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百姓衣,好大的志向!」曹操終於開口了,他注視著織成,雙目深沉,黑如無垠的子夜,渾然讓人忘卻了他外表的矮小:「甄氏,你的百姓之衣,是否就藏在這襲神衣之中?」
他伸出手來,往那案幾上疊得整整齊齊,但其實已被乙大娘劍氣撕裂的那件錦衣之上。
「正……正是。」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了,終是不敢與曹操對視,垂下首去。
侃侃而談,一向是她的長處,但並不是與生俱來的長處。
這也是職業習慣,沒有辦法。一個頗為知名的設計師,如果不擅長在各種秀場向各類媒體同行客戶,滔若江河地介紹自己服飾作品的特點,即使是cocochanel再世,恐怕也很難得到好的推廣。
在這殿中,對著數百名古人講這些算什麼?
她曾對著上百盞鎂光燈,成堆的話筒和上千人的觀秀者,講過更多的話。
象何晏和臨汾公主這樣的譏嘲逼迫又算什麼?
最初出道時,遇過的媒體刻薄同行排擠客戶臉色,可比這些好歹還自矜了些身份的貴人們,要厲害得多。
唯一不同的,便是眼前這些人,他們和她的地位,是天壤之別。他們要捻死她,便如捻死只螞蟻那樣簡單。
不是她從來不怕死,因為她自信,只要事事搶得先機,他們又能奈她何!
她就拿準了曹操會給她這個機會!因為他是曹操,是用人不拘的曹操!他連彌衡擊鼓相罵都能忍下去,自然就忍得下她的大放厥詞!何況她是最初發現剌客之人,她好歹也有些許的救命之恩,他不會不給他機會,只要她足夠獨特!
深吸一口氣,她用所有的勇氣,支撐自己抬起頭來,抗拒對面曹操那沉鬱如夜、重迫如山,卻又令人無法捉摸的注視:
「奴所獻之衣,亦有歌舞。巧的是這歌舞,倒合了方才蔡大家的命題,正是吟頌昭君的呢。」
「唔?」
只是隨意地一聲,卻不同於先前,竟有了幾分陰森。織成只覺背上一涼。
她可是說錯了什麼?還是蔡昭姬所說的王昭君,其實也是觸及了他的逆鱗之一?
頂住!頂住!若你在曹操面前,如普通女子般畏縮,他就不會再看得起你!
「奴亦想請蔡大家指正,丞相何不觀之?」
她嘴角牽動,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回答她的,是曹操若有所思的注視。不同眾人的譏嘲,不同何晏的敵意,不同陸焉的溫和,不同曹丕的淡定,亦不同曹植的熱烈。
那注視的目光,是探詢的、冷漠的、多疑的,然而又帶有一絲好奇,甚至是……敬意?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片刻,但對織成來說,已經很久很久。久到她覺得自己的背脊涼了又涼,彷彿涼到了骨子裡,然後那涼意化為水珠,一顆顆從肌膚裡沁了出來。
「且獻。」
曹操簡單地說出兩個字,往後微仰,坐直了身軀。
辛室眾織奴幾乎都是軟著半邊身軀,從地上爬起來的。她們並非沒有經歷過織成帶來的血與火的洗禮,也見識過生與死的殘酷,然而今日這殿中所發生之事,仍是讓她們的神經幾乎到了將要崩潰的臨界點。
「列隊!」
織成從旁邊案几上,拿過那件疊得方方正正的錦衣時,明河低聲道。
她算是較為鎮定的一個,但那蒼白的臉色,連脂粉也掩不住了。
可是……富貴險中求!
這五個字一直飄蕩在她的腦海中。
織成這位院丞,從她還是辛室的織奴開始,就一貫走的先發制人這種驚險路子。
只是,之前明河沒想到,面對貴人,這位院丞大人也敢這麼做。而且,她做都做了,自己這些人也只有跟隨……
織奴們畢竟訓練有素,縱然動作僵硬,但很快便列成了舞陣,除了臉色都比較蒼白,神情也有些呆滯之外,其他的倒是沒什麼大的差錯。
只是,滿殿貴人大部分早已呆若木雞,想必就算有些小差錯,他們也看不出來。
織成緊緊抱住那件神衣,款步進入了舞陣之中。
她與眾織奴一齊折腰甩袖,向著主位深深行禮。或許是因為她也在舞陣中的緣故,織奴們有了定心,臉色漸漸恢復了血氣,行禮之時的腰肢,亦如往昔般柔軟。
都是可造之材啊!膽識本來都不錯,再鍛煉幾次,她們的心理素質就會更好了吧?
織成在心中暗讚。
她略略抬頭,終於忍不住,偷瞟了一眼主位之上,位於曹操左側的蔡昭姬。
歷史上說,蔡昭姬回漢時,大約是三十出頭。但眼前的她,或許長年生活在胡地,又倍受磨折,神態侷促,面容也大見蒼老,特別是雙頰上兩塊紅斑,是風沙吹打後的痕跡,即使經過了脂粉精心的妝飾,仍然顯眼而粗糙。
只那一雙眸子,偶爾有靈光閃現,還依稀可見蔡門之女的風範,然而那原本清媚的眼角處,已多了許多皺紋,便說她年至四旬,恐怕也令人相信無疑。
一種無以名狀的複雜情緒,從心頭油然而生。
當初洛陽被羌胡人攻入,這出身清貴、倍受呵護的世家女郎,在那兵荒馬亂之時,是如何落入胡人手中,又遭受過怎樣的驚嚇屈辱,外人已不得而知。
幸運的是,她流落胡地之後,終於遇到了左賢王,雖然不能成為他的正室,但或許是因為她的學識和才名,又或許是因為她的聰慧和溫柔,卻令得左賢王對她產生了感情,至少是保持了一定的尊重和愛護。
她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這難得的天倫之樂,想必也曾經給這陷身胡地的女郎,帶來過很多的慰籍和溫暖吧?而大漢呢,經過董卓之亂後的大漢,群雄割據,戰爭不斷,父母俱亡,親族不在,她一個弱女子,又能回到哪裡去呢?
連她的父親——那名動天下、性篤孝、工辭賦、精天數理,擅書畫琴棋、識金石、通經史、創造過獨樹一幟的「飛白書」書體、立過《鴻都石經》為讀書人範本、製作過千古流芳的焦尾琴、寫出《述行賦》《誚青衣賦》等膾炙人口的詩賦,門生無數,連董卓也禮敬有加,被後人讚為「同三閭,孝齊參騫」的父親,也死在了漢人自己的傾軋屠刀之下。
家在何方,國又在何處?
她也許已經認命,願意象前朝的王昭君那樣,就這樣一生埋沒於胡地的黃沙白草之中。
也許她比王昭君還要更幸運,至少在她的身上,沒有背負所謂的家國重任,也沒有絲毫的政治色彩。所以左賢王對她的感情,至少是純粹的、單一的,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感情。
她本該滿足的,只到父親的學生,如今的大漢丞相曹操,派人找到了她。
她不能不回,漢朝的顏面不能丟棄,曹操的好意不能相拒,父親的遺著還需要她整理,家族的榮光還需要她來承繼。何況她的身軀裡,還奔流著漢室兒女的熱血!狐死首丘,何況人呢?
於是,她回來了。
黃金千兩,白璧一雙。是給左賢王的補償和贖金,可是誰能理解她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呢?
國已重歸,家在何方?被擄胡地的痛楚,本已漸被丈夫和兒子的溫暖磨平,此刻卻又被揭開鮮血淋淋的創疤。她失去了她新的親人,她的丈夫和兒子。
歸來之後,故國之人,又該如何看待她?她本是漢人,對於左賢王的恩情,兒子的牽掛,究竟應不應該?
這一切的一切,沒有人告訴她答案,連曹操也不能。
最先響起的,是簫聲,且只有一管。時下的宴會中,也會用到簫。但皆為多管合奏,取它的圓潤清麗之意,很少有人會用一管吹奏,令之成為樂音的主體。
此時殿中寂靜,唯有水光風色,自窗扉中飄入,合在那管悠揚清潤的簫聲裡,竟有了靜幽的意味,彷彿不是在燥熱漸深的正午,而是在夜空之下,萬物都披上了一層清冷的月輝。
一個女聲婉然唱道:
「漢家秦地月。
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關道。
天涯去不歸……」
曹操的雙目,微微瞇了起來。
歌聲單薄、簫音淒冷,然而只這兩種聲音,卻在眾人的眼前浮現出了漢時明月、秦時雄關。月光清輝,彷彿映照出那個孤寂的女子身影。
她華服麗裳,被喧囂的侍叢車馬簇擁著,卻仍是那樣孤寂地,被送上了通往玉門關的道路。關外便是萬里黃沙,自去一別,恐怕就永在天涯。
有古琴之聲,也幽然而起,根根撥動,如一聲聲寂寥的歎息,愴然而落。
彷彿聽者的心弦,亦如這琴弦一般,隨音而動:
「漢月還從東海出。
明妃西嫁無來日。
燕支長寒雪作花。
蛾眉憔悴沒胡沙。」
曹操緩緩睜開雙目,看了一眼蔡昭姬。
她還是那種靜默的表情,帶著些小心,怔怔地看著殿中且歌且舞的織奴們。
青綠二色的衣裳,或許並不鮮麗,此時看來,卻像是玉門關的柳枝、漢地的月色,她們俯仰揮袖,交差參錯,將那層層疊疊的青綠二色,通過巧妙的穿插,於轉瞬之間,又化為冬日原野的雪青色反光。
忽然間,曹操想起,第一次見到蔡昭姬的模樣。
那年她還只有十四歲,尚未許嫁給河東衛家,還嬌養在恩師蔡邕的身邊。是一個春日的清晨,他揚鞭策馬,前往位於洛陽之郊的蔡家別院。遠遠便見波光粼粼的洛河邊上,細柳迎風,垂下無數嫩綠枝條。
綠裳白裙的少女,頭戴垂下輕紗的冪籬,就站在河畔的柳蔭裡,即使這樣尋常的庶民裳服,也無損她的清貴和嬌俏。
她是那樣生氣勃勃,彷彿也是一束新抽出的柳條。
「聽說阿兄你過來了,妾就換了衣服,瞞著阿父出來接你。其實是妾想看看這洛河的柳色呢。」
她掀開遮擋面容的輕紗,笑語如珠:「最近跟隨阿父學習經史,阿父真是嚴厲,可把妾累得極了。不過,若能早日學成,就能協助阿父續修漢書,到時青史之上,也會留下妾的名字,希望後世都會記得,」
她烏黑的雙眸中,閃動著驕傲的熠熠神采:「妾的名字,叫琰。」
十七年後,他費盡心力,終於打聽到了她的下落,以黃金白璧贖她回來。到達鄴城的那一日,他親自去郊外接她。
鄴城外的漳水,也有著粼粼的細波、碧綠的柳條。她從馬車中下來,裹錦著緞,刻意妝扮,卻掩不住眸中的滄桑:
「妾蔡氏昭姬,見過丞相。」
她再也沒有提過她那個曾為之驕傲的名字——琰,是一種光彩照人的美玉。
凝暉殿中,琴聲如歎,簫聲如泣,彷彿在訴說著每個人心中,最為遙遠的往事:
「明妃初嫁與胡兒,氈軍百兩皆胡妃。
含情慾說獨無處,傳與琵琶心自知。
黃金桿撥春風乎,彈看飛鴻勸胡酒。
漢宮侍女暗垂淚,沙上行人卻回首……」
依然是靜默的表情,然而蔡昭姬的眼角,終於有滴淚珠,悄然滲出。只是,她還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去擦拭它。一如過去的許多年,無論遇到怎樣的悲歡,她始終都保持了一種靜默的姿勢。
淚珠顫了顫,就這樣滾落下來,無聲地落在了錦繡的衣襟之中,滲透,然後消失。
弦響錚錚,簫音上揚,陡然由悲愴轉為激昂,而起舞的織奴們驀地向兩邊散開,正中的織成手捧神衣,踏歌而出: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
可憐青塚已蕪沒,尚有哀弦留至今!」
神衣嘩然展開,如出岫之雲,頓時掩住了所有的樂聲。
然而殿中諸人,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即使是那件神衣鋪展開去,上面那道足有尺許的裂縫,明晃晃地掛在衣間,也沒有吸引太多的目光。
因為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兩句詩駭住了!
蔡昭姬身子晃了一晃,幾乎要坐立不住。光噹一聲,卻是曹植手中漆制的羽觴落在了地上,滿觴酒漿,頓時都傾潑一空。
「這個甄氏,她的膽子,看來比我想像的還要大啊。」
大駭之下,沒有人注意到曹植的失態,甚至連內侍和宮人們也沒有留意。他苦笑著俯下身去,捏住觴角,把那只羽觴提了起來,拋在案上。
「大兄,」他意猶未盡,將頭探向曹丕那裡,悄聲道:「當初我們都小看她了!是個有趣的女郎,跟鄴城的貴女們……可是太不一樣了!」
曹丕端坐案幾之後,瞟了兩眼放光——但那光芒與其說是駭然,不如說是饒有興味的這個弟弟一眼,沒有說話。
但是看向場中那個絳衣女郎的眼神,卻漸漸有了變化。子夜般漆黑的眸上,隱約閃動著兩束亮光。
「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大膽的甄氏女郎,她竟敢說出這種話來!她怎麼能想出這種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