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轟雷般的呼喊聲中,織成卻漸漸冷靜下來,忖道:
「曹操這話中,大有玄機啊。他指責靈帝的昏庸,將這亂世的原因剖析得十分清楚,又說漢朝的帝業早已傾覆,宗廟也被燒得乾乾淨淨。這豈不是說,大漢已經名存實亡了?
而他又宣稱天下英雄多在爭權奪利,並不是真的為瞭解民於倒懸,而他的理想是再復盛世,但這個盛世,卻是由他締造的錦繡河山!那豈不是他已經有了不臣之心,也不耐煩將這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局面再維持下去?幸好漢帝不在,否則真是憋曲又害怕罷?還有那個臨汾公主,她這樣的宗室聽了,不知又有什麼感想?」
又想:「書上說曹操崇尚檢樸,並不是一個特別好奢靡的人。他出征時身邊不帶美姬,正室卞夫人還會親自紡織,然而他卻建了這樣豪華的銅雀三台,且是包括了軍事、儲備、宴飲等多種功能;他還幾乎將許都的所有中央職能部門都搬到了鄴城,難道此時他所做的樁樁件件,都是在為自己奪位建朝做準備?」
雖然在歷史上早就知道曹操羽翼豐滿之後,並不是真的忠於漢室,但他畢竟是在死後才被兒子曹丕追封為魏武帝。
然而此時,想到自己正在經歷這個歷史上的轉折點之一,心頭還是頗為激動的。
這一激動起來,先前因被詢問到身世時的淒楚之感,便沖得極淡極淡了。
暗暗想:「我既然選定了人生道路,就不該再做兒女之態。多愁善感又有什麼用?我要是只知多愁善感,像林黛玉一樣拋幾顆淚豆就完了,當初又為什麼要發奮讀書,爭取地位名利和以軒的愛情?只管象隔壁鄰家妹子嫁個男人,開個小店賣衣服就罷了。又何必干冒大險,來到這異時空的漢末三國?
董織成,你要好好在這裡過下去!
三年,這是漢末風雲突起的三年,而且你現在都進入了曹操的視野!一定會有機會的,三年中你可以做出很多事情,不僅是流風回雪錦,也許……也許還有些別的。眼下,就是你的第一個機會,你籌劃這麼久,不就是為了今天麼?」
想到此處,不禁抬起頭來,唇邊露出一絲堅定的笑容,大聲道:「織造司綾錦院,願為丞相開萬世之太平,敬獻神衣!」
殿室之中,那些轟然呼喊的尾聲,還沒有完全的平息。女子堅定而清亮的聲音,便顯得是那樣的突兀。
她說什麼?為丞相開萬世之太平,敬獻神衣?織造司只不過是內府中一個小小的機構,這女子不過是其中一個小小的織奴,就算人在良籍出身士族,那又怎樣?
別說是織奴們也不乏她這樣的出身,便是這滿殿中多少世代顯貴的公侯之後,披朱帶紫的人物,都不敢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何況,敬獻這麼一件區區的錦衣,也敢說是為丞相開萬世之太平?
她是被剛才的剌殺嚇瘋了,還是被丞相的垂詢喜傻了?
所有看向織成的目光中,都是鄙薄、厭棄、不解、嗤笑,便有人喝斥道:「住口!丞相面前,豈容你胡言亂語?」何晏此時端坐宴中,聞言更是哼了一聲,俊美的臉上滿是嫌惡,像揮去蒼蠅般,拂了拂袖:
「小小織奴,也敢巧言邀幸!來人,還不快把她拖下去?」
尚未等到內侍或護衛應喏,織成已直直地望向曹操,眉宇清越,似乎並沒有聽到何晏的說話,也根本未感知到眾人的目光:
「奴聽說袁本初世代三公,門第顯貴無比,但用人時外寬內忌,多用親戚,」
兩名原本想要上前拖走她的內侍,此時見她猶在侃侃而談,一開口就說到了袁紹,而曹操竟然也在傾聽,沒有打斷她的意思,不由得僵在了那裡。
而原本是俯於地上的辛室眾人,此時更是嚇得一動不動,幾乎要僵成了石頭。
織成這幾句話是她讀大學時,有次無意在圖書館翻三國方面的資料時看到的,也不知道記得準不準,便大膽地說出來:
「而丞相你卻外簡內明,用人惟才,不分親疏,不論貴賤,如此才使得丞相你的麾下,只短短十餘年間,便有謀士猛將如雲。」
她一指曹操身邊的許褚,大聲道:
「便說丞相身邊的這位虎衛許仲康,聽聞他也並非出身望族,而只是一個尋常百姓。只因勇猛過人,曾當街以雙手牽掣兩牛之尾,倒行百餘步,便讓丞相你欣賞他的勇力,先是拜為都尉,後又成為丞相身邊的虎衛將軍,天下誰人不誇丞相一句,用人惟才!」
曹操盯著她,她唯恐被忽然打斷,話語又急又快,卻一字一句,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昔日燕昭王曾重金購買千里馬的屍骨,商君也曾在南門立木,當時他們可曾說過,但凡身份低賤之人,便不能投奔?身份低賤又如何?百里奚未成秦大夫前,在楚國也只值五張羊皮,伊尹未逢商湯前,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奴隸!
這伏於丞相腳下的眾織奴中,在各位貴人眼中雖然卑賤,卻未嘗就沒有百里奚和伊尹一樣的人物!便是先前大膽謀剌丞相的女子,劍法之精,連五官中郎將都要讚歎,恕奴直言,若丞相用她在先,則今日未必不是另一個女虎衛!」
她這話說得當真十分大膽,但卻是一直深藏於心中的想法。槿妍等人自然是早就瞭解她的脾性,卻沒想到她竟敢在這樣的場合,當著曹操的面,痛快淋漓地說出來。
或許是早在那個時空,通過各類書籍影視,早就從多角度剖析出一個活靈活現的「曹操」,即使是初次見面,親身感受到他的威儀,但心中對他的認知,卻像是多年熟識一般。
知道他為人多疑,但又知人善任;心胸狹窄,但又頗能容人。在這樣的梟雄面前,一味的柔軟婉順並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反倒是別具一格,或能讓他側目。
加上她自知成敗在此一舉,所以反而倒沒了顧忌,話鋒一轉,目光亦輕蔑地投向了何晏:
「只可笑這殿內諸君,看似是何等堂皇的人物,一聽我這織奴說出願為丞相開萬世之太平而效力的言語,便不問青紅皂白,只知喊打喊殺,自恃尊貴,踐踏卑下,此等行徑,豈不正與丞相你的用人之道,是背道而馳?此等人物,又有臉談什麼追隨丞相,再復河山?
何謂巧言邀幸?自己百無一用,只知媚上欺下,用人但觀門第,毫無識用之明!這才是真正的巧言邀幸!」
何晏的臉頓時氣得雪白!
她!這個織奴!她竟然敢這樣說他!
砰!
一聲劇響,卻是何晏忍不住拍案而起,手指織成,想要痛罵一番,奈何口唇一陣顫抖,竟然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喝道:「你……你……」
殿內鴉雀無聲,甚至有人把頭縮了縮。
這織奴,不但膽大包天,也忒是伶牙俐齒了些!
她竟敢連富安侯也罵上了,何晏幼時便受曹操寵愛,不但容貌出色,而且擅老莊之學,七歲時便得到了「明惠如神」的評價,於才學一道,是著名的神童。
她卻說他「自己百無一用,只知媚上欺下,用人但觀門第,毫無識用之明!這才是真正的巧言邀幸!」
曹植斜倚案幾之上,一手執著盛酒的羽觴,斜眼看著何晏的臉色,只覺心頭暢快,歡悅無比。
活該!
這個何平叔,自恃得到阿父的寵愛,平時裡與自己也多有齷齟,這倒罷了,他還敢去跟大兄爭鋒!
平時種種言語上的擠兌不提,便說方才乙室那件禪衣,他何晏明明知道自己想要獻給大兄,卻陰陽怪氣地說什麼「衣者,愛物也,愛者皆可得之,有緣者可得之,可並非明公之子方能得之」,逼得自己要跟徐干比詩,其實徐干與自己頗為交好,那時也不得不聽從臨汾公主的吩咐,雖不過只是件衣服,也著實讓人憋氣。
這個甄氏,真是個角色!當初在陸府別院,只不過覺得她性子堅硬,不像尋常女子,沒想到上了這種場面,她的話說得卻更是犀利:何晏的確有才學,那又怎樣?除了與名士冶遊吟詩,談談老莊之道,調戲下鄴城的美人,顯擺下他那小白臉兒,他可為阿父建下什麼功勳,又攻下幾座城池?
只是……不知道阿父會不會生氣?而大兄這人一向謙和,從不與爭執小事,又最是欣賞柔順的女子;眼見她如此口齒,即使是讓何晏碰了一鼻子灰,會不會仍對她心生厭惡?
他放下羽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曹操。
曹操臉上神色未變,看不出端倪。不過他並沒有喝止她的意思,想必還在等著下。阿父這人,對地位越是低賤之人,其實越能容忍。
他又看了看曹丕,曹丕肅然端坐,目視場中,臉上神色亦未變,不過扶在案几上的左手,卻在袖裾的覆蓋下,伸出兩指,若有所思的敲擊幾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何晏此時直瞪著織成,心中又驚又怒,如水將沸。
如何回擊她?
他方纔的確是鄙視了她,說她只是個小小的織奴。但她先前一番滔滔之言中,又是用燕昭王和商鞅來比擬曹操,又是以百里奚和伊尹來比擬自己,以證明丞相用人,是不拘門第,不論貴賤的。而但凡人才,亦與貴賤無關。論據充分,論理翔實,所以要回擊她,即使是曹操本人,也還真是找不出理由來。
司官高喜縮在一旁側殿中,只呻吟一聲,便抱住了腦袋。早知她如此大膽,自己當初怎麼也要頂住壓力,不能讓她當這個綾錦院的院丞!上次她也是一番言語,幸而沒有得罪曹丕和司馬芝,但此次,她可是把何晏、還有那一群鄙夷過她的貴人,都得罪得慘了!
真是個惹禍的祖宗啊!她為何要這樣做?
正僵峙間,只聽一個涼涼的女聲,自錦幛後傳出來:
「富安侯明惠謹慎,世所共知,又何必與一個大言炎炎的織奴計較?百里奚與伊尹雖然出身微賤,然無不是飽讀詩書,才學過人,才會被明主所用。不知你這織奴,口若天河倒懸,除了織錦一道,還有什麼經天緯地之才?」
聲線仍然柔靡動人,但因說話的對向是織成,所以與之前相比,多了上位者的自矜,少了親切的意味。正是臨汾公主。
「奴懂得紡織。」
織成並沒有看向臨汾公主,她的目光,始終是誠懇而又恭敬地望著曹操。
「噗。」臨汾公主輕柔地一笑,話語中又多了幾分譏嘲:「國中懂紡織者,少也有數萬之眾。莫非這數萬之眾,都是百里奚與伊尹?」
「人秉陰陽二氣而生,心性本來無異。若遇明主,則個個都能成為百里奚和伊尹;若遇愚輩,則百里奚與伊尹,亦不過賤若塵土!」
織成擲地有聲,令得臨汾公主也是一噤。
她這兩句話……好像又說得沒錯……可是,也有好像不對的地方……只是……
被一個織奴當面嗆聲,臨汾公主的聲音中,也不免暗藏了幾分怒意:「便是懂得紡織,那又如何?即使是天下第一織錦聖手,蜀地的謝七娘,料想也不敢自比百里奚和伊尹!」
「奴不是謝七娘。奴剛才就說了,所懂的不是織錦,而是紡織。」織成淡淡道:
「錦者,寸金寸帛也,是為貴人之物。紡者,絲之邦國也,為萬民之物。奴聽丞相說,欲重錦繡河山,開萬世之太平,而太平盛世,百姓所需也無非是衣食二字。衣暖食飽就自然會平安富足。自古名垂青史的聖賢志士,他們畢業最大的功業,正是為了百姓的衣食富足!奴誓為百姓衣,又為何不能以百里奚和伊尹相比?」
錦幛後一陣顫抖,顯然是嶂後人怒氣難息,想要掀幛出來,但不知為何,卻又強自忍住。
卻聽一人淡淡道:
「我朝向來惟才是舉,豈能以地位尊卑論之?而丞相正如秦穆公與商湯賢明,才令得四方賢士來奔。這織奴所言不無道理。
況且這甄氏歷經戰亂,雖由世家女淪為織奴,顛沛流離,命運多桀,然其願附丞相驥尾之心,卻始終未變,如此忠貞堅毅之女,豈可譏之笑之,令天下人失望?至於她所敬獻之物,是否真有價值,候她獻上之後,再由丞相論斷不遲。
此時丞相尚未開言,倒是公主與富安侯失儀了。」
說話之人正是曹丕,在這殿中他並不是資歷最深的,然以副相來論,他的職司卻僅低於曹操,且他為曹操嫡子,地位自然不同。
此時他仍是那副肅顏端坐的模樣,說話中卻自有一種氣勢,隱約間竟帶著些曹操的影子。
眾人心中一凜,但見曹操雖未開言,臉上卻露出讚賞之意,微微點了點頭。
此時便連臨汾公主,也不得不柔聲一歎,不再開言。
只聽眾人一齊應道:「謹遵將軍教誨。」
何晏強行嚥下一口氣,如木偶般,硬僵著緩緩坐下。