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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六十一章 駭俗 文 / 東海龍女

    以一介弱女之身,自請和親,換來胡漢相睦、互為姻系。昭君出塞,從來就是一種美談。何況女子和親,自來有之。特別是自漢以來,先後便有南宮公主、細君公主、解憂公主先後嫁入異域,與他國王侯聯姻,使得邊疆烽火沒有重燃,士們提起來,總是歌頌讚美,從不吝惜華麗之辭。

    縱然也有士別具蹊徑,另述心緒,想寫出與眾不同的詩,最多也不過是描述女子離國背鄉的幽怨與孤獨,或是同情昭君在掖庭數年不被君王所幸的命運多蹇。

    他們往往是以這些女子的形象來自比,認為自己就跟當年的昭君一樣不得志,一如後世曾大為流行的閨怨、宮怨詩一般。

    幾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覺得昭君也好,諸位公主也罷,她們的和親是一種必須的政治手段。而在他們的詩中,她們這群和親的女子,也始終保持了一種至死也在懷念家國、仰望故里的忠貞情懷。

    她們只是嫁入胡地,但她們至死都應該是漢人,而對於胡人,即使成為了她們的丈夫,但非我族類,又為什麼要交心給他們?

    可是這個甄氏,她卻說什麼:「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貴在相知心!」

    難道說家國之思都不要了麼?君臣之倫都要拋棄了麼?忠貞之節都形同虛設?只要是心靈相知,那麼胡人還要勝過自己的同族漢人?

    偏偏這首詩,寫得如此美好,先是描述昭君出塞的寂冷孤清,又寫到胡人的熱忱相迎。氣韻貫通,字字推進,到了最後那兩句「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貴在相知心。」時,竟似已進入了聽者的心底深處。

    人之相知,貴在知心。對天下百姓而言,豈不更是如此?

    誰做君王,又有什麼關係?

    曹操含意莫測地盯著織成,不,是盯著織成手中的錦衣。

    整座殿中死一樣的靜寂。

    已經到了這一步,織成不願再恐懼。她在心中想道:「陸焉為什麼不在此處?看他之前來綾錦院的那一次,依稀似有心事。難道與他的父親,陸令君有關?」

    已經有幾個憤激的聲音響起來:

    「哪來的妖奴,竟作此妖詩!實在是膽大包天,尊卑不分!」

    「目無君父,妖言惑眾!請丞相斬此奴!」

    「請斬!」

    沒有人敢在曹操面前放肆,即使要斬一個織奴。但這個甄氏織奴所吟唱的詩句,的確是一個最危險的信號。殿中人多為朝中顯貴、名人賢士,很多人敏銳地感知到了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指引的是什麼樣的風向。

    多年來,他們跟隨在曹操的身邊,可是每個人的目的並不同。有的人心中仍視大漢為正統,只希望借曹操之手力挽狂瀾,再復一個大漢的天下;而有的人已視曹操為新主,唯願重辟天地,將自己所有的富貴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此時叫囂著要斬殺織成的人,自然有著極微妙的想法。要斬殺的,或許不僅是織成,而是一種可怕的念頭。

    難道,真的要改天換地了麼?

    曹丕微微地皺起了眉頭,他的目光,掃視過那幾個叫嚷得最激烈的朝臣,甚至還在那排錦幛上停駐了片刻。

    錦幛後,臨汾公主並沒有發出一字半語。

    當然,布錦幛處,並非臨汾公主一處,還有十餘處錦幛,後面端坐的都是朝中的貴女們。只是她們一向沒有臨汾公主活潑膽大,在這種場合,除了彼此間的輕聲交談,是幾乎不會參與男人們的講話的。

    「甄氏,」

    曹操開口了,他一開口,便是萬籟俱寂,再憤慨的人都閉了嘴,只有他並不洪亮的聲音,在殿中清晰回揚:

    「這便是你要敬獻的,能為本相開萬世之太平的神衣?」

    這是一件彩色錦衣,於單一的褐綠地色上,以七彩經緯線配以等距不同色彩的方格。

    整幅錦衣之上,竟有數百格之多。每個方格中又各有不同的圖案,有梅鵲爭春、鳳穿牡丹、八蝠齊聚、多子石榴,還有亭台樓閣、人物走獸,甚至是各類不同色彩的圓形、方形、橢圓形的花紋,且其風格絕不相類,或古樸、或典、或清麗、或熾艷,顏色也各各不同,雜揉在一起,使得整件錦衣看上去實在是俗艷不堪,花哨無比。

    而先前被乙大娘劍氣割破的口子,更如一張豁開的大嘴,嘴角的形狀,在此時看來也彷彿充滿了嘲諷。

    有哪個貴族會穿這件錦衣?

    又有誰敢將這件亂七八糟的錦衣敬獻給蠶神?

    先前還激憤的目光們,幾乎是嫌惡又憐憫地投入了織成:原來這妖奴是個瘋子!怪不得敢唱那樣的詩句,她純是將這敬神衣之儀,當成了胡鬧的兒戲!

    而丞相的反應竟然不是勃然大怒,而是淡然詢之。這不是一個好兆頭!依丞相的性情,越是暴怒,倒越是真實,像這般反常的平靜,往往是真正的暴風雨將至的徵兆。

    她的命定是保不住了!

    「真是大膽的織奴呢,」臨汾公主的話,輕飄飄地從錦幛後傳出來:「竟敢拿這樣一件品相不佳的錦衣,為神衣之獻,分明是藐視朝廷大典,對丞相大不敬啊。」

    或許是認為眼前的這個織奴,是必死無疑的。所以臨汾公主的話語中,倒沒了先前明顯的那種嫌惡,像是輕描淡寫地說:「那,這裡有個灰塵,撣了去罷。」

    織成微微皺眉。

    她實在想不通,臨汾公主也好,何晏也罷,這兩個人似乎一見到她,就是十分的不對盤,甚至有著隱藏不住的惡意。自己根本就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而臨汾公主,只到此時都還不曾見過呢!

    曹操不動聲色,目光投向了織成和她身後的織奴們。

    剛才一瞬間,在因為曲子而生的震驚後,是看到錦衣時滔然的怒火。什麼亂七八糟?這甄氏,仗著膽大就敢在自己面前妄為?想出位不錯,但這種毫無價值的出位方式,即使他再惟才是舉也難以容忍!

    那些織奴的表現很奇怪。

    她們先前伏於地上時,似乎嚇得要死。在織成令她們唱出那支引起軒然大波的曲子並引起貴人們的震怒時,她們中有的人嚇得幾乎搖搖欲墮,若不是強力撐住,只怕當場便暈厥過去。

    可是此時,當置疑錦衣的聲音響起時,她們反而沒有顯得驚恐,甚至是,原本特別驚恐的幾個人,臉色還得到了稍稍的好轉。

    似乎是她們對織成,對這件錦衣頗有信心,甚至相信,之前的劣勢會因為這件錦衣而得到扭轉,為何?

    「回稟丞相,」他聽見那個甄氏回答道:「這件錦衣只是一個樣品,奴將二十餘種花紋圖案,令人都織在這一方錦上,是想讓丞相及各位貴人知道,這是奴的織機目前所能織出的最多品種。」

    「二十餘種,便是十大織室、數百名織奴所能織出的最多品種?」曹操的目光射出冷火,令人不寒而慄:「蜀地只要一個十五六人的小織坊,便能織出十餘種錦來!」

    「丞相容稟,」織成竟然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質問,清澈的目光中,毫無畏懼的意思:「是奴的過錯,沒有將話說清。目前綾錦院中十大織室,共能織出近兩百種錦類,但奴將最近三年的織錦銷售……也就是售賣情況進行了分析,按銷售數量、銷售總額分別排出了前五十名的錦類,通過綜合分析,真正銷售得好的錦類,只有二十餘種。其他的,只佔有很小的比例。」

    她的有些詞語比較怪,不過勉強也能聽得懂:

    「這二十餘種,在綾錦院近三年的銷售總額中,占比分別是百分之……啊,十之八、十之七、十之七五。所以奴特別挑出這二十餘種錦類的圖樣來,針對新織機的織法進行了改良。」

    「新織機?」曹操敏銳地發現了這個詞眼:「什麼新織機?」

    「稟丞相,」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來,卻是曹丕應聲出列,道:「甄氏非尋常織奴,乃是織造司綾錦院新任院丞。近日,甄氏殫盡巧思,獻織機中的新提花機草圖,並經織造司匠師馬鈞認可,改良之後,能將現有的一匹織錦的六十天工期,縮短為二十天。

    此事,織造司已上報御府令,丕亦盡知。丕以為茲事重大,研改織機,也非一時之功,原想等到馬鈞完成改造時,再稟知丞相。沒想到甄氏已經完成了此事,並獻上新錦,製成丞相眼前所見的這件錦衣!」

    「二十天一匹!」殿中一片嗡嗡聲,便是原先不喜織成的,此時面上也不由得浮現喜色。

    就連蔡昭姬也不禁身子微微一傾,好奇地看向織成手中的那件錦衣。

    工期縮短了三分之一,這意味著織造司的織錦產量,將會上升三倍!自然金錢的收益也是三倍!

    這甄氏如此大膽,原來是依恃著這件功勞!話說回來,自秦漢以來,各織坊一直沿用舊式織機。提花機也是織機的一種,也是最重要的一種,因為錦面上那些多變的花紋便是由提花機織出來的。

    可是正因為花紋多變,所以提花機的結構十分複雜,花紋越精美,結構就越複雜。

    比如漢時陳寶光妻擅織蒲桃錦和散花綾,但她所用的織機居然是一百二十綜、一百二十鑷!

    再比如風行一時的絨圈錦,其錦面上的總經線數為八千八百至一萬一千二百根!簡直是密如蛛網,縱橫交錯,全靠眼力手法來穿梭挑織,其複雜程度可想而知,對於織工熟練程度的要求之高,就更不用說了。

    正逢亂世,人才凋零。工匠本來是極珍貴的人力資源,便是織室之中,也是織奴居多,真正的匠師少之又少,不然那幾名教習也不會被珍而重之地藏在織造司中了。

    在這種情況下,織奴們的技能雖然學到了,但需要通過時間磨礪才能提升的水平卻達不到。速度自然而然就慢了,

    沒想到,眼前這個甄氏,竟然能夠將提花機改良到這種程度!

    「難道你已經將此機製出來了?」曹操也是滿面喜色,先前的陰鬱怒氣,瞬間便消散了大半:「這錦衣……」

    「奴愚鈍,得到馬師的指點後,改造出了第一架提花機,與院中人日夜趕工,終於勉強織出二十三種錦類的花紋。丞相所見的這件錦衣,便是集二十三種錦類的圖案之大成。」

    她眼中神采閃動,如同清澈的水波中,反射出太陽的光輝:

    「蜀錦人才眾多,錦以華美為長,我們織室之中,也有兩三種珍品可以與之媲美。但奴觀其銷量,每年也不過寥寥幾匹罷了。可見天下間除了極貴之家,是無力消費此錦的。倒是那二十三種錦類,價格中等,銷量最佳,且因花紋簡潔明瞭,如果用上新的提花機,其速度數量都能得到提升,而成本也會大為減低。單單只是以降低價格,便能使其他地域的織錦無力抗衡。

    奴以為,無論是為天下百姓,還是為朝中軍費,這些物美價廉而又出產迅速的織錦,或可為我朝織錦中的支柱產品。到時天下人用錦,只知我朝,不知有蜀矣!」

    「好一個只知我朝,不知有蜀!」曹操再也難以按捺心中喜悅,放聲大笑道:「好!好!好!你今日立大功矣!」

    織成嫣然一笑,向著曹操深深行禮:

    「且奴有信心,在提花機改制完工後,將會出現更多的構圖紋樣,甚至是其他質料的織品,如葛、麻之屬,到時應該不會僅有二十三種。或許其價更廉,不僅供應各世家門閥、巨富商賈,甚至連尋常良民百姓,都能有衣可穿,不受冬寒。此是奴平生之願矣!」

    她來到這個時空,一直便在織造司中,雖然早就從曹操詩中得知「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亂世慘狀,但並沒有親眼目睹。

    所謂「為百姓衣」也只是來自於現代社會的平等思想,加上自己只是因為一件絳衣與公主相近,便幾乎惹來殺身之禍,更是由衷地想要打破這個世界的一些規則,使人人都有權利穿著那些華麗的衣服。

    但在曹操等人聽來,卻又有著不同的感慨了。

    「不求貴人錦,當織百姓衣,原來這位甄女郎先前所談志向,竟在於此!當真是善莫大焉。」蔡昭姬微笑著向曹操道:「敬神衣之儀,說起來是為蠶神敬獻服衣,其實蠶神所庇,正是天下百姓。願為百姓衣,又豈是尋常志向!琰以為這件錦衣,方得蠶神真傳。甄女郎高標清骨,心懷蒼生,當真是非明公治下不能有此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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