向認為出身陸府,見識廣博,可是沉穩不及素月,機變不如明河。當自己還在這裡哭哭啼啼時,她們兩個卻在一瞬間便感知到了織成的心意,並且毅然決然地支持了她,全程乾脆俐落,且無兒女之態。
看著那條早晨由自己親自挑選出來、又親自繫在織成腰間的青色衣帶,槿妍鼻端一陣陣發熱,又一陣陣發酸,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
「怕什麼?」明河掃了她一眼,傲然道:「若不是我們沒有武功,又怕給娘子添亂,我們兩個也會跟下去的。不過娘子若是死了,我們陪著去,也算是盡了姐妹情義,有什麼好哭的。」
素月手腕一揮,卻是那條青色衣帶,已經輕飄飄飛了上來,在她手腕上繞了幾繞。衣帶的另一端,原來還結了另兩條衣帶,一條雲黃,一條淡綠。
而素月和明河的腰間,也是空空如也。
冰井帶的牆頭比不得真正的城牆,並不很高,三條衣帶接起來,就可以將一個人送到城下。
衣帶收上來了,織成已經到達了城下。
槿妍心中又是一沉,看素月時,只見她正彎腰拾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仔細地將衣帶的一端縛於其上。
她的動作很穩沉,很認真,且一絲也不慌亂。
她還在等著織成回來。
所以將衣帶繫上石頭,是為了再次拋下城去,把織成完好無損地接回來。
槿妍再也控制不住,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心中一股熱流奔湧出來,奔眶而出,化為淚水,潺潺流下雙頰。
當那些或驚訝、或興奮、或殘忍、或猙獰的武衛面孔,像電影中的放大鏡頭,飛速地逼近眼前時,織成還是沒有明白,自己怎麼就義無反顧地一躍而下了呢?
元仲不過是個別人家的孩子,跟自己毫無關係。
她才剛認識他不久,兩人身份還是那樣懸殊。
而且她分明已經讓槿妍將他送回銅雀台,是他自己在半路上支開眾侍衛,躍下了飛閣葷道。
即使他死了,無論是五官中郎將還是元仲阿父,他們誰也怪不著她。
何況連伍正強這個曹丕親衛都不敢開冰井台城門,派人救援,而銅雀台的守衛也一樣沒能衝出來,她一個女流之輩,便是不救他,又有什麼要緊。
可是她,就偏偏在那一刻便做了決定。
而明河和素月,她們偏偏也那麼懂她的心,瞬間便將衣帶結在了一起。
然後她根本沒有思索,便抓住衣帶,往空中用力一躍!
那一刻,她居然分了神,想起在另一個時空,自己也有過這樣的一躍。
蹦極。
是在那一次,她向賀以軒表白遭拒,而賀以軒向她提出,想要那幅流風回雪錦之後。
她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弄到這幅錦。
於是她到處打聽,偶然得知時空穿越局的科學家們,有這樣一個穿越時空的試驗。而且他們特別要求,為了充分感受到異時空的化,他們需要的實驗者,必須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穿越回《洛神賦》的女主角甄洛所在的時代,不就可以向她打聽,在哪兒能弄到這幅流風回雪錦麼?如果學會了織錦的技術,再回來時,賀以軒還有什麼理由拒絕她呢?
她當時喜得跳了起來,憑著一向風風火火的性子,帶著自己的信用卡,就去了時空穿越局報名。
不過是一時衝動,報名體驗面試,完了也就以為沒什麼希望。誰知他們就真的從一堆應徵獵奇者中,選中了她。
然後她就慫了。
誰不慫呢?去一個異時空生活,乍聽起來固然是浪漫的傳奇,但轉念就會明白,當中隱藏有多少危險。
何況她是一個普通人,沒有開外掛。
何況她心中隱隱約約的,不是不明白:如果賀以軒真的愛她,又怎會跟她提這樣一個愛的條件?
愛情從來就沒有條件,愛是無條件。
可是她就是不服輸,從小到大,她知道自己不美、才華平平,沒有在一道紅光中出生,也沒有開外掛。
可是她憑著自己變態一樣的努力,不也成了著名設計師,甚至超過了從小被視為神童的賀以軒?
她下定決心,鼓足勇氣,一定不能退縮。
於是在出發前,她先去蹦了一次極。
都說蹦極的感受,就像人在跳崖一樣。那一刻失去大地的依托,在空中毫無憑恃之時,整個人空蕩蕩、輕飄飄,彷彿**都消失了,只剩下同樣空蕩蕩、輕飄飄的靈魂。
可是當她在雙腿上繫上手腕粗細的安全繩,隨著工作人員一聲令下,向下躍出時,當蹦極平台下的那處碧崖綠水,向著自己眼前急速撲來時,她那焦灼不安的心,竟然就奇跡般地平和了。
彷彿那處碧崖綠水,便是心中的家園。
而此時,當她從冰井台的牆頭之上撲下去時,她的心裡安寧平和,彷彿那處碧崖綠水,早就長駐於她的心底。
織成深吸一口氣,在空中擰轉身形,足尖在牆上一點,已凌空越過那些武衛的頭頂,向著飛閣葷道疾撲而去!
她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幾乎用了所有的力氣,嘶聲喊道:
「元仲,抓住飛鉤,重新翻上去!」
元仲從飛閣葷道中下來時,引起了所有武衛的注意。
他們先前並沒有想要從飛閣葷道攻入三台,是因為這種飛閣葷道的兩端是可以卸載的。也就是說,即使他們登上了飛閣葷道,銅雀、冰井、金虎三台的守衛只需關閉葷道兩側的銅門,那段葷道就是兩邊不通的死路。
如果兩邊守衛往葷道中放箭,此處又沒有任何物件遮弊,葷道中的人只會被射成剌蝟。如果對方更陰損些,直接拋入引火之物,則這段葷道很快就會變成火海。
可是他們沒有想到,從連接冰井台和銅雀台之間的葷道中,竟然跳下來一個男童。
那男童年輕雖幼,但穿著錦繡,且先前經過葷道時被眾人簇擁其中,一看便知是貴人之子。
而他一跳下來,金虎台隔得遠,倒沒什麼大的動靜,銅雀冰井二台卻明顯騷動起來。冰井台兵力最弱,還不敢有異動,銅雀台的守軍卻是不顧一切地想要衝出來救人,由此更顯得這男童身份非同一般。
無論是武衛還是方士,膽敢加入叛亂,已經是不顧一切。先前無論是攻打廄門還是銅雀三台,都沒能取得戰績。
此時見男童出現,誰不想搶得頭功?
飛鉤的另一端還掛在葷道的闌幹上,垂下來的一端在空中輕輕搖晃。
陸谿子的這條飛鉤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的,鐵抓鉤只有尋常的鐵蒺藜大小,卻十分牢固,可以承載一個成人的體重。繫住鐵抓鉤的絞繩不到筷子粗細,通體瑩白,而且似乎還有彈性。
元仲已經下到了地上。
他是藉著支開了槿妍和其他侍衛的空隙,拋出飛鉤,掛上早就看好的闌幹下的一處支架,整個人便如流星般彈出了飛閣葷道!
侍衛們被他支得很遠,幾乎是退到了飛閣葷道另一頭。槿妍則幾乎已經上了冰井台的城頭。到知道情況跑來時,已經追之不及。這是他早就算計好的。
只是他在落下地的一瞬間,就後悔得快要哭起來了!
遠遠看著螞蟻一樣密集的武衛是一回事,跟他們越來越近,近到幾乎可以看到那狂喜扇動的鼻孔和閃出惡意光芒的眼睛,又是另一回事了。
怎麼辦?
阿父就是要救他,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